1984-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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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真的有果尔德施坦因这样一个人?”他问道。
“是啊,有这样一个人,他还活着。至于在哪里,我就不知道了。”
“那么那个密谋——那个组织?这是真的吗?不是秘密警察的捏造吧?”
“不是,这是真的。我们管它叫兄弟会。除了它确实存在,你们是它的会员以外,你们
就别想知道别的了。关于这一点,我等会再说。”他看了一眼手表。“哪怕是核心党里的
人,把电幕关掉半个小时以上也是不恰当的。你们不应该一起来,走时得分开走。你,同志
——”他对裘莉亚点一点头,“先走。我们大约有二十分钟的时间可以利用。我首先得向你
们提一些问题,这你们想必是能理解的。总的来说,你们打算干什么?”
“凡是我们能够干的事,”温斯顿说。
奥勃良坐在椅上略为侧过身来,可以对着温斯顿。他几乎把裘莉亚撇开在一边不顾了,
大概是视为当然地认为,温斯顿可以代表她说话。他的眼皮低垂了一下。他开始用没有感情
的声音轻轻地提出他的问题,好象是例行公事一般,大多数问题的答案他心中早已有数了。
“你们准备献出生命吗?”
“是的。”
“你们准备杀人吗?”
“是的。”
“你们准备从事破坏活动,可能造成千百个无辜百姓的死亡吗?”
“是的。”
“你们准备把祖国出卖给外国吗?”
“是的。”
“你们准备欺骗、伪造、讹诈、腐蚀儿童心灵、贩卖成瘾毒品、鼓励卖淫、传染花柳病
——凡是能够引起腐化堕落和削弱党的力量的事都准备做吗?”
“是的。”
“比如,如果把硝锵水撒在一个孩子的脸上能够促进我们的事业,你们准备这么做
吗?”
“是的。”
“你们准备隐姓埋名,一辈子改行去做服务员或码头工人吗?”
“是的。”
“如果我们要你们自杀,你们准备自杀吗?”
“是的。”
“你们两个人准备愿意分手,从此不再见面吗?”
“不!”裘莉亚插进来叫道。
温斯顿觉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他有一阵子仿佛连说话的功能也被剥夺了。他的舌头在
动,但是出不来声,嘴型刚形成要发一个宇的第一个音节,出来的却是另外一个字的第一个
音节,这样反复了几次。最后他说的话,他也不知道怎么说出来的。他终于说,“不。”
“你这么告诉我很好,”奥勃良说。“我们必须掌握一切。”
他转过来又对裘莉亚说,声音里似乎多了一些感情。
“你要明白,即使他侥幸不死,也可能是另外一个人了。
我们可能使他成为另外一个人。他的脸,他的举止,他的手的形状,他的头发的颜色,
甚至他的声音也会变了。你自己也可能成为另外一个人。我们的外科医生能够把人变样,再
也认不出来。有时这是必要的。有时我们甚至要锯肢。”
温斯顿忍不住要偷看一眼马丁的蒙古人种的脸。他看不到有什么疤痕,袭莉亚脸色有点
发白,因此雀斑就露了出来,但是她大胆面对着奥勃良。她喃喃地说了句什么话,好象是表
示同意。
“很好。那么就这样说定了。”
桌子上有一只银盒子装着香烟,奥勃良心不在焉地把香烟盒朝他们一推,自己取了一
支,然后站了起来,开始慢慢地来回踱步,好象他站着可以更容易思考一些。香烟很高级,
烟草包装得很好,扎扎实实的,烟纸光滑,很少见到。
奥勃良又看一眼手表。
“马丁,你可以回到厨房去了,”他说。“一刻钟之内我就打开电幕。你走以前好好看
一眼这两位同志的脸。你以后还要见到他们。我却不会见到他们了。”
就象在大门口时那样,那个小个子的黑色眼睛在他们脸上看了一眼。他的态度里一点也
没有善意的痕迹。他是在记忆他们的外表,但是他对他们并无兴趣,至少表面上没有兴趣。
温斯顿忽然想到,也许人造的脸是不可能变换表情的。
马丁一言不发,也没有打什么招呼,就走了出去,悄悄地随手关上了门。奥勃良来回踱
着步,一只手插在黑制服的口袋里,一只手夹着香烟。
