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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1984-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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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反对意见。
    “为了一定目的,这话当然是不确的。比如我们在大海上航行的时候,或者在预测日食
月食的时候,我们常常发现,假设地球绕太阳而转,星星远在亿万公里之外,这样比较方
便。但这又怎样呢?难道你以为我们不能创造一种双重的天文学体系吗?星星可以近,也可
以远,视我们需要而定。你以为我们的数学家做不到这一点吗?难道你忘掉了双重思想?”
    温斯顿在床上一缩。不论他说什么,对方迅速的回答就象给他打了一下闷棍一样。但是
他知道自己明白他是对的。
    认为你自己思想以外不存在任何事物,这种想法肯定是有什么办法能够证明是不确的。
不是早已揭露过这是一种谬论吗?甚至还有一个名称,不过他已记不起来了。奥勃良低头看
着温斯顿,嘴角上飘起一丝嘲意。
    “我告诉过你,温斯顿,”他说,“形而上学不是你的所长。你在想的一个名词叫唯我
论。可是你错了。这不是唯我论。这是集体唯我论。不过这是另外一回事。完全不同的一回
事,可以说是相反的一回事。不过这都是题外话。”他又换了口气说。“真正的权力,我们
日日夜夜为之奋战的权力,不是控制事物的权力,而是控制人的权力。”他停了下来,又恢
复了一种教训聪颖儿童的教师神情:“温斯顿,一个人是怎样对另外一个人发挥权力的?”
    温斯顿想了一想说:“通过使另外一个人受苦。”
    “说得不错。通过使另外一个人受苦。光是服从还不够。
    他不受苦,你怎么知道他在服从你的意志,不是他自己的意志?权力就在于给人带来痛
苦和耻辱。权力就在于把人类思想撕得粉碎,然后按你自己所选择的样子把它再粘合起来。
那么,你是不是开始明白我们要创建的是怎样一种世界?这种世界与老派改革家所设想的那
种愚蠢的、享乐主义的乌托邦正好相反。这是一个恐惧、叛卖、折磨的世界,一个践踏和被
践踏的世界,一个在臻于完善的过程中越来越无情的世界。
    我们这个世界里,所谓进步就是朝向越来越多痛苦的进步。
    以前的各种文明以建筑在博爱和正义上相标榜。我们建筑在仇恨上。在我们的世界里,
除了恐惧、狂怒、得意、自贬以外,没有别的感情。其他一切都要摧毁。我们现在已经摧毁
了革命前遗留下来的思想习惯。我们割断了子女与父母、人与人、男人与女人之间的联系;
没有人再敢信任妻子、儿女、朋友。而且在将来,不再有妻子或朋友。子女一生下来就要脱
离母亲,好象蛋一生下来就从母鸡身边取走一样、性的本能要消除掉。生殖的事要弄得象发
配给证一样成为一年一度的手续形式。我们要消灭掉性的快感。我们的神经病学家正在研究
这个问题。除了对党忠诚以外,没有其他忠诚。
    除了爱老大哥以外,没有其他的爱。除了因打败敌人而笑以外,没有其他的笑。不再有
艺术,不再有文学,不再有科学。我们达到万能以后就不需要科学了。美与丑中再有区别。
不再有好奇心,不再有生命过程的应用。一切其他乐趣都要消灭掉。但是,温斯顿,请你不
要忘了,对于权力的沉醉,却永远存在,而且不断地增长,不断地越来越细腻。每时每刻,
永远有胜利的欢悦,践踏束手待毙的敌人的快感。
    如果你要设想一幅未来的图景,就想象一只脚踩在一张人脸上好了——永远如此。”
    他停了下来等温斯顿说话。温斯顿又想钻到床底下去。
    他说不出话来。他的心脏似乎冰冻住了。奥勃良继续说:
    “请记住,这是永远如此。那张脸永远在那里给你践踏。
    异端分子、社会公敌永远在那里,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打败他们,羞辱他们。你落到我
们手中以后所经历的一切,会永远继续下去,而且只有更厉害。间谍活动、叛党卖国、逮捕
拷打、处决灭迹,这种事情永远不会完。这个世界不仅是个胜利的世界,也同样是个恐怖的
世界。党越有力量,就越不能容忍;反对力量越弱,专制暴政就越严。果尔德施坦因及其异
端邪说将永远存在。他们无时无刻不受到攻击、取笑、辱骂、唾弃,但是他们总是仍旧存
在。我在这七年中同你演出的这出戏将一代又一代永远一而再再而三地演下去,不过形式更
加巧妙而已。我们总是要把异端分子提到这里来听我们的摆布,叫痛求饶,意气消沉,可卑
可耻,最后痛悔前非,自动地爬到我们脚下来。这就是我们在制造的一个世界,温斯顿。一
个胜利接着一个胜利的世界,没完没了地压迫着权力的神经。我可以看出,你已经开始明白
这个世界将是什么样子。但是到最后,你会不止明白而已。你还会接受它,欢迎它,成为它
的一部分。”
    温斯顿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一些,有气无力地说:“你们不能这样!”
