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件 收获 2009年第4期-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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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吓!你看你个蠢卵!哪浪不好屙?朝天,朝地,朝草,朝树……”
“你看你屙得一裤子,你看、你看,你好不中用,是个‘肉人’,穿开裆裤还打湿裤子!”
“快喊王伯来!”
“有卵用!湿就湿,等下不就干了嘛!”
“……我不喜欢穿开档裤,我长大不要穿开裆裤,我要穿你这种裤子。”
“老子不准你穿这种大人裤,老子要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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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辈子穿开裆裤!穿开裆裤进城,穿开裆裤赶场,穿开裆裤骑马讨嫁娘……”岩弄边说边笑,“你这个城里伢崽,我有点喜欢你了。我不想再恶你了,不恶你了,好不好?”
“嗯!”
高头有画眉叫,老远布谷鸟已经叫了好久。
岩弄两只手捧成一个窝窝吹起来,跟布谷鸟叫得一个样子,引来老远的布谷鸟叫得更密了。狗狗佩服得很,简直把岩弄当成神仙。
岩弄得意非凡,顺手摘一片树叶夹在手指中间,叫得比画眉还要画眉,高兴的画眉以为是亲戚,便从老远一下子飞到跟前树上来,见到是两个小孩开的玩笑,吓得叫着嚷着就走了。
“你长大我教你!放心,我收你做徒弟,还教你‘王八丽罗’、‘呷屎雀’、‘土鹦哥’、‘鬼贵阳’、马、羊、牛、鸡、蛤蟆、蛐蛐叫……”
“嗯!好!唔!我长大了,你要记得找我。”
“你到哪里我都找得到,我鼻子和‘达格乌’一样,凶得很,一闻就晓得你在哪浪。”
“你怎么会有这种鼻子?我几时才有?”
“一辈子!喝我们的水,吃我们的苞谷,晒我们的太阳,淋我们的雨,老了就有——”
“你又没有老!”
“我是老的生的嘛!你个卵是另外一个老的生的嘛!懂吗?”
“嗯!”
岩弄举手一扫,“讲讲看,你们城在哪边?”
“在好远好远那边!——我不晓得。”
“我也不晓得。我爹带我去过。你们城里人门口都站着狗,不惹它也会扑过来。你们的是卵狗!——你们有城门楼,好高;风来,有铃铛响。有天,我会取下来挂在我屋上,等长大就办。”
“你取铃铛他们要砍你脑壳,牵到赤塘坪去砍脑壳。砍了脑壳,人就睡在地上了,脑壳就滚到一边了,也不讲话了,不吃饭了。杨伯伯、韩伯伯、刘伯伯脑壳底下就没有身体了。流好多好多血,流在地上,红的,四处爬。”
“你不怕吗?”岩弄站起来,嗓子有点颤。
“好多好多人围着,王伯看累了,困在地上走不动!”
“真的?”岩弄赶忙挨紧狗狗。
“有的人脑壳我不认得。还有好多人耳朵,八个,五个,七个,十个,三十个,好多好多人耳朵拿线挂在北门上,道门口也挂,箭道子也挂,箭道子又挂鸡又挂人耳朵,也挂人脑壳。我不想看人脑壳。”
“你看过?”岩弄抓住狗狗手臂。
“嗯!”
“你在你们城里?”
“嗯!”
底下王伯在叫了,站在院坝转着叫:
“狗狗!狗狗!岩弄你个鬼崽崽,看你带狗狗哪浪去了!”
“在这里,我们就下来!”
回到院坝,王伯对岩弄说:
“要小心蛇!”
“有我!”岩弄说。
“好!进屋吃饭!”