“你们知道,”他说,“你们要在黑暗里战斗。你们永远是在黑暗之中。你们会接到命
令,要坚决执行,但不知道为什么要发这样的命令。我以后会给你们一本书,你们就会从中
了解我们所生活的这个社会的真正性质,还有摧毁这个社会的战略。你们读了这本书以后,
就成了兄弟会的正式会员。但是除了我们为之奋斗的总目标和当前的具体任务之外,其他什
么也不会让你们知道的。我可以告诉你们兄弟会是存在的,但是我不能告诉你们它有多少会
员,到底是一百个,还是一千万。从你们切身经验来说,你们永远连十来个会员也不认识。
你们会有三、四个联系,过一阵子就换人,原来的人就消失了。由于这是你们第一个联系,
以后就保存下来。你们接到的命令都是我发出的。如果我们有必要找你们,就通过马丁。你
们最后被逮到时,总会招供。这是不可避免的。但是你们除了自己干的事以外,没有什么可
以招供.你们至多只能出卖少数几个不重要的人物。也许你们甚至连我也不能出卖。到时候
我可能已经死了,或者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换了另外一张脸。”
他继续在柔软的地毯上来回走动。尽管他身材魁梧,但他的动作却特别优雅。甚至在把
手插进口袋或者捏着一支香烟这样的动作中也可以表示出来。他给人一种颇有自信,很体谅
别人的印象,甚至超过有力量的印象,但这种体谅带着讥讽的色彩。他不论如何认真,都没
有那种狂热分子才有的专心致志的劲头。他谈到杀人、自杀、花柳病、断肢、换脸型的时
候,隐隐有一种揶揄的神情。“这是不可避免的,”他的声音似乎在说,“这是我们必须毫
不犹豫地该做的事。但是等到生活值得我们好好过时,我们就不干这种事了。”温斯顿对奥
勃良产生了一种钦佩,甚至崇拜的心情。他一时忘记了果尔德施坦因的阴影。你看一眼奥勃
良的结实的肩膀,粗眉大眼的脸,这么丑陋,但是又这么文雅,你就不可能认为他是可以打
败的。没有什么谋略是他所不能对付的,没有什么危险是他所没有预见到的。甚至裘莉亚似
乎也很受感染。
她听得入了迷,连香烟在手中熄灭了也不知道.奥勃良继续说:
“你们会听到关于存在兄弟会的传说。没有疑问,你们已经形成了自己对它的形象。你
们大概想象它是一个庞大的密谋分子地下网,在地下室里秘密开会,在墙上刷标语,用暗号
或手部的特殊动作互相打招呼。没有这回事。兄弟会的会员没有办法认识对方,任何一个会
员所认识的其他会员,人数不可能超过寥寥几个。就是果尔德施坦因本人,如果落入思想警
察之手,也不能向他们提供全部会员名单,或者提供可以使他们获得全部名单的情报。没有
这种名单。兄弟会所以不能消灭掉就是因为它不是一般观念中的那种组织。把它团结在一起
的,只不过是一个不可摧毁的思想。除了这个思想之外,你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作你们的依
靠。你们得不到同志之谊,得不到鼓励。你们最后被逮住时,也得不到援助。我们从来不援
助会员。至多,绝对需要灭口时,我们有时会把一片剃须刀片偷偷地送到牢房里去。你们得
习惯于在没有成果、没有希望的情况下生活下去。你们工作一阵子以后,就会被逮住,就会
招供,就会死掉。这是你们能看到的唯一结果。在我们这一辈子里,不可能发生什么看得见
的变化。我们是死者。我们的唯一真正生命在于将来。我们将是作为一撮尘土,几根枯骨参
加将来的生活。但是这将来距现在多远,谁也不知道。可能是一千年。目前除了把神志清醒
的人的范围一点一滴地加以扩大以外,别的事情都是不可能的。我们不能采取集体行动。我
们只能把我们的思想通过个人传播开去,通过一代传一代传下去。在思想警察面前,没有别
的办法。”
他停了下来,第三次看手表。
“同志,该是你走的时候了。”他对裘莉亚说。“等一等,酒瓶里还有半瓶酒。”
他斟满了三个酒杯,然后举起了自己的一杯酒。
“这次为什么干杯呢?”他说,仍隐隐带着一点嘲讽的口气。“为思想警察的混乱?为
老大哥的死掉?为人类?为将来?”
