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2004-0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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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实二,不可以并,并之以为心,自白始;儒、仙、侠实三,不可一合,合之以为气,又自白始也。”至于杜甫、陆游他们,虽然也吟诗使剑,梦想将诗笔难以捣毁的现实黑暗,以神剑的功力去完成,但这种遗憾却始终如影随形,伴随一生。就是后来的剑客辛弃疾,这位文武兼备的英雄,纵然有过“壮岁旌旗拥万夫”的历史,有过“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辉煌,但南渡以后,在贪生怕死的权贵手下,勇士冲天的豪气,也无法吹开宫廷重重帷幕,剩下的只有“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了。
在中国历史上,除少数文武兼备的所谓“儒侠”外,更多的文人,是借剑言志,剑发心声。唐人郭震作《古剑篇》,以龙泉宝剑比喻沦没的人才,借咏剑发议论,吐心中不平。贾岛的《剑客》诗思奇僻:“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是以剑客的口气,托物言志,抒发自己兴利除害的政治抱负。
诗界的前辈屈原,其佩剑或许很名贵。他行吟泽畔,忧国虑民,郁乎不得志之时,正是佩陆离之长剑,戴切云之高冠。但据推测,这剑与后世诸多骚客雅士之剑,已没有太大的区别。试想,一个身在高位之外,行不能险走极端的人,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
清人龚自珍在读了陶渊明的那首《咏荆轲》后叹道:“陶渊诗喜说荆轲,想见停云发浩歌。想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恐无多。”他咏叹的是前朝事,讽喻的却是当世风。诗人感慨侠风衰微,豪情不古,颇为遗憾。他的另一首《漫感》:“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也不过是一种纯抒情式的自慰而已。
五
古人爱剑,可谓如痴如狂。今人爱剑,则有过之而无不及。在浩如烟海的武侠小说中,金庸、梁羽生等名家,将历史故事与艺术创作有机结合,塑造出一批人物性格鲜明、剑术高超绝伦、文化底蕴深厚而深受欢迎的剑侠形象。加之现代影视艺术的再造和烘托,更令人百看不厌,回味无穷。
文武之道,素来相隔如山。然而,古今文人,数千年来却一直挚爱着剑侠,或仰慕怀想,或仿效任侠,或诗文寄托,正所谓千古文人侠客梦,千古侠客梦桃园。这其中自有其不解之迷。
从历史发展轨迹来看,无论什么时候,文人能施展才干之时,侠客便变得很少;文人毫无用处之时,侠客便越来越多。这是一个十分有趣的此消彼长的现象。
春秋战国时期,是中国剑侠的滥觞阶段,也是他们展示形象的鼎盛时期。在那个礼崩乐坏、法度失丧、道德沦落的乱世,文人无用武之地,一群具有强烈使命感、献身精神和浪漫色彩的剑侠,便从水深火热的生活底层澎湃而出,他们浪迹天涯,奔走四方,幻想用手中之剑,来拯救现实,以实现理想社会。他们是一些驰骋纵横于现实之中,又超然独立于现实之外的人。春秋战国如此,魏晋六朝如此,五代十国如此,清末民初莫不如此。
文人与侠客之间,也是一种互补关系。遭遇乱世,文人自叹生不逢时,理想幻灭了,文籍虽满腹,不如一柄剑。李白称“儒生不及游侠人,白首下帏复何盖”。王昌龄《少年行》言“结交期一剑,留意赠干金”。文人做不了的事情,希望侠客来补救。侠客也只有具备了文人的品格,才能上档次。