    “温斯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们不可能创造一个象你刚才介绍的那样的世界,这是梦想,不可能实现。”
    “为什么?”
    “因为不可能把文明建筑在恐惧、仇恨和残酷上。这种文明永远不能持久。”
    “为什么不能?”
    “它不会有生命力。它会分崩离析。它会自找毁灭。”
    “胡说八道。你以为仇恨比爱更消耗人的精力。为什么会是这样?即使如此,又有什么
关系?假定我们就是要使自已衰亡得更快。假定我们就是要加速人生的速度,使得人满三十
就衰老。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你难道不明白,个人的死不是死?党是永生不朽的?”
    象刚才一样,一番话把温斯顿说得哑口无言。此外,他也担心,如果他坚持己见,奥勃
良会开动仪表。但是他又不能沉默不语。于是他有气无力地又采取了攻势,只是没有什么强
有力的论据,除了对奥勃良刚才的一番话感到说不出来的惊恐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后盾。
    “我不知道——我也不管。反正你们会失败的。你们会遭到打败的。生活会打败你
们。”
    “我们控制着生活的一切方面,温斯顿。你在幻想,有什么叫做人性的东西,会因为我
们的所作所为而感到愤慨,起来反对我们。但是人性是我们创造的。人的伸缩性无限大。你
也许又想到无产阶级或者奴隶会起来推翻我们。快别作此想。他们象牲口一样一点也没有办
法。党就是人性。其他都是外在的——无足轻重。”
    “我不管。他们最后会打败你们。他们迟早会看清你们的面目,那时他们会把你们打得
粉碎。”
    “你看到什么迹象能说明这样的事情快要发生了吗?或者有什么理由吗?”
    “没有。但是我相信。我知道你们会失败。宇宙之中反正有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是精
神,还是原则——是你们所无法胜过的。”
    “你相信上帝吗,温斯顿?”
    “不相信。”
    “那么那个会打败我们的原则又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人的精神。”
    “你认为自已是个人吗?”
    “是的。”
    “如果你是人,温斯顿,那你就是最后一个人了。你那种人已经绝迹;我们是后来的新
人。你不明白你是孤家寡人?你处在历史之外,你不存在。”他的态度改变了,口气更加严
厉了:“你以为我们撒谎,我们残酷,因此你在精神上比我们优越?”
