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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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要把你挤空,然后再把我们自己填充你。”
他停下来,跟穿白大褂的打个招呼。温斯顿感到有一件很重的仪器放到了他的脑袋下
面。奥勃良坐在床边,他的脸同温斯顿的脸一般高。
“三千,”他对温斯顿头上那个穿白大褂的说。
有两块稍微有些湿的软垫子夹上了温斯顿的太阳穴。他缩了一下,感到了一阵痛,那是
一种不同的痛。奥勃良把一只手按在他的手上,叫他放心,几乎是很和善。
“这次不会有伤害的,”他说,“把眼睛盯着我。”
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阵猛烈的爆炸,也可以说类似爆炸,但弄不清楚究竟有没有声
音。肯定发出了一阵闪光,使人睁不开眼睛。温斯顿没有受到伤害,只是弄得精疲力尽。
他本来已经是仰卧在那里,但是他奇怪地觉得好象是给推到这个位置的。一种猛烈的无
痛的打击,把他打翻在那里。他的脑袋里也有了什么变化。当他的瞳孔恢复视力时,他仍记
得自己是谁,身在何处,也认得看着他的那张脸;但是不知在什么地方,总有一大片空白,
好象他的脑子给挖掉了一大块。
“这不会长久,”奥勃良说,“看着我回答,大洋国同什么国家在打仗?”温斯顿想了
一下。他知道大洋国是什么意思,也知道自己是大洋国的公民。他也记得欧亚国和东亚国。
但谁同谁在打仗,他却不知道。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在打仗。
“我记不得了。”
“大洋国在同东亚国打仗。你现在记得吗?”
“记得。”
“大洋国一直在同东亚国打仗。自从你生下来以后,自从党成立以来,自从有史以来,
就一直不断地在打仗,总是同一场战争。你记得吗?”
“记得。”
“十一年以前,你造了一个关于三个因叛国而处死的人的神话。你硬说自己看到过一张
能够证明他们无辜的纸片。
根本不存在这样的纸片。这是你造出来的,你后来就相信了它。你现在记得你当初造出
这种想法的时候吧?”
“记得。”
“我现在把手举在你的面前。你看到五个手指。你记得吗?”
“记得。”
奥勃良举起左手的手指,大拇指藏在手掌后面。
“现在有五个手指。你看到五个手指吗?”
“是的。”
而且他的确在刹那间看到了,在他的脑海中的景象还没有改变之前看到了。他看到了五
个手指,并没有畸形。接着一切恢复正常,原来的恐惧、仇恨、迷惑又袭上心来。但是有那
么一个片刻——他也不知道多久,也许是三十秒钟——
的时间里,他神志非常清醒地感觉到,奥勃良的每一个新的提示都填补了一片空白,成
为绝对的真理,只要有需要的话,二加二可以等于三,同等于五一样容易。奥勃良的手一放
下,这就消失了,他虽不能恢复,但仍旧记得,就象你在以前很久的某个时候,事实上是个
完全不同的人的时候,有个栩栩如生的经历,现在仍旧记得一样。
“你现在看到,”奥勃良说,“无论如何这是办得到的。”
“是的,”温斯顿说。
奥勃良带着满意的神情站了起来。温斯顿看到他的左边的那个穿白大褂的人打破了一只
安瓿,把注射器的柱塞往回抽。奥勃良脸上露出微笑,转向温斯顿。他重新整了一整鼻梁上
的眼镜,动作一如以往那样。
“你记得曾经在日记里写过,”他说,“不管我是友是敌,都无关重要,因为我至少是
个能够了解你并且可以谈得来的人?你的话不错。我很喜欢同你谈话。你的头脑使我感到兴
趣。它很象我自已的头脑,只不过你是精神失常的。在结束这次谈话之前,你如果愿意,可
以向我提几个问题。”
“任何问题?”
“任何问题。”他看到温斯顿的眼光落在仪表上。“这已经关掉了。你的第一个问题是
什么?”
“你们把裘莉亚怎样了?”温斯顿问。
奥勃良又微笑了。“她出卖了你,温斯顿。马上——毫无保留。我从来没有见到过有人
这样快投过来的。你如再见到她,已很难认出来了。她的所有反叛精神、欺骗手法、愚蠢行
为、肮脏思想——都已消失得一干二净。她得到了彻底的改造,完全符合课本的要求。”
“你们拷打了她。”
奥勃良对此不予置答。“下一个问题,”他说。
“老大哥存在吗?”
“当然存在。有党存在,就有老大哥存在,他是党的化身。”
“他也象我那样存在吗?”
“你不存在,”奥勃良说。
他又感到了一阵无可奈何的感觉袭心。他明白,也不难想象,那些能够证明自己不存在
的论据是些什么;但是这些论据都是胡说八道,都是玩弄词句。“你不存在”这句话不是包
含着逻辑上的荒谬吗?但是这么说有什么用呢?他一想到奥勃良会用那些无法争辩的、疯狂
的论据来驳斥他,心就感到一阵收缩。
“我认为我是存在的,”他懒懒地说,“我意识到我自己的存在。我生了下来,我还会
死去。我有胳膊有腿。我占据一定的空间。没有别的实在东西能够同时占据我所占据的空
间。在这个意义上,老大哥存在吗?”
