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第9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的人,没有一个人能逃脱这个命运。他们不过是等待送回到坟墓中去的行尸走肉而已。
没有人坐在同他们挨着的桌边。在这种人附近出现不是一件聪明人该做的事。他们默默
地坐在那里,前面放着有丁香味的杜松子酒,那是那家咖啡馆的特色。这三人中,鲁瑟福的
外表使温斯顿最有深刻的印象。鲁瑟福以前是有名的漫画家,他的讽刺漫画在革命前和革命
时期曾经鼓舞过人民的热情。即使到了现在,他的漫画偶而还在《泰晤士报》上发表,不过
只是早期风格的模仿,没有生气,没有说服力,使人觉得奇怪。这些漫画总是老调重弹——
贫民窟、饥饿的儿童、巷战、戴高礼帽的资本家——甚至在街垒中资本家也戴着高礼帽——
这是一种没有希望的努力,不停地要想退回到过去中去。他身材高大,一头油腻腻的灰发,
面孔肉松皮皱,嘴唇突出。他以前身体一定很强壮,可现在却松松夸夸,鼓着肚子,仿佛要
向四面八方散架一样。他象一座要倒下来的大山,眼看就要在你面前崩溃。
这是十五点这个寂寞的时间。温斯顿如今已记不得他怎么会在这样一个时候到咖啡馆去
的。那地方几乎阒无一人。
电幕上在轻轻地播放着音乐。那三个人几乎动也不动地坐在他们的角落里,一句话也不
说。服务员自动地送上来杜松子酒。他们旁边桌上有个棋盘,棋子都放好了,但没有人下
棋。这时——大约一共半分钟——电幕上忽然发生了变化,正在放的音乐换了调子,突如其
来,很难形容。这是一种特别的、粗哑的、嘶叫的、嘲弄的调子;温斯顿心中所要听的黄色
的调子,接着电幕上有人唱道:
“在遮荫的栗树下,我出卖你,你出卖我;他们躺在那里,我们躺在这里,在遮荫的栗
树下。”
这三个人听了纹丝不动。但是温斯顿再看鲁瑟福的疲惫的脸时,发现他的眼眶里满孕泪
水。他第一次注意到,阿朗逊和鲁瑟福的鼻子都给打瘪了,他心中不禁打了一阵寒颤,但是
却不知道为什么(atwhat)打寒颤。
以后不久,这三个人又都被捕了。原来他们一放出来后就马上又在搞新的阴谋。在第二
次审判时,他们除了新罪行以外,又把以前的罪行招供一遍,新帐老账一起算。他们被处决
后,他们的下场记录在党史里,以儆后代效尤。大约五年以后即1973年,温斯顿在把气力
输送管吐在他桌子上的一叠文件打开的时候,发现有一张纸片,那显然是无意中夹在中间而
被遗忘的。他一打开就意识到它的重要意义。这是从十年前的一份《泰晤士报》上撕下来的
——是该报的上半页,因此上面有日期——上面是一幅在纽约举行的一次党的集会上代表们
的照片,中间地位突出的是琼斯、阿朗逊、鲁瑟福三人。
一点也没有错,是他们三人;反正照片下面的说明中有他们的名字。
问题是,这三个人在两次的审判会上都供认,那一天他们都在欧亚国境内。他们在加拿
大一个秘密机场上起飞,到西伯利亚某个秘密地点,同欧亚国总参谋部的人员见面,把重要
的军事机密泄漏给他们。温斯顿的记忆中很清楚地有那个日期的印象,因为那正好是仲夏
日;但是在无数的其他地方一定也有这件事的记载。因此只有一个可能的结论:这些供词都
是屈打成招的。
当然,这件事本身并不是什么新发现,即使在那个时候,温斯顿也从来没有认为,在清