文人和剑客之间,其实都是一家人。他们的理想与精神,从来就是一脉相通。孔夫子、孟夫子教人实现美政世界,老聃、庄周引人返璞归真;而千古侠客共同的理想和愿望,都是救民众于水火,使生灵免遭涂炭,建立一个道德淳美、清平无争、民乐融融的桃园世界。他们殊途同归,只是方式不同,一个以书,一个用剑。真正的文人和侠客,都是现实的批判者和矫正者。他们时刻都用最敏感的神经感悟世界,用最健全的人格影响他人,用最前卫的手段修正时代。正因为他们总是走在社会现实的前列,对时代的发展走向,总比他人感受更真切更准确,对社会的弊端审视更及时更透辟,批判也更尖锐。他们的忧患意识与生俱来,如影随形,因此,他们的形象才有了永恒的魅力。千百年来,既当文人又做侠客,便成了无数仁人志士的人格理想。这种集文人和侠客优点于一身的“儒侠”,既克服了侠客卤莽粗野的缺陷,又弥补了文人文弱无力的不足。有了这种价值取向和形象模式,苏东坡的“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才豪气冲天,文采飞扬;岳武穆的“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才成了千古名句,流传后世。
剑侠与文人,从来都是难兄难弟。剑侠的长剑虽然锋利无比,终究不能杀尽不平而破旧布新,更无力将传统社会改造成真正的桃园乐土。故此,隐居山林或者殉难死节,就成为他们必然的人生结局。壮志难踌而抱憾终身,即是他们命定的精神归宿。文人寄情于侠客,在现实中期望侠客回天有术,希望幻灭后,便在武侠小说中塑造剑侠无所不能的形象,以虚幻的世界自慰慰人。文人做不成侠客梦,侠客也做不成桃园梦。这对患难与共的兄弟,只得无数次地奋斗,殉难,再奋斗,再殉难,使人类社会发出一声声振聋发聩的撼响,使中国历史在激情澎湃中不致沉没。
六
作为一种特殊的社会人群,剑侠的人格十分复杂,夹杂着崇高、伟大和悍顽的成分。正像陡立的石壁上,生长出挺拔遒劲的松树,因了阳光、空气、土壤、水分和时间,这是在特定社会和文化背景下形成的品格。
唐代李德裕在《豪侠传》中指出:“夫侠者,盖非常之人也。虽以然诺许人,必以节气为本。义非侠不立,侠非义不成。”这就道出了侠客的最基本特征,那就是慕义。冯友兰教授说,侠客对义的理解要比常人严厉、苛刻、绝对,因此,他们的行为往往具有超常规超道德的特征。如果将这种执义不移的精神和义薄云天的侠举施之于国家与民族,施之于天下百姓,为社稷苍生利益勇往直前,临难不苟,义无返顾,那么,这就是侠客的忠勇无私,是侠客人格中最令人敬佩称道,也最为闪光的品格。明人李贽说过:“忠臣侠忠,则扶颠持危,九死不悔;志士侠义,则临难自奋,之死靡它。”这里的侠忠,就是义的意思。战国时信陵君魏无忌,在国家的根本利益受到威胁时,他不避艰险,奋起抗秦,围魏救赵,成为历史佳话。史圣司马迁对这种豪侠之举十分赞赏,故此,在为孟尝、平原、春申君立传时,均以封邑系,惟独对信陵君尊以国系,称魏公子,并以魏亡写于传末,以示其一身关系一国存亡。明人王世贞、清人洪亮吉等,对信陵君深明大义的侠举都给予了极高的评价。战国之后,依然可以看到如此忠勇的义士。宋靖康年间的李彦仙、孙益,宋末抗元各死难烈士,明嘉靖年间的杜槐、谢介夫等人,有的身任微职,有的是布衣百姓,但是,当国家民族面临危难之时,奋勇前行,不屈不挠,铁肩担道义,风流写丹青。
剑客尚气任侠,感于意气,激于义愤,凭着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古道热肠和超人膂力,实践着独特的人生理想,张扬了憎爱分明的个性特征,这种人格内涵,就是重气轻死,不爱其躯;豁达大度,疏放狂怪;性格刚烈,宁折不弯;无所畏惧,一往无前。曹植在《白马篇》中,称赞幽并游侠儿:“长驱蹈匈奴,左顾陵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在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唐代高适《送浑将军出塞》诗中有“塞上应多侠少年,关西不见春杨柳。从军借问所从谁,击剑酣歌当此时”。鲍照《代雉朝飞》:“握君手,执杯酒,意气相倾死何有。”崔颢《游侠篇》:“少年负胆气,好勇复知机。”