“这无关重要。他存在。”
“老大哥会死吗?”
“当然不会。他怎么会死?下一个问题。”
“兄弟会存在吗?”
“这,温斯顿,你就永远不会知道。我们把你对付完了以后,如果放你出去,即使你活
到九十岁,你也永远不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只要你活一天,这个问题就—天是你
心中没有解答的谜。”
温斯顿默然躺在那里。他的胸脯起伏比刚才快了一些。
他还没有提出他心中头一个想到的问题。他必须提出来,可是他的舌头好象说不出声来
了。奥勃良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笑意。甚至他的眼镜片似乎也有了嘲讽的色彩。温斯顿心里
想,他很明白,他很明白我要问的是什么!想到这里,他的话就冲出口了。
“101号房里有什么?”
奥勃良脸上的表情没有变。他挖苦地回答:
“你知道101号房里有什么,温斯顿。人人都知道101号房里有什么。”,他向穿白大
褂的举起一个手指。显然谈话结束了。一根针刺进了温斯顿的胳膊。他马上沉睡过去。
第3节
“你的改造分三个阶段,”奥勃良说,“学习、理解、接受。现在你该进入第二阶段
了。”
温斯顿又是仰卧在床上。不过最近绑带比较松了。他仍给绑在床上,不过膝盖可以稍作
移动,脑袋可以左右转动,从手肘以下,可以举起手来。那个仪表也不那么可怕了。只要他
脑筋转得快一些,就可以避免吃苦头。主要是在他脑筋不灵的时候,奥勃良才扳杠杆。有时
他们谈一次话没有用过一次仪表。他记不得他们已经谈过几次了。整个过程似乎拖得很长,
时间也无限,可能有好几个星期,每次谈话与下次谈话之间有时可能间隔几天,有时只有一
两小时。
“你躺在那里,”奥勃良说,“你常常纳闷,而且你甚至问过我,为什么友爱部要在你
身上化这么多的时间,费这么大的劲。当初你自由的时候,你也因基本上同样的问题而感到
不解。你能够理解你所生活的社会的运转,但是你不理解它的根本动机。你还记得你曾经在
日记上写过,‘我知道方法;但我不知道原因?’就是在你想‘原因’的时候,你对自己神
志是否健全产生了怀疑。你已经读了那本书,果尔德施坦团的书,至少读过它的一部分。它
有没有告诉你一些你原来不知道的东西?”
“你读过吗?”温斯顿问。
“是我写的。这是说,是我参加合写的。你也知道,没有一本书是单个人写的。”
“书里说的是不是真实的?”
“作为描写,是真实的。但它所提出的纲领是胡说八道。
秘密积累知识,逐渐扩大启蒙,最后发生无产阶级造反,推翻党。你不看也知道它要这
样说。这都是胡说八道。无产阶级永远不会造反,一千年,一百万年也不会。他们不能造
反。我无需把原因告诉你;你自己已经知道了。如果你曾经梦想过发生暴力起义,那你就抛
弃这个梦想吧。没有办法推翻党。党的统治是永远的。把这当作你的思想的出发点。”
他向床边走近一些。“永远这样!”他重复说。“现在再回到‘方法’和‘原因’问题
上来。你很了解党维持当权的‘方法’。
现在请告诉我,我们要坚持当权的‘原因’。我们的动机是什么?我们为什么要当权?
说吧,”他见温斯顿沉默不语就说。
但是温斯顿还是继续沉默了一两分钟。他感到一阵厌倦。奥勃良的脸上又隐隐出现了一
种狂热的神情。他知道奥勃良会说些什么:党并不是为了自己的目的而要当权,而只是为了
大多数人的利益。它要权力是因为群众都是软弱的、怯懦的可怜虫,既不知如何运用自由,
也不知正视真理,必须由比他们强有力的人来加以统治,进行有计划的哄骗。人类面前的选
择是自由或幸福,对大多数人类来说,选择幸福更好一些。党是弱者的永恒监护人,是为了
使善可能到来才作恶的一个专心一致的派系,为了别人的幸福而牺牲自己的幸福。温斯顿心
里想,可怕的是,奥勃良这么说的时候,他就会相信他。你可以从他脸上看出来。奥勃良什
么都知道。
比温斯顿好过一千倍,他知道世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人类生活堕落到了什么程度,党
用什么谎话和野蛮手段使他们处在那种地位。他完全明白的这一切,加以权衡,但这都无关
重要,因为为了最终目的,一切手段都是正当的。温斯顿心里想,对于这样一个疯子,他比
你聪明,他心平气和地听了你的论点,但是仍坚持他的疯狂,你有什么办法呢?