洗中被扫除的人确实犯了控告他们的罪行。但是这张报纸却是具体的证据;这是被抹掉的过
去的一个碎片,好象一根骨头的化石一样,突然在不该出现的断层中出现了,推翻了地质学
的某一理论。如果有办法公布于世,让大家都知道它的意义,这是可以使党化为齑粉的。
他原来一直在工作。一看到这张照片是什么,有什么意义,就马上用另一张纸把它盖
住。幸好他打开它时,从电幕的角度来看,正好是上下颠倒的。
他把草稿夺放在膝上,把椅子往后推一些,尽量躲开电幕。要保持面部没有表情不难,
只要用一番功夫,甚至呼吸都可以控制,但是你无法控制心脏跳动的速度,而电幕却很灵
敏,能够收听得到。他等了一会儿估计大约有十分钟之久,一边却担心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会暴露他自已,例如突然在桌面上吹过一阵风。然后他连那盖着的纸揭也不揭,就把那张照
片和一些其它废纸一古脑儿丢在忘怀洞里去。大概再过一分钟就会化为灰烬了。
这是十年——不,十一年以前的事了,要是在今天,他大概会保留这张照片的。奇怪的
是,今天这张照片同它所记录的事件一样,已只不过是记忆中的事了,可是在手中遗留片刻
这件事,在他看来仍旧似乎有什么了不起的关系似的。
他心里寻思,由于一纸不再存在的证据一度(hadonce)存在过,党对过去的控制是不是
那么牢固了?
可是到今天,即使这张照片有办法从死灰中复活,也可能不再成为证据了。因为在他发
现照片的时候,大洋国已不再同欧亚国打仗,而这三个死人是向欧亚国的特务出卖祖国的。
从那时以后,曾有几次变化——两次,三次,他也记不清有多少次了。很可能,供词已一再
重写,到最后,原来的日期和事实已毫无意义。过去不但遇到了篡改,而且不断地在被篡
改。最使他有恶梦感的是,他从来没有清楚地理解过为什么要从事伪造。伪造过去的眼前利
益比较明显,但最终动机却使人不解。他又拿起笔写道:
我懂得方法(HOW):我不懂得原因(WHY)。
他心中寻思,他自已是不是个疯子,这,他已想过好几次了。也许所谓疯子就是个人少
数派。曾经有一个时候,相信地球绕着太阳转是发疯的症状;而今天,相信过去不能更改也
是发疯的症状。有这样的想法,可能只有他一个人,如果如此,他就是个疯子。不过想到自
已是疯子并不使他感到可怕;可怕的是他自己可能也是错的。
他拣起儿童历史教科书,看一看卷首的老大哥相片。那双富有魅力的眼睛注视着他。好
象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压着你——一种能够刺穿你的头颅,压迫你的脑子,吓破你的胆子,几
乎使你放弃一切信念,不相信自己感官的东西。到最后,党可以宣布,二加二等于五,你就
不得不相信它。他们迟早会作此宣布,这是不可避免的:他们所处的地位必然要求这样做。
他们的哲学不仅不言而喻地否认经验的有效性,而且否认客观现实的存在。常识成了一切异
端中的异端。可怕的不是他们由于你不那么想而要杀死你,可怕的是他们可能是对的。因
为,毕竟,我们怎么知道二加二等于四呢?怎么知道地心吸力发生作用呢?怎么知道过去是
不可改变的呢?如果过去和客观世界只存在于意识中,而意识又是可以控制的——那怎么
办?
