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诗歌境界-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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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重山了一重云,行尽天涯转苦辛。蓦紥归来屋里坐,落花啼鸟一般春。 《虚堂录》卷5
此诗与宋尼《悟道》诗“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岭头云。归来笑捻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写求道开悟的过程。学人不明白大道就在当下,就在屋里,偏要千山万水地去寻求。等到历尽了千辛万苦,回到屋里,才发现大道不在别处,就是眼前的落花啼鸟。
归乡后的生活,山只是山,水只是水,“‘秋风凉,松韵长。未归客,思故乡。且道谁是未归客?何处是故乡?’良久曰:‘长连床上,有粥有饭。’” 《五灯》卷19《仁勇》悟道之后,饥来吃饭困来眠,所不同的是吃饭睡觉的人,已经不是原先的人。“归原何所似?花底啭灵禽。”《虚堂录》卷6 返本归源,并不是归向寂灭,而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在剿绝了世俗的妄念后,焕发出崭新的禅悟生命。庞蕴示寂,以首枕于頔膝上,嘱云:“但愿空诸所有,慎勿实诸所无。”“空诸所有”,是将俗念妄情悉皆空去;“实诸所无”,是用世俗的尘埃玷污纯明的本心。心源没有世俗的妄情,却并不是一潭死水,而是充满了生机活趣。智愚颂此公案:“欲识穷源处,何人为指迷?夕阳鸡犬外,桃李自成蹊。”同上卷5在人世的鸡鸣狗吠之外,有宁谧的净土,那里,桃李无言,却自有知音者纷至沓来相访。生命的本原,是繁华落尽见真淳的原真: “黄叶殒时风骨露,水边依旧石斓斑。”同上“秋风吹八极,木落露千山。” 《圆悟录》卷3是纤尘不染的如如之境:“空山无人,水流花香。鹙子满慈,泯其智辩。离娄师旷,黜其聪明。”《虚堂录》卷3归乡之后的禅者,充满欣喜地发现自己不再是漂泊的穷子,而是生命的主宰:“逆顺短长休要说,谁家屋里灶无烟?”同上卷5“打开无尽藏,运出无价珍。不依倚一物,显示本来人。”《圆悟录》卷4法演游方十余年,参见过很多尊宿,自谓了悟,等来到浮山圆鉴会下,却开口不得。后来到了白云门下,“咬破一个铁酸馅,直得百味具足”,以诗歌形式表达了对“馅子一句”的体会:
花发鸡冠媚早秋,谁人能染紫丝头?有时风动频相倚,似向阶前斗不休。 《古尊宿》卷20《法演》
一旦咬破了百味具足的“铁酸馅”,彻见本源自性之后,就如同早秋的鸡冠花一样,自在无碍地呈现出自性的活泼生机。杨岐宗指出,当学人一旦树立起自信后,生命便焕发出圣洁的光辉。“寒犊晚归桑柘坞,短篱无主自开花。” 《虚堂录》卷9即使生命的形式、生存的态度是如此谦卑,却仍然吐露着自信的光华,显露出顽强的生机。树立起自信的禅者,即可开创出奔放恣肆、一空依傍的禅风:“人人鼻孔辽天,个个壁立万仞。”《密庵语录》“俊鹘不打篱边兔,猛虎终不食伏肉。毛头星现北斗前,把断天关并地轴。”《大慧录》卷8
通过对杨岐宗禅诗的探讨,我们发现,杨岐宗禅人具有精湛的诗学素养,接机说法、提举公案时,诗词名句和自铸新词从生命灵泉的深处跳珠溅玉般倾泻而出,使得杨岐禅呈现出诗禅一如的化境。其泯除差别、超越对立和立处即真、触目菩提的诗禅感悟,为中国禅学史、诗学史留下了璀璨的篇章。