“你们是为了我们自己的好处而统治我们,”他软弱地说,“你们认为人类不能自己管
理自己,因此——”他惊了一下,几乎要叫出声来。他的全身一阵痛。奥勃良扳了杠杆,仪
表的指针升到了三十五。
“真愚蠢,温斯顿,真愚蠢!”他说。“按你的水平,你不应该说这么一句话。”
他把杠杆扳回来,继续说:
“现在让我来告诉你,我的问题的答复是什么。答复是:
党要当权完全是为了它自己。我们对别人的好处并没有兴趣。我们只对权力有兴趣。不
论财富、奢侈、长寿或者幸福,我们都没有兴趣,只对权力,纯粹的权力有兴趣。纯粹的权
力是什么意思,你马上就会知道。我们与以往的所有寡头政体都不同,那是在于我们知道自
己在干什么。所有其他寡头政治家,即使那些同我们相象的人,也都是些懦夫和伪君子。德
国的纳粹党人和俄国的共产党人在方法上同我们很相象,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勇气承认自己的
动机。他们假装,或许他们甚至相信,他们夺取权力不是出于自愿,只是为了一个有限的时
期,不久就会出现一个人人都自由平等的天堂。
我们可不是那样。我们很明白,没有人会为了废除权力而夺取权力。权力不是手段,权
力是目的。建立专政不是为了保卫革命;反过来进行革命是为了建立专政。迫害的目的是迫
害。拷打的目的是拷打。权力的目的是权力。现在你开始懂得我的意思了吧?”
奥勃良的疲倦的脸象以往一样使温斯顿感到很触目。这张脸坚强、肥厚、残忍,充满智
慧,既有激情,又有节制,使他感到毫无办法,但是这张脸是疲倦的脸。眼眶下面有皱纹,
双颊的皮肉松弛。奥勃良俯在他的头上,有意让他久经沧桑的脸移得更近一些。
“你在想,”他说,“我的脸又老又疲倦。你在想,我在侈谈权力,却没有办法防止我
自己身体的衰老。温斯顿,难道你不明白,个人只是一个细胞?一个细胞的衰变正是机体的
活力。你把指甲剪掉的时候难道你就死了吗?”
他从床边走开,又开始来回踱步,一只手放在口袋里。
“我们是权力的祭师,”他说,“上帝是权力。不过在目前,对你来说,权力不过是个
字眼。现在你应该对权力的含义有所了解。你必须明白的第一件事情是,权力是集体的。
个人只是在停止作为个人的时候才有权力。你知道党的口号‘自由即奴役’。你有没有
想到过这句口号是可以颠倒过来的?奴役即自由。一个人在单独和自由的时候总是要被打败
的。所以必然如此,是因为人都必死,这是最大的失败。但是如果他能完全绝对服从,如果
他能摆脱个人存在,如果他能与党打成一片而做到他就是党,党就是他,那么他就是全能
的、永远不朽。你要明白的第二件事情是,所谓权力乃是对人的权力,是对身体,尤其是对
思想的权力,对物质——
你们所说的外部现实——的权力并不重要。我们对物质的控制现在已经做到了绝对的程
度。”
温斯顿一时没有去注意仪表。他猛地想坐了起来,结果只是徒然感到一阵痛而已。
“但是你怎么能够控制物质呢?”他叫出声来道。“你们连气候或者地心吸力都还没法
控制。而且还有疾病、痛苦、死亡——”奥勃良摆一摆手,叫他别说话。“我们所以能够控
制物质,是因为我们控制了思想。现实存在于脑袋里。温斯顿,你会慢慢明白的。我们没有
做不到的事情。隐身、升空——什么都行。只要我愿意,我可以象肥皂泡一样,在这间屋子
里飘浮起来。我不愿意这么做是因为党不愿意我这么做。这种十九世纪式的自然规律观念,
你必须把它们丢掉。自然规律是由我们来规定的。”
“但是你们并没有!你们甚至还没有成为地球的主人!
不是还有欧亚国和东亚国吗?你们还没有征服它们?”
“这无关重要。到了合适的时候都要征服。即使不征服,又有什么不同?我们可以否定
它们的存在。大洋国就是世界。”
“但是世界本身只是一粒尘埃。而人是渺小的——毫无作为。人类存在多久了?有好几
百万年地球上是没有人迹的。”
“胡说八道。地球的年代同人类一样长久,一点也不比人类更久。怎么可能比人类更久
呢?除了通过人的意识,什么都不存在。”
“但是岩石里尽是已经绝迹的动物的骨骼化石——在人类出现以前很久在地球上生活过
猛犸、柱牙象和庞大的爬行动物。”
“你自己看到过这种骨骼化石吗,温斯顿?当然没有。
这是十九世纪生物学家捏造出来的。在人类出现以前什么都不存在。在人类绝迹后——
如果人类有一天会绝迹的话——
也没有什么会再存在。在人类之外没有别的东西存在。”
“但是整个宇宙是在我们之外。看那星星!有些是在一百万光年之外。它们在我们永远
及不到的地方。”
“星星是什么?”奥勃良冷淡地说。“它们不过是几公里以外的光点。我们只要愿意就
可以到那里。我们也可以把它们抹掉。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太阳和星星绕地球而转。”
温斯顿又挣扎了一下。这次他没有说什么。奥勃良继续说下去,好象在回答对方说出来
的反对意见。
“为了一定目的,这话当然是不确的。比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