硕士今天答辨-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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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了。他是一个那么幽默的人,就得由他多说话。
可惜,那个男人好象冬眠的熊,对外界变化毫无知觉。偶尔活动了一下。逸蓝满怀希
望,结果却是他把姿势调整的更适宜长期埋头作战。
这可怎么办呢?
逸蓝咳嗽了一声。声音之大惹得远处的服务小姐都白了她一眼,可是高大的男子仍象老
禅入定似的全无反应。
逸蓝真的不知如何毛遂自荐。她耸耸黑羽毛似的眉毛,走到那扇窗前。
斜射的阳光透过镂花的窗帘,象稀薄的云雾,撒在男子的书上。逸蓝的身影把阳光切割
成一片迷蒙。
书页上的光线突然昏暗。男人终于下意识地抬起头来。
“噢。是你。”他微笑着露出白贝壳似的牙齿,好象他们昨天才分手。
“是我。”林逸蓝紧张得要命,也许是因为找到他太不容易了。“好长时间没有看见
你。”她说,眼睛闪闪发光。
高大的男子很注意地看了看林逸蓝的眼睛。他是过来人了,他读懂了里面的涵意,就一
字一句地说:“我回家帮我老婆种责任田去了。”
林逸蓝觉得脚下的楼板发生了局部的地震,她必须保持镇静。由于反复的思念,她好象
已经和他很熟。其实完全是陌路人。
“没有想到你有自己的家。”她还是如实说出了感受。
“象我这个年纪的人,难道不应该有个家吗?象我经历过那么多苦难的人,难道不可能
有位乡下的妻子吗?小姐说这话,实在是恭维我还很年轻。”他温和而沉着地说。
他的平静安抚了逸蓝。是啊,她之所以欣赏他,不就是因了他的机敏和幽默吗?这一点
并没有因为他有了家而有丝毫的变化。逸蓝觉得自己太狭隘
“我叫林逸蓝。你常来吗?”
“是啊。我叫应涤凡。”
“我经常来,可是从没有看到你。”逸蓝没话找话。“来图书馆的人能相遇的机会就是
进出大门的一刹那。就象星星,都在那一方穹窿,但相撞的机会几乎是没有的。再说,你是
文科,”他看了一服逸蓝夹的书,“我是理科的博士生。我们道不同,不相谋。”
“你说的很对。我正在作硕士论文,是关于女作家的。”逸蓝很乐意同他谈谈自己的
事。
“这倒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题目。只是要做得好,很不容易。”应涤凡思忖着说。
“我给你讲讲我的构想。分几个部分……”林逸蓝兴致勃勃。
“我以前给过你钱,现在又要给你时间了,而且你似乎并没有经过我的允许啊。”应涤
凡截断了她的叙述。
“我可以还的。”逸蓝说。
“钱你可以还,时间呢?时间你怎么还?鲁讯先生说过,浪费别人的时间可是等于图财
害命。”
“还时间是件很容易的事情。”逸蓝说。
“你怎么个还法?”应涤凡好奇。
“下次你给我讲你的构想,咱们不就找平了吗?”
“这等于你从我这里拿走了双份的时间,我所学的十分枯燥,你绝不会愿意听的。”应
涤凡苦笑着说。
林逸蓝说:“那就是你不要我还,而不是我的问题了。”
应涤凡说:“我够倒霉的了,义务给你做顾问。你很占便宜的,不是一套体系中的人,
也许更可以碰撞出点火花。”
林逸蓝开始讲她的构想,声音大得连自己都吃惊。
图书管理员走过来说:“这里不是会客室。二位如果以谈话为主,就请到别处。”
“我们到外面走走吧。我经常在这里读书,可不能因了阁下的喧哗,坏了我同这里的友
好睦邻关系。”应涤凡说。
他们沿着图书馆的林荫道缓缓走着。“……在女作家的共性中可以显著地归纳出以下几
点:少年时曾受过较高较良好的教育,青年时对情感世界有强烈的追求,个人婚恋经历的普
遍不幸,还有……”林逸蓝侃侃而谈。她知道自己的观点新颖独特,连不苟言笑的陶教授都
夸她好几次了。
她半仰着脸,等待应涤凡的反应。走过抹脖子大哥的鞋摊,都毫无察觉。抹脖子大哥把
一颗鞋钉差点砸进指甲。
“怎么样?”见应涤凡半天没答话,林逸蓝追问。
“看你这模样,我都不好意思说真话了。”应涤凡说。
林逸蓝说:“你既然这么说,就意味着要说真话了。是吗?”