    “是的,我认为我优越。”
    奥勃良没有说话。有另外两个声音在说话。过了一会儿,温斯顿听出其中一个声音就是
他自己的声音。那是他参加兄弟会那个晚上同奥勃良谈话的录音带。他听到他自己答应要说
谎、盗窃、伪造、杀人、鼓励吸毒和卖淫、散布梅毒、向孩子脸上浇镪水。奥勃良做了一个
小手势,似乎是说不值得放这录音。他于是关上电门,说话声音就中断了。
    “起床吧,”他说。
    绑带自动松开,温斯顿下了地,不稳地站起来。
    “你是最后一个人,”奥勃良说。“你是人类精神的监护人。你看看自己是什么样子。
把衣服脱掉。”
    温斯顿把扎住工作服的一根绳子解开。拉练早已取走了。他记不得被捕以后有没有脱光
过衣服。工作服下面,他的身上是些肮脏发黄的破片,勉强可以看出来原来是内衣。
    他把它们脱下来扔到地上时,看到屋子那头有一个三面镜。
    他走过去,半路上就停住了。嘴里不禁惊叫出声。
    “过去,”奥勃良说,“站在两面镜子中间,你就也可以看到侧面。”
    他停下来是因为他吓坏了。他看到一个死灰色的骷髅一样的人体弯着腰向他走近来。样
子非常怕人,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知道这人就是他自己。他走得距镜子更近一些。那人的脑袋
似乎向前突出,那是因为身子佝偻的缘故。他的脸是个绝望无援的死囚的脸,额角高突,头
顶光秃,尖尖的鼻子,沉陷的双颊,上面两只眼睛却灼灼发亮,凝视着对方。
    满脸都是皱纹,嘴巴塌陷。这毫无疑问是他自己的脸,但是他觉得变化好象比他内心的
变化更大。它所表现的感情不是他内心感到的感情。他的头发已有一半秃光了,他起先以为
自已头发也发白了,但是发白的是他的头皮。除了他的双手和脸上一圈以外,他全身发灰,
污秽不堪。污垢的下面到处还有红色的疮疤,脚踝上的静脉曲张已溃疡成一片,皮肤一层一
层掉下来。但是最吓人的还是身体羸弱的程度。胸口肋骨突出,与骷髅一样,大腿瘦得还不
如膝盖粗。他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奥勃良叫他看一看侧面。他的脊梁弯曲得怕人。瘦骨嶙嶙的
双肩向前弯着。胸口深陷,皮包骨的脖子似乎吃不消脑袋的重压。如果叫他猜,他一定估计
这是一个患有慢性痼疾的六十老翁的躯体。
    “你有时想,”奥勃良说,“我的脸——核心党党员的脸——老而疲惫。你对自己的脸
有什么想法?”
    他抓住温斯顿,把他转过身来正对着自己。
    “你瞧瞧自己成了什么样子!”他说。“你瞧瞧自已身上的这些污垢!你脚趾缝中的污
垢。你脚上的烂疮。你知道自己臭得象头猪吗?也许你已经不再注意到了。瞧你这副消瘦的
样子。你看到吗?你的胳膊还不如我的大拇指和食指合拢来的圈儿那么粗。我可以把你的脖
子掐断,同折断一根胡萝卜一样,不费吹灰之力。你知道吗,你落到我们手中以后已经掉了
二十五公斤?甚至你的头发也一把一把地掉。瞧!”他一揪温斯顿的头发,就掉下一把来。
“张开嘴。还剩九颗、十颗、十一颗牙齿。你来的时候有几颗?剩下的几颗随时可掉。
瞧!”
    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有力地板住温斯顿剩下的一颗门牙。
    温斯顿上颚一阵痛。奥勃良已把那颗门牙扳了下来,扔在地上。
    “你已经在烂掉了,”他说,“你已经在崩溃了。你是什么?一堆垃圾。现在再转过去
瞧瞧镜子里面。你见到你面前的东西吗?那就是最后的一个人。如果你是人,那就是人性。
把衣服穿上吧。”
    温斯顿手足迟钝地慢慢把衣服穿上。他到现在为止都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这么瘦弱。他
的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他落在这个虎穴里一定比他所想象的时间还要久。他把这些破烂衣服
穿上身后,对于自己被糟蹋的身体不禁感到一阵悲痛。他突然坐在床边的一把小板凳上放声
哭了起来。他明知自已极不雅观,破布包扎的一把骨头佐了裘莉亚。他有什么东西在拷打之
下没有说出来呢?他把他所知道的有关她的情况告诉了他们:她的习惯、她的性格、她过去
的生活;他极其详细地交代了他们幽会时所发生的一切、相互之间所说的话、黑市买卖、通
奸、反党的密谋——一切的一切!然而,按照他的本意所用的词来说,他没有出卖她。
    他没有停止爱她;他对她的感情依然如旧。奥勃良明白他的意思,不需要任何解释。
    “告诉我,”他问道,“他们什么时候枪毙我?”