第九章 黄龙宗禅诗
黄龙派是临济宗的一个支派,以黄龙慧南1002~1069为宗祖。慧南是临济宗第七祖石霜楚圆门下,于宋景绑三年1036住江西隆兴黄龙山,盛弘教化,遂成黄龙宗。石霜接化手段凌厉辛辣,慧南得其神髓,宗风严厉,其著名的“黄龙三关”,即是充分激发起学人的疑情,将学人置于思维困境中,充分酝酿疑情,再伺机施以激烈的手段,使之困极而通,触机开悟。黄龙三关为宋明以后禅宗主流“看话禅”奠定了基础,开拓了禅宗发展的历史方向。黄龙会下有真净克文1025~1102、东林常总1025~1091、晦堂祖心?~1100等。克文门下有兜率从悦1044~1091、泐潭文准1061~1115等;祖心门下有死心悟新1044~1115、灵源惟清、泐潭善清等。进入南宋后,黄龙派日渐衰微。除了黄龙三关之外,黄龙宗对禅宗史、诗学史的最大影响,是青源惟信提出的见山见水三阶段命题,向来被看作是参禅悟道的入门。本章即联系见山三阶段、黄龙三关等禅学感悟,探讨黄龙宗禅诗的禅悟内涵、运思方式、取象特点、美感质性。
一、“见山三阶段”的诗禅感悟
青源惟信关于见山三阶段的禅语蜚声禅林,也几乎成了各种禅学、美学著作的口头禅。关于它的本意,本书《禅宗审美感悟的生发机制》一章中已有详论,这里不再赘言,只是结合黄龙宗禅人的诗歌作一简明的描述。
1.“见山是山”第一境
回家是禅悟的主旋律,禅门宗师所有开示,都直接或间接地指向回家之路。黄龙宗禅诗以鲜明的喻象表达了“回家”的旨趣:
风萧萧兮木叶飞,鸿雁不来音信稀。还乡一曲无人吹,令余拍手空迟疑。 《黄龙四家录·晦堂心》
秋风萧杀,鸿雁纷纷飞向南方过冬。鸿雁犹知归乡,世人却不知归向精神的故园。禅师化导学人,希望他们早日回家。自古参禅者如过江之鲫,桶底脱落者却似凤毛麟角。他们在遮天蔽地的红尘中营营碌碌,不愿意一念心歇回到家园。苦心的宗师击打着还乡的节拍,却听不到任何回音,只好万般无奈地任孤寂的掌声响彻千山。
禅宗的终极关怀是回到人类的精神家园。对这个精神家园,禅宗以母胎中事、婴儿稚子之类的诗学喻象来加以表达。在此层面人是“原我”,对外物作直观的感知,而“离分别取舍”,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这是知性、悟性还没有介入前的原始的简单的感知。
意识的本性在于自我发展,而不可能永远停留在混沌层面,当“自我”觉醒后,有了知识的熏染,人们有了分别取舍之心,以我为中心,这时见到的山是 “自我”见到的山,水是“自我”见到的水,山水是独立于我之外的客体。人们处在相对世界的万有事相之中,见山见水,寻声逐色,人的精神流浪也从此开始。
“自我”从“原我”中裂变,“自我”越发达,便离“原我”越远,流浪也愈深,对“原我”的“回归”遂凝成如怨如慕的怀乡曲。黄龙禅将流离之思,形诸荡气回肠的吟咏。参禅的最终目的是获得开悟,明心见性,回到精神家园。接机说法,就是为学人指引回家之路,“千般说,万般喻,只要教君早回去” 《五灯》卷17《慧南》, 禅师们殷殷期盼,“客程无是处,浪迹总归来” 《古尊宿》卷45。 《古尊宿》卷42~45收黄龙宗真净克文语录,本章凡引自此4卷者,仅标卷数。 不管流浪多久,离家多远,游子终究要回乡。回乡、归家的譬喻,遂成为妙音纷呈的黄龙宗禅诗的主旋律。与回归意象相联系,黄龙宗禅诗大量运用了易于引发韶华迁逝之感的意象,如暮春、残花、杜宇、晚秋、西风、落叶、岁末、风雪、游子、客作、鸿雁等。对流离的感喟,对归乡的向往,遂成为黄龙宗禅诗的显豁主题:
春已暮,落花纷纷下红雨。南北行人归不归,千林万林鸣杜宇。《五灯》卷17《梵卿》