“为了你的这份信任,我只有用真话来报答。坦率地说,不好。”应涤凡不客气地说。
虽说林逸蓝做好了接受意见的准备,还是吃了一“惊。“你不是开玩笑吧?”
“用这么多的时间来开玩笑,实在是咱们俩都消费不起的。”
“哪里不好?”逸蓝停下脚,咄咄逼人地说。事关学术问题,她绝不退让。要捍卫自己
的精神劳动成果。
“视角。论文的视角,关键是你始终是趴在地上仰望着观察她们,缺乏一种居高临下的
剖析。她们也是女人,普通的女人。你应该高屋建瓴用锋利的解剖刀切割她们的内心和她们
的作品,才能写出力透纸背的文章。现在这样,软沓沓的,缺乏必要的张力。”应涤凡一边
说着,一边往前走,并不理会林逸蓝的原地不动。林逸蓝为了听到他的话,只好跟上去。
“你说的也许对。”她懊丧地说:“可是我从能把字连贯地读成句子开始,就读她们的
小说。我无法从空中鸟瞰她们。”
“那您可以去做服装模特或是公关小姐,顺便说一句,我绝无轻视这两项工作的意思,
又何必做这劳什子的论文呢!”应涤凡毫不怜悯地说。
“可我怎么改写呢?”林逸蓝说。
“你不能得寸进尺。”应涤凡无动于衷。
“你得管。好比一个医生一下子说准了你的病,你难道不马上退上去问问怎么治病吗!
你不能见死不救。”
“没那么严重。”应涤凡说。
“你看着办吧。”林逸蓝说。
“好吧。算我倒霉,爱多管闲事的人多半没有好下场。我那时不该给你打电话的钱。关
于论文,你要多一点感性知识。”
“说具体一点。”林逸蓝不解。
“近距离地观察几个女作家。把她们还原成有血有肉有过人之处也有令人厌恶的毛病的
凡人,就可以有效地提高你的视角,同时给论文增添生动活泼的色彩。也就是说,一般评论
作家,都是背对背,你来个面对面。”
“可是……可是……”林逸蓝似有难言之隐。
“你不是要我给你开个处方吗?我也是个文学爱好者,早就想写这样的文章。但我这辈
子大概是写不成了。我把这个点子捐给你,好比有人死了以后把眼角膜赞助出来,就成了慈
善事业。听不听在你。”
“我不是说点子不好,是我没有这个勇气,登门拜访的勇气。”林逸蓝坦白。
“阁下还研究女作家,连女作家的面都不敢见,这不是典型的叶公好龙吗!好象作家都
是狮子变的。”应涤凡不屑地说。
“不是我怕她们,是我怕她们不肯见我。她们肯定忙。”林逸蓝忐忑不安地说。
“这就要看你的手段了。作家重感情,你可以因人制宜找钥匙。我猜在你的心灵深处,
也做着当作家的梦,一个明天的女作家去拜会一个今天的女作家,不是再好没有的事吗。”
夜幕悄然降临,他们已经漫无目的地走出很远。
“你给我提了这么好的建议,今天晚上我请你吃便饭。”林逸蓝说。
应涤凡愣了一下。
“好吧。虽说这不符合绅士原则,不该让一位刚结识的女士请我这个大老爷们吃饭,可
是我愿意服从按劳分配的原则。自以为这一番高级智力活动是抵得过一顿饭钱的。”
他们一块吃了饭,当然是快餐了。从此他们经常会面,不过都是在图书馆。大家的学业
都很忙。
“喂!你在谈恋爱啦!”晚平用发布天气预报的口吻说。
“瞎说!他是有妇之夫。”林逸蓝极力否认。
“那么说你是打算当第三者了?”晚平很羡慕地说。“我一直认为,一个女人没有当过
第三者,就成为第二者,真是人生的一大憾事。”
“我根本就没有打算介人,连第一者都没有,何来的第三者?我只是同应涤凡在一起时
很愉快。”
“刚开始的时候都是这样。我将拭目以待。”晚平饶有经验地说。