    “可能要过很久,”奥勃良说,“你是个老大难问题。不过不要放弃希望。迟早一切总
会治愈的。最后我们就会枪毙你。”

第4节 




    他好多了。他一天比一天胖起来,一无比一天强壮起来,只是很难区分这一天与下一天
而已。
    白色的光线和嗡嗡的声音一如既往,不过牢房比以前稍为舒服了一些。木板床上有了床
垫,还有个枕头,床边有把板凳可以坐一坐。他好给他洗了一个澡,可以过一阵子用铝盆
擦洗一下身子。他们甚至送温水来给他洗。他们给他换了新内衣和一套干净的工作服。他们
在静脉曲张的疮口上抹了清凉的油膏。他们把剩下的坏牙都拔了,给他镶了全部假牙。
    这么过了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如果他有兴趣的话,现在有办法计算时间了,因为他
们定时给他送吃的来。他估计,每二十四小时送来三顿饭;有时他也搞不清送饭来的时间是
白天还是夜里,伙食好得出奇,每三顿总有一顿有肉。
    有一阵子还有香烟。他没有火柴,但是送饭来的那个从来不说话的警卫给他点了火。他
第一次抽烟几乎感到恶心要吐,但还是吸了下去,每餐以后吸半支,一盒烟吸了好多天。
    他们给他一块白纸板,上面系着一支铅笔。起初他没有用它。他醒着的时候也完全麻木
不动。他常常吃完一餐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等下一餐,有时睡了过去,有时昏昏沉沉,
连眼皮也懒得张开。他早已习惯在强烈的灯光照在脸上的情况下睡觉了。这似乎与在黑暗中
睡觉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梦境更加清楚而已,在这段时间内他梦得很多,而且总是快活的
梦。他梦见自己在黄金乡,坐在阳光映照下的一大片废墟中间,同他的母亲、裘莉亚、奥勃
良在一起,什么事情也不干,只是坐在阳光中,谈着家常。他醒着的时候心里想到的也是梦
境。致痛的刺激一消除,他似乎已经丧失了思维的能力。他并不是感到厌倦,他只是不想说
话或者别的。只要谁都不去惹他,不打他,不问他,够吃,够干净,就完全满足了。
    他花在睡觉上的时间慢慢地少了,但是他仍不想起床。他只想静静地躺着,感到身体慢
慢恢复体力。他有时常常在这里摸摸那里摸摸,要想弄清楚肌肉确实长得更圆实了,皮肤不
再松弛了。最后他确信无疑自己的确长胖了,大腿肯定比膝盖粗了。在此以后,他开始定期
做操,不过起先有些勉强。过了不久,他能够一口气走三公里,那是用牢房的宽度来计算
的。他的肩膀开始挺直。他做了一些比较复杂的体操,但是发现有的事情不能做,使他感到
很奇怪,又感到很难过。比如说,他不能快步走,他不能单手平举板凳,他不能一脚独立。
他蹲下来以后要费很大的劲才能站立起来,大腿小腿感到非常酸痛。他想作俯卧撑,一点也
不行,连一毫米也撑不起来。但是再过了几天,或者说再过了几顿饭的工夫,这也能做到
了。最后他一口气可以撑起六次。他开始真的为自己身体感到骄傲,相信自已的脸也恢复了
正常。只有有时偶尔摸到秃光的脑袋时,他才记得那张从镜子中向他凝视的多皱的脸。
    他的思想也更加活跃起来。他坐在床上,背靠着墙,膝上放着写字板,着意开始重新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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