暮春之时,花落如雨,杜宇啼血哀鸣,响彻千岩万壑,声声催盼着游子归来。可这些游子,仍在东西南北流浪奔走,枉自抛掷大好青春。晚秋也是勾引乡思的季节,自然景象与诗人生命景观的异质同构,引发了禅者澄明宁静的返照:
火云欲卷空,圭月渐成魄。穷子归未归,相将头尽白。《黄龙四家录·晦堂心》
诗歌感叹如圭秋月,又到圆时,迷失家宝的流浪者,却不能像明月般晶莹美满,仍役役路歧,任岁月风霜染白蓬鬓。春思秋悲,除夕更能生起盼归之念: “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今夜一众尽是他乡之子,因何不归?”《古尊宿》卷42在冷峻的诘问中,蕴含着深切期待。非独一年如此,在一天中的每时每刻也是如此:
日入酉,梦幻空花能几久。百岁光阴二分过,茫茫无限途中走。告禅人,早回首,莫待春风动杨柳!《续古》卷1《草堂清》
殷殷渴盼,谆谆劝导,酷似父母对子女的叮咛。虽然家门时时为游子敞开,可游子迷不知归,弹指便成皤然老叟,禅师对游子归乡的渴望,便显得分外焦灼迫切:“区区何日了,人事几时休。莫道青山好,逡巡便白头。”《续古》卷1《泐潭英》
黄龙宗禅人在表征本来面目、精神家园时,运用了多种譬喻,如湛堂准以南岳万年松、庐山瀑布水喻自性的孤拔、永恒《续古》卷1《湛堂准》,晦堂以“冷淡无滋味”的“庵畔泉”喻自性《黄龙四家录·晦堂心》,克文以 “老也须知不老身,同行同坐有精神。虽然无相无容貌,能为群生作主人”喻自性《古尊宿》卷45,死心以“凿透灵源一脉泉,深深无底自天然”喻自性 《续古》卷1《死心新》,但他们运得最多的譬喻,还是与家园意象相联系的“田地”。黄龙宗禅人把未能明心见性者喻为不耕种“祖父田园”的不肖子孙,说他们向外驰求,只能得些浮财,解决不了根本的饥饱《黄龙录续补》。祖心指出,祖父将田地传给后代,子孙们却不肯继承,在外乞食,致使田园荒芜,禾黍不生,不如“直下识取本来契券”《续古》卷1《晦堂心》,比喻人人具足佛性,却不能认识到它的价值,向外驰求,致使心田杂虑丛生,正念不起,不如一念回光,顿悟成佛。行瑛则以农家耕田喻修行,谓掌握耕作的节气,辨别土壤的肥硗,净除杂草,深耙勤犁,播植良种,就能获得丰收,受用无穷 同上卷6《广鉴瑛》。禅师们都希望“罢却从前流浪,识取祖父契书,承认本家田业”同上卷1《守卓》。流浪者只有返回精神家园,才能从世俗的迷执跃入禅意的感悟。
2.“见山不是山”第二境
表达见山不是山第二境的诗歌,以克文诗为代表:
绝顶云居北斗齐,出群消息要人提。其中未善宗乘者,奇特商量满眼泥。 《古尊宿》卷45
在高耸孤拔的绝顶,白云缭绕,几乎与北斗并齐。置身在这高华之境的悟者,参究的是超出世俗之情的人生至理。但这真谛虽然迥超尘俗,却并不是玄而又玄,而是当下现成,必须当下顿悟。那些错会禅宗要义的人,作“奇特商量”,就会堕入禅障,满眼泥沙,而不见大道。
在第二阶段,参禅者参见了大善知识之后,有个悟入之处。禅的悟入之处,即是对世俗相对知识的否定,也是对“自我”的否定。为了达成这种否定,禅师们往往通过各种峻烈机锋来实现。这种否定,往往从破除人法二执的角度入手,即将作为主体的人和作为客体的法都予以遣除。对法的遣除,即是“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这是参禅的初悟,泯除了第一阶段的二元对立性,唤天作地,唤山作水。但这种否定只有空的一面,较之彻底的悟仍在半途,仍是“客作”。黄龙宗禅人咏赵州布衫公案,即表示了对它的否定。学僧问赵州什么是佛法大意,赵州说老僧作得一领布衫重七斤,以峻峭禅机截断学人思路。后人对此猜测纷纷。