抹脖子大哥忧郁地注视着这一切。逸蓝单独走过的时候,还和以前一样,冲他点头微
笑。抹脖子大哥知道那笑容不是给他的。那是女孩心中的快乐太多了,象一个装满了水的罐
子,一不小心就溢了出来。
“逸蓝,有句话不知大哥当不当说?”抹脖子大哥拦住逸蓝。
“大哥,您都这么说了,我哪还能不听您说?”逸蓝心不在焉——今天是和应涤凡接头
的日子。
“小、心、他、骗、了、你。”抹脖子大哥一字一顿地说。
“他没骗我。大哥,您看来了一个修鞋的……”逸蓝跳着跑了。
六楼。应涤凡常坐的靠窗户的座位,象被掘过的古墓,渺无一人。
“请问,他今天没来吗?”林逸蓝问管理员。
“谁?”
“他。”
“他是谁?”管理员硬邦邦地问。
“就是常和我一起来的那个……”
“我怎么会知道是哪个。登记薄在这,你自己查。”
登记薄上写满了陌生的名字。
他到哪里去了呢?也许他今天有急事?但逸蓝从抹脖子大哥的话语上,觉得事情有些奇
怪。她一定要找到他,要把事情问清楚。
不知为什么,她认定应涤凡就在图书馆。她在庞大的楼层蜂巢似的阅览室里寻找,一张
张桌子巡视。每次进去,都要用证件换了座位卡,填好登记簿,片刻之后又急煎煎地跑出
来,换回一串串白眼。
终于,在一楼的文艺期刊室找到了应涤凡。
“你怎么会在这儿?”林逸蓝气急败坏地说,好象他们分离了一千年。
“我为什么就不能在这儿?”应涤凡心平气和地反问。
“我到处找你。”
“留神我会害了你。”应涤凡说。
“你怎么会这样说话?”林逸蓝敏感到自己的猜测没有错。
“你有什么尽可以同我直说,何必委托鞋匠?我从来就没有对你有过任何非份之想,你
是良家妇女,我也是正人君子。从此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今天我从六楼迁徙到一楼,就是为
了躲开你。可是我不能老是这样,我的专业书籍主要在六楼。于是要恳求小姐网开一面,不
要总缠着我。还我一个自由,还我一个清白。”应涤凡强硬地说。
“我什么也没有对鞋匠说。他说的话由他自己负责。我又没有赖着你,你怎么能这样
说!”林逸蓝委屈地要哭。
应涤凡觉得自己的话伤人太重,就说:“我们还是到外面去吧,省得打搅了别人。”
路过抹脖子大哥的鞋摊,林逸蓝特意挽了应涤凡的胳膊,昂首挺胸地走了过去。这是她
第一次没有同抹脖子大哥打招呼。抹脖子大哥的脸平板得象一块白瓷砖,看了一眼,继续仔
细地掌鞋。
“难道你同我的交往,不觉得快活吗?”林逸蓝咬着下唇问。他们落座在一家小小的咖
啡厅,因为是端不端正不正的点,所以很安静。假如答案是否定的,她会义无反顾地走出
去,永不回头。
“不。我非常快活。”应涤凡的声音很柔和,咖啡的苦涩从他的心上流过。“我正是被
这种快活吓住了。因为我发现你也深深地陷在其中,无以自拔。……哦,小姑娘,不要反
驳。我比你有经验,现在事情是真到了一个坎。我不可能离婚。我对我的结发妻子说不上有
多少感情,可是我有责任。我始终认为责任是世界上最沉重同时也是最不可摆脱的东西。她
含辛茹苦地支持过我,我绝不能抛弃她,这就是为什么第二次见面时我要说那句话,你是个
聪明的女孩,你听懂了,我就以为自己没有责任了,可是你一步步地陷了进来。人都有贪恋
快乐的天性,我无法超越这个规律。每一次我与你相聚之后,都深深地自责。我比你年长,