隆庆在熬一锅酸白菜汤,放一大把辣子,好多油浮在汤上转。他扬手撒着葱花,舀了一小勺在嘴边过了过,摇摇头,抓一小撮盐扔进锅里。他很专注在做这锅汤。平常日子怕不是这副用神。汤在沸腾,豆腐跟什么肉的肉干碎块上下翻转着,灶烟咬眼睛,又离不开灶边,一手捏着汤勺把远远搅动;躲闪,挣扎,十分之莫奈何。
矮桌子四边摆好板凳。一碗海青白,一盘豆腐干炒干辣子,一盘连精带肥的腊肉片。隆庆端来个大汤钵子,热气蒸得人看不见人。
旁边方凳上另一个钵子罩着布,王伯从里头取出四块“苞谷粑”(玉米粉蒸的饼)交给各人。
王伯看狗狗咬完第一口苞谷粑就不再管他,让他自己喝汤夹菜。
隆庆和岩弄忙着在苞谷粑和饭桌之间来回走动。
王伯一个人寂寞地细细嚼着苞谷粑。
乡里跟城里吃饭不一样。嫁娶,年节喜庆时候之外,一般少说话。吃就吃,有事吃完说。
四个人这顿饭吃得很宁馨。水缸那边的泉声,太阳透过屋檐底下、透过树丛的一道道光影;偶尔过的雀儿叫,都不讨人厌。
饭吃完了,两个孩子在厨房山岩边水涧子里玩。
水涧子不到一米宽,浅浅的,看得见水底下晃荡的绿苔和碎石子,虎耳草,紫地丁,苦蕨,石菖蒲,跟垂挂下的薜荔几乎连在一起顺着沟子往当阳的一方一味之长到屋外去了。一片绿阴。了不起!弯起腰来越有看头。
“虾米!”岩弄叫。
狗狗也蹲下身子认真看着,“哪浪?我看不到。”
“顺我手指,呐!呐!在动,扇肚皮,看到罢!”
“看不到!——看不到!”
“你个死卵!好几只你都看不到!你是……”
“看到了!看到了!好几只!”
岩弄忽然扑下水去,抓到一个东西,这东西的钳子夹住他的小指头:
“螃蟹!死卵夹我,这死卵夹我!”
狗狗又怕又高兴,不知如何是好。
岩弄站起来,地上一片湿;狗狗乐不可支。岩弄慢慢用小木头片轻轻碰它嘴巴,碰、碰,夹子松开了,岩弄连忙从它背后捏住身子。
“要轻轻来,一重,它就不要夹子跑了。不要夹子,它还会长新的夹子。”
“装起来,明天就死了。”岩弄指了指小水洞,“它妈在等它咧!你看饱了就放它回家,你天天蹲在这里看,它又不会到别处去——我们帮它取个名字吧!”
“你取!”
“让你取!”
“我不会取,我怕!”
“你个死卵,取名字都怕。叫它‘幺砣’”。
“做哪样叫它‘幺砣’?”
“岩板桥有个伢崽的名字。”
“他晓得了要打你!”
“打不赢我的!”
于是岩弄举着“幺砣”和狗狗打圈圈玩,跳着蹦着,连声叫着“幺砣”不止。
水缸后头这块大石壁长满苦蕨、景天、铁线蕨、常春藤、黑蔓藤、虎耳草……其实就是厨房的墙。不用下雨永远都有山泉像冒汗水渗出来;下起雨,就是幅水帐子,薄薄的一层,丝丝响,冒着水雾往涧里流。
大石壁几千几万年在这里了。以后盖了房,有了屋檐,长满幽草的暗黑崖壁,等到太阳高兴时这里照照,那里照照;那时候,崖壁上往下挂的水珠子一颗颗都点亮了,颤动闪光;绿色的伙伴们也轮着亮起来……
天天都有这么一场无声的热闹。
“出来!出来!到院坝来!”王伯在叫。
岩弄看看狗狗,举着要把“幺砣”放回涧里的样子。狗狗认真地点头。岩弄蹲下身子,轻轻把“幺砣”放回去了。“幺砣”谢都不谢一声就不见了。
狗狗有些舍不得。
“它一点话也不讲!”