黄龙宗禅人指出,赵州布衫虽然“斤两分明”,却“无人知落处”,这是因为 “时人只看丝纶上,不见芦花对蓼红”《续古》卷4《山堂洵》。 “只看丝纶上”,喻对公案不能直下会取,而作“奇特商量”,以致于看不到芦花对蓼红的美丽景色。换言之,由于审美主体受“奇特商量”的障蔽,致使审美观照无法进行,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洪波浩渺,白浪滔天。截流到岸之人,端然忘虑。短棹孤舟之客,进退攒眉。且道风恬浪静一句作么生道?……渔人闲自唱,樵者独高歌。”《黄龙语录》洪波白浪,喻险峻的机锋和动荡不宁的外境。横截烦恼之流,到达涅槃彼岸的禅者,全然忘却这一切;只有那些仍在半途划短棹、荡孤舟的人,才忧心忡忡,不能观赏山水。渔人收却丝纶,樵者放下斧斤,罢却一切机心,就可以渔樵问答,逍遥自适,“白浪滔天”顿时化为“风恬浪静”。
3.“见山只是山”第三境
对见山只是山第三境的形象表述,以惟清诗为代表:
江月照,松风吹,永夜清宵更是谁?雾露云霞遮不得,个中犹道不如归。复何归?荷叶团团团似镜,菱角尖尖尖似锥。《五灯》卷17《惟清》
江月映禅心,松风拂衣袂,永夜清宵,跏趺而坐,心定如水。这是永嘉大师在《证道歌》中描述的充满诗意的禅居生活图景。《证道歌》又说:“佛性戒珠心地印,雾露云霞体上衣。”自性光明,犹如戒珠般圆润朗洁。觋雾露,灿烂云霞,都从自性本体中发出。惟清诗翻转一层,说纵使有雾露云霞的奇特境,仍不如归到心灵的故乡。而这心灵的故乡,就是荷叶镜圆,菱角锥尖,自然平常到了极致。
第二阶段是否定性,但只是一味的否定,第三境则是“洒洒落落无一星事” 的脱落拟议思维的直觉境。第三阶段虽然形式上与第一阶段无异,境界却迥然不同。此时的感悟,是即物即真、“觌体全真”《圆悟录》卷10的感悟。对此,黄龙宗禅人以“六六三十六”来表达:“可怜驰逐天下人,六六元来三十六。”《黄龙四家录·晦堂心》“天下人”在外客作驰逐,是因为不知一切现成之理。禅师指出,“果能一尺还他十寸,八两元是半斤,自然内外和平,家国无事”《续古》卷4《无示谌》。 一切现成之境,即是“山是山,水是水,僧是僧,俗是俗。更将何物演真乘?六六元来三十六”同上卷1《灵源清》。
将二元意识第一阶段第二层面、禅道见解第二阶段悉皆清除后,我们才能以是一座山的一座山在看一座山,以是一脉水的一脉水在听一脉水,没有主客、物我的对立,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这才是禅悟的澄明之境。由此生发出平常心是道、触目菩提的诗禅感悟:“八月中秋天气凉,芙蓉花发映禅房。老胡大道分明在,不必诸方问短长。愿年年水碧山青,花红柳绿,更有什么事!” 《续古》卷1《湛堂准》水碧山青,花红柳绿,就是对自然景作即物即真的感悟。这种感悟的获得,需要除却“奇特商量”,以回归于平常。僧问首山什么是佛法大意,首山以“楚王城畔汝水东流”作答。克文颂:
楚王城畔水东流,树倒藤枯笑不休。好是自从投子去,更无人解道油油。 《古尊宿》卷45
“佛法大意”即是楚王城畔水东流,最奇特者最寻常,本来现成离言说。真正的得道高僧,并没有什么奇特的行为,平常朴实,是提壶打油的普通人。 《五灯》卷5《大同》载,赵州路见投子,问:“莫是投子庵主么?”投子说: “茶盐钱布施我。”赵州先归庵内坐,投子后携一瓶油归。赵州说:“久仰投子大名,到来只见个卖油翁。”投子说:“你只识卖油翁,不识投子。”赵州问: “如何是投子?”投子拈起油瓶说:“油油。” 僧问克文丹霞骑圣僧的意旨,克文谓“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