可是不行!他的勇气似乎突然自发地坚强起来。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奥勃良的脸,这并不
是明显的联想所引起的。他比以前更加有把握地知道,奥勃良站在他的一边。他是在为奥勃
良——对奥勃良——写日记,这象一封没有完的信,没有人会读,但是是写给一个具体的
人,因此而有了生气。
党叫你不相信你耳闻目睹的东西。这是他们最后的最根本的命令。他一想到他所面对的
庞大力量,一想到党的任何一个知识分子都能轻而易举地驳倒他,一想到那些巧妙的论点,
他不仅不能理解,因此更谈不上反驳,心不觉一沉。但是他是正确的!他们错了,他是对
的。必须捍卫显而易见、简单真实的东西。不言自明的一些道理是正确的,必须坚持!客观
世界存在,它的规律不变。石头硬,水湿,悬空的东西掉向地球中心。他觉得他是在向奥勃
良说话,也觉得他是在阐明一个重要的原理,于是写道:
所谓自由就是可以说二加二等于四的自由。承认这一点,其他一切就迎刃而解。
第8节
在一条小巷尽头的什么地方,有一股烘咖啡豆的香味向街上传来,这是真咖啡,不是胜
利牌咖啡。温斯顿不自觉地停下步来。大约有两秒钟之久,他又回到了他那遗忘过半的童年
世界。接着是门砰的一响,把这香味给突然切断了,好象它是声音一样。
他在人行便道上已经走了好几公里,静脉曲张发生溃疡的地方又在发痒了。三星期以
来,今天晚上是他第二次没有到邻里活动中心站去:这是一件很冒失的事,因为可以肯定,
你参加中心站活动的次数,都是有人仔细记下来的。原则上,一个党员没有空暇的时间,除
了在床上睡觉以外,总是有人作伴的。凡是不在工作、吃饭、睡觉的时候,他一定是在参加
某种集体的文娱活动;凡是表明有离群索居的爱好的事情,哪怕是独自去散步,都是有点危
险的。新话中对此有个专门的词,叫孤生(ownlife),这意味着个人主义和性格孤癖。但是
今天晚上他从部里出来的时候,四月的芬芳空气引诱了他。蓝色的天空是他今年以来第一次
看到比较有些暖意,于是突然之间,他觉得在中心站度过这个喧闹冗长的夜晚,玩那些令人
厌倦吃力的游戏,听那些报告讲话,靠杜松子酒维持勉强的同志关系,都教他无法忍受了。
他在一时冲动之下,从公共汽车站走开,漫步走进了伦敦的迷魂阵似的大街小巷,先是往
南,然后往东,最质又往北,迷失在一些没有到过的街道上,也不顾朝什么方向走去。
他曾经在日记中写过,“如果有希望的话,希望在无产者身上。”他不断地回想起这句
话,这说明了一个神秘的真理、明显的荒谬。他现在是在从前曾经是圣潘克拉斯车站的地方
以北和以东的一片褐色贫民窟里。他走在一条鹅卵石铺的街上,两旁是小小的两层楼房,破
落的大门就在人行道旁,有点奇怪地使人感到象耗子洞;在鹅卵石路面上到处有一滩滩脏
水。黑黝黝的门洞的里里外外,还有两旁的狭隘的陋巷里,到处是人,为数之多,令人吃惊
——鲜花盛开一般的少女,嘴上涂着鲜艳的唇膏;追逐着她们的少年;走路摇摇摆摆的肥胖
的女人,使你看到这些姑娘们十年之后会成为什么样子;迈着八字脚来来往往的驼背弯腰的
老头儿;衣衫褴缕的赤脚玩童,他们在污水潭中嬉戏,一听到他们母亲的怒喝又四散逃开。
街上的玻璃窗大约有四分之一是打破的,用木板钉了起来。大多数人根本不理会温斯顿;有
少数人小心翼翼地好奇地看他一眼。有两个粗壮的女人,两条象砖头一般发红的胳膊交叉抱
在胸前,在一个门口城着闲谈。温斯顿走近的时候听到了她们谈话的片言只语。
“‘是啊,’我对她说,‘这样好是好,’我说。‘不过,要是你是我,你就也会象我
一样。说别人很容易,’我说,‘可是,我要操心的事儿,你可没有。’”“啊,”另一个
女人说,“你说得对。就是这么一回事。”
刺耳的说话突然停止了。那两个女人在他经过的时候怀有敌意地看着他。但是确切地
说,这谈不上是敌意;只是一种警觉,暂时的僵化,象在看到不熟悉的野兽经过一样。在这
样的一条街道上,党员的蓝制服不可能是常见的。的确,让人看到自己出现在这种地方是不
明智的,除非你有公务在身。如果碰上巡逻队,他们一定要查问的。“给我看一看你的证
件。好呀,同志?你在这里于什么?你什么时候下班的?