来到门口还没下坎子,就看院坝几样东西。
一部三轮车,一匹马,两把手枪,一把关刀,一把带红缨的梭镖。都是木头做的。
岩弄跑下去,先将两把手枪插在左右腰带上,左手拿关刀,右手拿梭镖,再骑上三轮车,地上只剩下一根棍子上插个马头的那匹马。
狗狗拉住王伯的手看王伯。
隆庆坐在坎子上抽烟眯眯笑。
三轮车没有踏板,要自己用脚帮着走。岩弄全身佩挂之后已进入忘我境界。嘴巴奏出号角和锣鼓,双脚忙不迭地往前赶。
王伯拉狗狗跟隆庆坐在一排看岩弄得意。
狗狗偎着王伯,王伯也晓得是个什么意思,便说:
“你好好看岩弄玩。怎么耍刀,怎么骑车,怎么走,怎么转……眼前他兴致好,把你都忘了,等他玩累了会想起你来。其实,他慢慢晓得一个人这样玩下去没有意思。你不用和他争。”
“他家里也有,也是隆庆做的,比这里还多。他不是要霸你的东西;他是图新鲜。你耐烦等他醒过来。”
世上好多事都只差个耐烦地等待而误了自己。马克思不是也说过“要善于忍耐和等待”吗?人,要从小锻炼等待,要耐烦,要乖乖地眼看别人骑车子,舞关刀,打圈圈……我这是真话,你要信。
“好!狗狗!你来。”岩弄果然把三轮车拉过来了,“这是你的,隆庆给你做的。都不是我的。”岩弄满身大汗。他太投入了,太激情了,“我屋里有,几时你到我屋我分你玩。”顺手又解下腰帕子上的左右两根手枪,一齐都放在狗狗坐着的坎子跟前。他累了,忙着用袖子拭汗。
心里好笑的王伯夹起狗狗放在三轮车上。
“你试着走走,你像岩弄刚才那样……”
狗狗不是不会,也不是怕,他不好意思面对这些了不起的新鲜东西。
他不能像岩弄那么全身佩挂、雄赳赳地耍起来。这个天地还不属于他。不过要是在城里,他也不曾有过岩弄似的撒泼;区别很大,他有另一种表达自己情绪的方式。喜欢一样东西,倾向比较安静;他要有一个细心观察和体会的过程。人多了,连这种方式也没有了。
他只是喜欢这种一批突如其来的发明,心和眼睛全亮了。粗树杆做的车架和把手,厚木板做的座位,木头的轮子……这,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岩弄不久就开始帮狗狗从后头推车了。
“你两脚翘起!两手想去哪里转哪里!”
狗狗听了岩弄的话,车子灵活起来。
岩弄和狗狗在王伯领地范围内爆发了战争。
树丛、草坡、河滩,双方的手枪无情开火,关刀和梭镖砍杀冲刺。“达格乌”前前后后来回呼喊:“战争万岁!”
这种战争亘古未有——
上至五千年前黄帝大战蚩尤;美尼斯王统一埃及;两千多年前恺撒征服高卢,白起坑杀赵国降卒四十万的长平之战……
你几时见过这般风和日丽,绿草温暖,远处传来悄悄话的瀑布声,布谷鸟叫;而敌我双方散兵刃于草地又拥着酣睡在鲜绿的乌桕树底下的场面?