我比你的社会经验要多,我就肩负着更多的道义上的责任。可是情感的力量是很大的,它就
象种子,只要有了水,就会不顾一切地发芽。逸蓝,坦率地说,我有些害怕,我的控制力就
要到极限了。我害怕我自己。因为事情再发展下去,很可能会伤害你。这是我所不愿意看到
的。适可而止。过犹不及。我们就此打住,再不相逢为好。”应涤凡讲这些话的时候,并不
看林逸蓝。他对着空空洞洞的杯子,仿佛那杯子是一个麦克风。
林逸蓝沉思了一下说:“不要把事情说的那么吓人好不好?我不象你想象的那么幼稚。
我是一个成熟的女人了。我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如果你是囿于责任的话,尽可以放心,你
其实什么责任也没有。我有能力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任。”
应涤凡露出白贝壳一般的牙齿:“你比我想象的要勇敢。”
林逸蓝说:“我们真是一对书呆子。有什么人象我们这样讨论来讨论去的?一点激情都
没有。”
应涤凡说:“我们终于可以平等地对话了。不要仰视任何人。那样对自己对别人都是负
担。”
林逸蓝说:“我们不要老讨论道德好不好?我今天是找你商量重要事的。一位女作家答
应了我的拜访。可是我一点自信也没有,进了她的家门,我怕自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不会的!你就把她当成你们同屋的室友好了。”应涤凡给她打气。
“不行。你越这样说越不行。要是你说:你肯定不行,我看你趁早拉倒吧!也许还好一
些。”林逸蓝垂头丧气地说。
“那好。我就这样说。林逸蓝,你也太不争气了。女作家也不是母老虎,她既然答应了
见你,你还这么胆小,干脆不要做论文,回家刷碗去吧!”
“我已经把底儿告诉了你,你现在就是再这样说,也没有用了。”林逸蓝噘着嘴,连鼻
子也耸了起来。晚平说过,她这个样子的时候,最惹人怜爱。
“象你这样软硬不吃的,真没办法。”应涤凡叹了一口气。
“有办法。”
“什么办法?”
“你陪我一道去。”
“我算干吗的?本来两个女人可以促膝谈心说悄俏话,夹进去我一个大老爷们算什
么?”
“算我师兄。你既给我出了这个主意,就得扶上战马再送一程。”林逸蓝半是恳求半是
央告。
“出了主意,还得实行三包。我们之间交往的尺度由你掌握,缰绳在你手里。我永远不
会要求你什么,更不会强迫你什么。但男人的天性规定了我们在这种情形下的自制力是很弱
的。这次我答应你,之后我要写一组很重要的文章,咱们就得少见面了。”
林逸蓝向女作家介绍应涤凡时说:“这是我的朋友。”
朋友的涵意自然是宽泛而模糊的。本来就很帅气的应涤凡今天特意做了修饰,更显出风
流倜傥。林逸蓝相反倒比较朴素,一条绣花牛仔裤,一件蝙蝠衫,象个纯情的追星女孩。只
有简朴的衣服才能给她以自信,女作家耐心地回答了林逸蓝所有的问题,没有想象中的倔傲
之气。林逸蓝就撇开提纲同人家无拘无束地闲聊起来。应涤凡冷眼旁观,在关键时刻插上切
中要害的问话。林逸蓝当时未能确切地体会到它们的价值,回来后整理记录时,才感到应涤
凡都是点睛之笔。
“祝你的论文成功!祝你们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