这是你平时回家的路吗?”——如此等等。并不是说有什么规定不许走另一条路回家,
但是如果思想警察知道了这件事,你就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突然之间,整条街道骚动起来。四面八方都有报警的惊叫声。大家都象兔子一般窜进了
门洞。有今年轻妇女在温斯顿前面不远的地方从一个门洞中窜了出来,一把拉起一个在水潭
中嬉戏的孩子,用围裙把他围住,又窜了回去,这一切动作都是在刹那间发生的。与此同
时,有个穿着一套象六角手风琴似的黑衣服的男子从一条小巷出来,他向温斯顿跑过来,一
边紧张地指着天空:
“蒸汽机!”他嚷道。“小心,首长!头上有炸弹,快卧倒!”
“蒸汽机”是无产者不知为什么叫火箭炸弹的外号。温斯顿马上扑倒在地。碰到这种事
情,无产者总是对的。他似乎有一种直觉,在好几秒钟之前能预知火箭射来,尽管火箭飞行
的速度照说要比声音还快。温斯顿双臂抱住脑袋。这时一声轰隆,仿佛要把人行道掀起来似
的,有什么东西象阵雨似的掉在他的背上。他站起来一看,原来是附近窗口飞来的碎玻璃。
他继续往前走。那颗炸弹把前面两百公尺外的一些房子炸掉了。空中高悬着一股黑烟
柱,下面一片墙灰腾空而起,大家已经开始团团围住那堆瓦砾了。在他前面的人行道上也有
一堆墙灰,他可以看到中间有一道猩红色的东西。他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只齐腕炸断的手。
除了近手腕处血污一片,那只手完全苍白,没有血色,象石膏制的一样。
他把它踢到边上,然后躲开人群,拐到右手的一条小巷里,三、四分钟以后他就离开了
挨炸的地方,附近街道人来人往,一切如常,好象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这时已快到二
十点了,无产者光顾的小酒店里挤满了顾客。黑黑的弹簧门不断地推开又关上,飘出来一阵
阵尿臊臭、锯木屑、陈啤酒的味儿。有一所房子门口凸出的地方,角落里有三个人紧紧地站
在—起,中间一个人手中拿着一份折叠好的报纸,其他两个人伸着脖子从他身后瞧那报纸。
温斯顿还没有走近看清他们脸上的表情,就可以知道他们是多么全神贯注。他们显然是在看
一条重要的新闻。他走到距他们只有几步远的时候,这三个人突然分了开来,其中两个人发
生了激烈争吵。
看上去他们几乎快要打了起来。
“你他妈的不能好好地听我说吗?我告诉你,一年零两个月以来,末尾是七的号码没有
中过彩!”
“中过了!”
“不,没有中过!我家里全有,两年多的中彩号码全都记在一张纸上。我一次不差,一
次不漏,都记下来了。我告诉你,末尾是七的号码没有——”“中过了,七字中过了!我可
以把他妈的那个号码告诉你。四O七,最后一个数目是七。那是在二月里,二月的第二个星
期。”
“操你奶奶的二月!我都记下来了,白纸黑字,一点不差。我告诉你——”“唉,别吵
了!”第三个人说。
他们是在谈论彩票。温斯顿走到三十公尺开外又回头看。他们仍在争论,一脸兴奋认真
的样子。彩票每星期开奖一次,奖金不少,这是无产者真正关心的一件大事。可以这么说,
对好几百万无产者来说,彩票如果不是他们仍旧活着的唯一理由,也是主要的理由。这是他
们的人生乐趣,他们的一时荒唐,他们的止痛药,他们的脑力刺激剂。一碰到彩票,即使是
目不识丁的人也似乎运算娴熟,记忆惊人。有整整一大帮人就靠介绍押宝方法、预测中奖号
码、兜售吉利信物为生。温斯顿同经营彩票无关,那是富裕部的事,但是他知道(党内的人
都知道)奖金基本上都是虚构的。实际付的只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