如果天下的战争都是这样,那可真是甜蜜至极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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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玉的窗口]
致黄裳书
作者:黄永玉
一九五四年六月十二日
黄裳兄:
看见书坊有你的《猎人日记》卖,我处有耿译的,只是不易读,今日在刚从泰山回来的李桦家读到你的书,他大为称赞你的高明,所以写这封信来给你,不外是要你送我一本。
我是去年回北京的,现在学院里版画科教书,你如来北京,自然应该到我家来玩。
上月我刚从东北兴安岭森林区回,在那儿呆了两个月,最近就在刻这类的木刻。
七月份我回苗区去,九月份回来。
书仍请你马上寄,在走之前能收到最佳。
曾祺常见面,编他的《说说唱唱》,很得喝彩。
你有一本《山歌》,在我上海的书箱里,朋友来北京时顺便带来我的书箱,把这本书也带来了,得你详细可靠地址后,即马上寄给你。
沈公在为华北局写一《从猿到人》的本子,很起劲。
如方便,请代为向李健吾先生打听,文化生活出版社三十七年版的《契诃夫独幕剧集》中的木刻,作者是谁?《人民文学》要用这画,但不知作者,不大好的。照刀法看,有点像克拉甫兼诃,不过不敢断定。
问钦源兄的好。
祝好!弟永玉
6。12
一九五四年六月二十六日
裳兄:
信收到,没料你还住在老地方,旧地址我是有的,这样一来倒更好了。
无论到哪里,我总念你,从朋友口中间或听到你的消息,不管是用怎样角度来谈你,对我来说,免不了产生一种矜持,这是幸福,因为有个值得尊敬的熟人,常常被人谈起。
我想,你怎样做都会做得比人家好的,钦源兄刚有封信来,说起你改行编剧了,我听了一点也不惊奇,我认为你这样才对,你有挖不完的才能(除了动手画画),虽然我无法看见你编的《白蛇传》,但觉得已经完成了似的,并且是一部不寻常的东西,对于这一套,你老早就可以亮出来了,不免稍微迟了一点。
我自己呢!没有什么好说的,雪峰寓言的插画是来北京后第一个尝试,有不少人喝彩,自己听了很胆寒,入境问俗,还摸不着门路,作风欠统一,胆小,一步一回头,如走夜路;希望你不拿雪峰插画来看五年不见的老弟。最近稍好点,稳定了,本来可以刻得虽未能好透,至少要比雪峰寓言好一点点也达到了,这才是开始。应该说这才开始,看样子还得十年八年苦工才会长全羽毛。
木刻是准备干一辈子了,我在版画科教木刻,也经常刻,经常外面跑,学院好,时间多,生活也安定,你知道,我们这一代人多好,简直对我们溺爱啦!因此非得好好干上去不可。
沈公有病,在家写《从猿到人》,是华北局委托,写了又写,写了又写,很认真。上次文代会他是参加的,起劲得很。他家离我家近,一周有三两次带着我的孩子老婆看他们去。只是,他再也不肯写字送人,磨了墨,铺好纸,写了又揉了。
曾祺有点相忘于江湖的意思,另一方面,工作得实在好,地道的干部姿态,因为时间少,工作忙,也想写东西,甚至写过半篇关于读齐老画的文章,没有想象力,没有“曾祺”,他自己不满意,我看了也不满意,也就完了。我常去看他,纯粹地罣念他去看他,谈谈,喝喝茶抽抽烟(我抽烟了),这种时间颇短的。
前信不知告诉你没有,我去了一趟东北兴安岭森林,两个月在大风雪中滚(这点你怕受不了),画了很多画,是《人民日报》叫我去的,回来就为他们刻木刻,还得忙二十多天才去湘西。
希望你能到北京来,我招待你。
木刻上面说过了,不敢送你,至少没有以前大胆了,有过得去的以后再说吧!我想会有的。
为你的书做插画是愿意的,我想,就因为为你的书上插画,还得下工夫看些戏或是书,这得你来信开导了。
几年的话一下说不完的。你若愿意,把你近年的书都送我一册,那多好?
你结婚了吗?你有些什么朋友在一道?常找巴先生吗?巴先生的女儿该很大了。我是很想上海的,十分想。
来信吧!
玉弟
6。26
一九六二年十一月十四日
裳兄:
好久没写信给你了,我忙了将近二十天,是个真正的所谓日日夜夜,刻了一张木刻,即奉上的这幅东西,是《葫芦信》插画中的第二幅。先刻这一幅,《人民日报》要出一个“新创作”画页用的,赶出来,只是为了打破个人年来创作上的沉寂印象,不让人有一个“某某大概是出了问题吧”的感觉。此画只印三张,给你的是其中之一,家里看看,不必示人,更不要发表,以免我失信于约稿者。其余的还有十来张,更有两张数百人大场面的,明年六月以前一定要全部刻完,乘壮年刻一些严格而细致的,等衰老后再在木板上写意,有如高广奎和现在北京的少壮派马长礼,能唱多高就唱多高。寄来这幅画,也是一种快乐,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