“为过去,”温斯顿说。
“过去更重要。”奥勃良神情严肃地表示同意。他们喝干了酒,裘莉亚就站了起来要
走。奥勃良从柜子顶上的一只小盒子里取出一片白色的药片,叫她衔在舌上。他说,出去千
万不要给人闻出酒味:电梯服务员很注意别人的动静。她走后一关上门,他就似乎忘掉她的
存在了。他又来回走了一两步,然后停了下来。
“有些细节问题要解决,”他说。“我想你大概有个藏身的地方吧?”
温斯顿介绍了却林顿先生铺子楼上的那间屋子。
“目前这可以凑合。以后我们再给你安排别的地方。藏身的地方必须经常更换。同时我
会把那书送一本给你——”温斯顿注意到,甚至奥勃良在提到这本书的时候,也似乎是用着
重的口气说的——“你知道,是果尔德施坦因的书,尽快给你。不过我可能要过好几天才能
弄到一本。你可以想象,现有的书不多。思想警察到处搜查销毁,使你来不及出版。不过这
没有什么关系。这本书是销毁不了的。即使最后一本也给抄走了,我们也能几乎逐字逐句地
再印行。你上班去的时候带不带公文包?”他又问。
“一般是带的。”
“什么样子?”
“黑色,很旧。有两条搭扣带。”
“黑色,很旧,两条搭扣带——好吧。不久有一天——
我不能说定哪一天——你早上的工作中会有一个通知印错了一个字,你得要求重发。第
二天你上班时别带公文包。那天路上有人会拍拍你的肩膀说,‘同志,你把公文包丢了’。
他给你的公文包中就有一本果尔德施坦因的书。你得在十四天内归还。”
他们沉默不语一会。
“还有几分钟你就须要走了,”奥勃良说,“我们以后再见——要是有机会再见的话—
—”温斯顿抬头看他。“在没有黑暗的地方?”他迟疑地问。
奥勃良点点头,并没有表示惊异。“在没有黑暗的地方,”他说,好象他知道这句话指
的是什么。“同时,你在走以前还有什么话要想说吗?什么信?什么问题?”
温斯顿想了一想他似乎没有什么问题再要问了;他更没有想说些一般好听的话。他心中
想到的,不是同奥勃良或兄弟会直接有关的事情,却是他母亲临死前几天的那间黑暗的卧
室、却林顿先生铺子楼上的小屋子、玻璃镇纸、花梨木镜框中那幅蚀刻钢版画这一切混合起
来的图像。他几乎随口说:
“你以前听到过一首老歌谣吗,开头一句是‘圣克利门特教堂的钟声说,橘子和柠
檬?’”奥勃良又点一点头。他带着一本正经、彬彬有礼的样子,唱完了这四句歌词:
“圣克利门特教堂的钟声说,橘子和柠檬,圣马丁教堂的钟声说,你欠我三个铜板,老
巴莱教堂的钟声说,你什么时候归还?