修行励名,爱重名誉,也是历代大侠禀赋的人格特征。汉代侠客朱家,赈济别人,从贫贱者开始,自己家无余财,生活十分简单,并且他做好事从不希望人酬谢。他救了季布,等到季布做了官后,他却终生不见季布。
在诸多为人称道的高洁品性之外,剑侠也有悍顽专横、擅作威福的一面。正因为这些,凸现在世人眼中的剑侠,才是一群鲜活真实、非神非怪、可亲可爱、呼之欲出的英雄,才是一群惊世骇俗、光照日月、经天纬地、芳泽百世的伟人。
七
先秦剑侠精神如清溪出涧,奔流不息,差不多贯串了中国几千年文明史。建桃源世界,为理想殉节,这是千百年来被人们视作弥足珍贵的大侠精神。这并非那些逞血性之勇,却不顾民生疾苦,不思国家民族命运的好武之徒的作为。大侠精神那种不朽的气节,构建了中华民族精神的重要部分。翻开厚重的历史,至少有这些线索不容忽视。
摆在最前面的,是秦末陈胜吴广的大泽乡起义。大泽乡起义的全部意义,不在于是否推翻了一个残暴的秦帝国,也不在于其结局的辉煌与悲凄,最紧要的是第一次大胆地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在于第一次把豫让、荆轲等英雄们秘密的行动,变成公开的战斗;在于第一次把先秦虽引人注目的极端个人行为,升华为一种号召民众震撼天地的民族精神!
这种精神,在张角、黄巢的冲天正气中丰富了内涵,在窦建德、杜伏威义军身上散发着光彩,在岳飞、文天祥浩然侠节里增添了魅力。直到北宋末年,各路英雄豪杰聚集在水泊梁山,高举起“替天行道”的杏黄大旗,谋破立大计,发奇兵神功,展十八般武艺,打破天罗归水浒,撞开地网上梁山,把先秦豪杰们的剑气渲染得如火如荼酣畅淋漓,让历史前进的脚步,汇成一泻千里势不可挡的滚滚洪流。
到了近代,面对社会的大变革,侠客精神成为时代的需要,崇武任侠,渐成风尚。清朝以来,特别是从康雍乾之后,政治已渐呈腐败气象;至同治年间,土地兼并加剧,田地赋税日增,官场腐败,外强侵略,封建社会危机四伏,一些开明人士和知识分子掀起了救亡图存的政治活动。随着康梁维新的失败,人们看到了废除帝制的必要。革命者用历史上的侠客义士相号召,以激励斗志,焕发精神。有改良思想的文人郑观应,将明清小说中的剑侠故事,编成《续剑侠传》,与前人侠义小说《剑侠传》合并刊行,并在该书的序言中,阐明了编此书的宗旨,号召天下剑侠行动起来。谭嗣同著《仁学》,也以侠义精神相号召。梁启超作《中国之武士道》,对自春秋及秦汉侠客的生平行事,给予了特别的彰扬。杨度为此书作序,他比较和总结了中日两个民族尚武精神的差异,提出要向日本学习,振兴几于荡失的侠客人格和精神。在维新人士和革命党人的组织领导下,那些沉沦于江湖的豪侠义士,精神振奋,侠风劲吹。千百年来,侠客“千里颂义,为死不顾世”的品格,同“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时代大潮相融汇,升华为一种更崇高伟大更感天动地的不死的精神,沸腾了无数仁人志士鲜红的血液,使之为民族为正义视死如归。