肖尔迪区教堂的钟声说,等我发了财。”
“你知道最后一句歌词!”温斯顿说。
“是的,我知道最后一句歌词。我想现在你得走了。不过等一等。你最好也衔一片
药。”
温斯顿站起来时,奥勃良伸出了手。他紧紧一握,把温斯顿手掌的骨头几乎都要捏碎
了。温斯顿走到门口回过头来,但是奥勃良似乎已经开始把他忘掉了。他把手放在电幕开关
上等他走。温斯顿可以看到他身后写字桌上绿灯罩的台灯、听写器、堆满了文件的铁丝框。
这件事情已经结束了。
他心里想,在六十秒钟之内,奥勃良就已回去做他为党做的、暂时中断的重要工作。
第9节
温斯顿累得人都冻胶了。“冻胶”,是个很确切的字眼。
它是自动在他脑海中出现的。他的身体不但象冻胶那么软,而且象冻胶那么半透明。他
觉得要是举起手来,他就可以看透另一面的光。大量的工作把他全身的血液和淋巴液都挤干
了,只剩下神经、骨骼、皮肤所组成的脆弱架子。所有的知觉都很敏感。穿上制服,肩膀感
到重压;走在路上,脚底感到酸痛;甚至手掌的一张一合也造成关节咯咯的响。
他在五天之内工作了九十多个小时。部里的人都是如此。现在工作已经结束,到明天早
上以前,他几乎无事可做,任何党的工作都没有。他可以在那个秘密的幽会地方呆六个小
时,然后回自己家中的床上睡九个小时。在下午温煦的阳光照沐下,他沿着一条肮脏的街
道,朝着却林顿先生的铺子慢慢地走去,一边留神注意着有没有巡逻队,一边又毫无理由地
认为这天下午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他的公文包沉甸甸的,每走一步就碰一下他的膝盖,使他
的大腿的皮肤感到上下一阵发麻。公文包里放着那本书,他到手已有六天了,可是还没有打
开来过,甚至连看一眼也没有看过。
仇恨周已进行了六天,在这六天里,天天是游行,演讲、呼喊、歌唱、旗帜、标语、电
影、蜡像、敲鼓、吹号、齐步前进、坦克咯咯、飞机轰鸣、炮声隆隆。在这六天里,群众的
情绪激动得到了最高峰。大家对欧亚国的仇恨沸腾得到了发狂的程度,要是在那最后一天要
公开绞死的二千名欧亚国战俘落入群众之手的话,他们毫无疑问地会被撕成粉碎。就在这个
时候忽然宣布,大洋国并没有在同欧亚国作战。大洋国是在同东亚国作战。欧亚国是个盟
国。
当然,没有人承认发生过什么变化。只不过是极其突然地,一下子到处都让人知道了:
敌人是东亚国,不是欧亚国。
温斯顿当时正在伦敦的一个市中心广场参加示威。时间是在夜里,人们的苍白的脸和鲜
红的旗帜都沐浴在强烈的泛光灯灯光里。广场里挤满了好几千人,其中有一批大约一千名学
童,穿着少年侦察队的制服,集中在一起。在用红布装饰的台上,一个核心党的党员在发表
演讲,他是个瘦小的人,胳臂却长得出奇,与身材不合比例,光秃的大脑袋上只有少数几绺
头发。他是个象神话中的小妖精式人物,满腔仇恨,一手抓着话筒,一手张牙舞爪地在头顶
上挥舞,这只手长在瘦瘦的胳臂上,显得特别粗大。他的讲话声音从扩大器中传出来,特别
洪亮刺耳,没完没了地列举一些暴行、屠杀、驱逐、抢劫、强奸、虐待俘虏、轰炸平民、撒
谎宣传、无端侵略、撕毁条约的罪状。听了以后无法不相信他,也无法不感到愤怒。隔几分
钟,群众的情绪就激愤起来,讲话人的声音就被淹没在好几千人不可控制地提高嗓门喊出来
的野兽般咆哮之中。最野蛮的喊叫声来自那些学童。那人大约已经讲了有二十分钟的时候,
有一个通讯员急急忙忙地走上了讲台,把一张纸递到讲话人的手里。他打开那张纸,一边继
续讲话,一边看了那张纸。他的声音和态度都一点也没有变,他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