改良派代表谭嗣同,不仅倡言振兴侠客精神,自己也是一位仗义任侠的勇士。革命党人陈天华称他是“轰轰烈烈,为国流血的大豪杰”。谭嗣同少年时历尽坎坷,故好读《墨子》,倾慕侠客为人,以致学习骑射击刽。在《报刘淞芙书》中,说自己曾“斗酒纵横,抵掌《游侠》之传”。在《望海潮》词中,他高吟“拔剑欲高歌,有几根侠骨,禁得揉搓”,其刻意效法古代侠义之士,立志救世,不惜以身赴天下之难的情怀,让人感动教人激奋。谭嗣同积极参加维新运动,变法失败后从容就义。他在狱中题诗:“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活脱脱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侠形象。与谭嗣同订作生死交、二人有“浏阳双杰”之称的唐才常,也是一位侠肝义胆之人。戊戌之年,他应谭嗣同电召赴京参与新政,刚到武汉,政变猝起,他只得亡命日本。激于挚友之死,他从此发愤“树大节,倡大难,行大改革”,以实现宿愿。写于此时的《侠客篇》,将壮士般的情怀袒露无遗:“丈夫重意气,孤剑何雄哉。良宵一灯青,啼匣风雨哀。不斩仇人头,不饮降王杯。仰视天沉阴,揽衣起徘徊。民贼与乡愿,颈血污人来。我闻日本侠,义愤干风雷……要当舍身命,众生其永怀!”后来,唐才常回上海组织自立会,反对当局。起义失败后,他慷慨赴死,从容就义于武昌。鉴湖女侠秋瑾自幼放纵自豪,仰慕汉代著名的侠客郭解、朱家的为人,常到越王句践观天文、卜吉凶的小丘上练习刀剑。在日本,她先后加入光复会和同盟会,任同盟会浙江省主盟人。回国后,她运动杭州军界学界,与徐锡麟约定在浙皖两省同时起义。失败后,清军三百人赶赴绍兴抓她,学生们劝她逃走,她却神色自如,命其他人先走,自己端坐在内室不动;就义时,年仅三十一岁。她生前的一首《对酒》诗,让多少人热血沸腾奋勇向前:“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
二十世纪前期的中国,因为鲁迅等人的先行,而成为向西方各国同时也是向先秦寻找文化的时代。一个寻找的时代,其实就是一个匮乏荒芜的时代。在漠漠荒野,在无边沼泽,在茫茫黑夜,晚年的鲁迅于孤寂无援中,神游于先秦,凝思于远古。《铸剑》表达了鲁迅对先秦时代深刻而独到的理解:素昧平生的黑衣人,要求眉间尺给他头颅和剑,以帮助他杀楚王报父仇。这位黑须黑眼睛、两眼放着磷火般光芒、铁铸一般的黑色人,讲到他为什么要代眉间尺复仇时,他断然否定了出于所谓仗义或同情之类的拔刀相助,明白表示“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灵魂上是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黑色人与眉间尺,以及所有被压迫者,有着共同的仇恨和命运,因此,复仇的斗争也是共同的。眉间尺与黑衣人似乎早就心灵相通,似乎等待了一个世纪,黑衣人的声音刚刚停止,眉间尺便举手向肩头抽起青色的剑,顺手从后项窝向前一削,头颅坠在地面的青苔上,一面将剑交给黑色人。就在《铸剑》写成后的第五天,即1927年4月8日,鲁迅到黄埔军校讲演,他说:“……至于富有反抗性,蕴有力量的民族,因为叫苦没用,他便觉悟起来,由哀音而变为怒吼……他要反抗,他要复仇。”
剑侠时代已与我们渐去渐远。但是,那寒凉透骨、桀骜高雅的大侠精神,却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愈显强烈。从戊戌变法,到五四风云;从南昌起义的枪声,到雪山草地的脚步;从邓世昌黄海正义的悲歌,到闻一多面对国民党反动派的拍案而起……
作为后来人,我们没有权利回避那迎面扑来或者擦肩而过的大时代劲风,我们更别无选择地珍视那渗入血液和骨髓的民族精神。正如一位诗人泣血的吟咏:
神剑啊,我飘零的魂灵
来自天地日月
聚于千年一瞬
炉中熔炼血里淬火
横空出世已铸就了精神
爱之恨之浑然不觉
歌之哭之兀立独行
苦雨凄风征途漫漫
浩然之气点燃正义的黎明
神剑啊,我不朽的魂灵……
想像是现实的延伸
? 潘年英
1997年我在厦门大学中文系做访问学者,其间认识了不少国内知名的学者和教授,周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