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1年:一个帝国的背影-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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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帝国,从开国到完结,历代皇室的名字是胤、弘、永、绵、奕、载、溥、毓、恒、启。其中“载”字辈们统治的年代,是中华帝国历史上最痛苦的年代。
应该说,对于一个国家,没有比决定一国统治者的人选更“国事”的事情了。
1900年的元旦前夕,当慈禧太后决定废除光绪皇帝的时候,大清帝国的这位一国之君竟然没有任何反抗的勇气。除了皇帝本身的软弱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这是“家事”!在中国,尽管你是皇帝,但是你只要不是“家长”,你就没有决定什么的权力。
当皇宫里开始议论废帝立储的时候,皇亲“载”字辈们都激动万分,因为接替光绪皇帝帝位的人选是端郡王载漪14岁的儿子,这就意味着“载”字辈的皇亲中,载漪的一支即将开始兴旺发达了。慈禧太后让给即将下台的现任皇帝封个名号,已经当上皇储的老师且同样沉浸在飞黄腾达的激动中的大学士徐桐迫不及待地主张给光绪封个“昏德公”的名号。这是对现任皇帝的公开侮辱,而光绪皇帝就在现场。这时,端郡王载漪的弟弟载澜看了光绪一眼,发现这个皇帝“神情恍惚,宛如梦中。”而当现场的汉族大臣们对徐桐的做法表示反对和愤慨的时候,一直默不作声的慈禧突然开口说话了,语气缓慢而低沉,但字字清晰,她说这是我们家里的事,召你们来不过为体面而已!
理应比满族皇族对儒家精髓理解得更深刻的汉大臣们,听到这句话之后,由于羞愧和恐惧个个面红耳赤,战栗不已。
慈禧的话是诠释帝国政治的绝妙经典,几乎可以解释帝国政治生活中的一切。
6月,京城初夏,阳光明媚。风沙弥漫的春天已经过去,天空明朗了起来。几场暖雨把蒙了一层灰尘的树叶洗刷干净,帝国北方各种长满小叶子的树木树影婆娑,枝繁叶茂,色调沉重的帝都到处镶嵌着鲜嫩的绿色。杨柳的花絮刚刚飞过,槐花浓郁的香气依旧在空气中残留。平民院子里的石榴花蕾已经绽出深红的颜色,而宫廷里的池塘也绣上了斑斓的浮萍。虽然端午节已过,但是租船饮酒的八旗子弟仍留恋在东便门外二闸附近的河面上,他们弹着三弦,摇着八角鼓,唱着单弦岔曲:
五月端午,
街前卖神符,
女儿节令,
女儿节令把那雄黄酒来沽。
樱桃桑葚,粽子五毒,
一朵朵似火榴花开端树。
一支支艾叶菖蒲悬门户,
孩子们头上写个王老虎。
姑娘们鬓边斜簪的是(那个)五彩灵蝠。
京城里的人认为,“善正月,恶五月”。五月里天清气朗,但是容易闹鬼。于是,进入农历五月后,家家都在门上贴钟馗像。钟馗具体是一个什么人物,很难考证,但据说是唐朝人,因为参加朝廷的武举考试没有被录取而愤然死去。死后“托梦”大唐皇帝,说他决心“灭除天下妖孽”。从梦中醒来的皇帝于是让画工吴道子画出钟馗的人像,贴于门壁,用以避鬼。这是一个典型的中国故事——平民出身的男子即使没有“功名”,甚至就是死了,也要尽保卫皇帝的天职,因为他是皇帝的“子民”——这个中国词汇的意思是:对于统治者而言,任何一个中国人生来就有双重身份:儿子和臣民。但是,一个中国男人考试落第和天下的“妖孽”之间存在着什么逻辑关系,似乎一下子就说不清楚了,也许只有中国人才能心照不宣。
数百年来,中国人就一直在一年中的某一特定的时辰里,把这个戴着武官帽子、涂着戏剧脸谱、面容凶恶的汉子像贴在自家的大门之上。粗糙的画像贴上去的时候,钟馗没有眼球,懵懵懂懂的样子。半夜子时,月黑风高,人们悄悄出门,用鸡血给钟馗画像点上眼睛,北京人称为“朱砂判儿”。鲜红的眼球使这个汉子立即显示出万分冲动的神情,从此情绪古怪地站在每家每户的大门口。无论对前世英豪还是对传说人物,中国人所能表示的最大敬重是给他们封一个官职,他们给唐朝武举落第的钟馗封的是“判官”——中国人心目中奔走于阴间阳间负责联络的官员,这个掌握着生杀权力的官员的办公用具不是刑具而是一支笔,只要他在谁的名字上画一个叉,就等于宣布了这个人的死刑。
1900年初夏,北京人发现驱鬼的钟馗复活了,而且活生生地满大街都是。
义和团的农民们进入北京之后,端郡王的府邸成了义和团的总部。
端郡王府,一座豪华的皇亲府邸,雕梁画栋,山水亭阁,威严气派——几个月后,被外国联军烧成一片废墟,富可敌国的财产被抢掠一空。端郡王府的位置大致位于今天北京西城官园附近,那里如今只留下一条叫做“端王府夹道”(育幼胡同)的小街,也许还能令某些知道历史的路人依稀联想起那个几乎当上身穿金绣盘龙的太上皇的王爷穿上义和团的装束时该是多么古怪的模样。
端郡王府邸内外真个热闹!车水马龙,彩旗招展,揭帖标语,锣鼓喧天。数百义和团的农民们在府邸大门口设起了“拳坛”,香烟缭绕,咒语声声。看热闹的北京平民第一次看到普通农民居然可以在皇亲府邸随便出入,顿时感到世道好像有什么不对劲儿了。不对劲儿的世道极大地兴奋了皇城平民一贯单调的心情。一会儿听说端郡王带着义和团们去杀“二毛子”了,于是人们蜂拥着跟随而去;一会儿又听说庄亲王载勋带着义和团去抄“勾结洋人”的官员的家去了,于是又蜂拥着跟随而去。——京城的人们不感到累,这座城市的居民原本就是政治居民,连最贫苦的捡煤渣的老太太都能透露出点朝廷里的秘密。
接着,又听说端郡王家里的义和团们开练了:在一个被端郡王封为统带的义和团首领的指挥下,几个十三四岁的农民孩子,红衣红裤舞弄了一阵子就进入了“神仙附体”的阶段:口吐白沫,几近昏迷,突然又跳起来,几声怪叫,双手向空中乱抓,仿佛抓到了什么。看热闹的人们突然欢呼起来,原来端郡王载漪打开大门出来了。这位目前最得势的王爷扑通跪倒在坛前,表示了对义和团“法术”的崇拜。这一跪,把京城的臣民跪得心口直颤。端郡王当即表示:“真乃神力也!”他决定入宫,把义和团的神奇之术禀奏太后!
这就是帝国的总理衙门大臣载漪,中国近代史上最值得叙述的帝国官员之一。
端郡王的一生简直就是一个皇亲国戚、纨绔子弟、高级官僚、流浪罪犯的传奇。这个皇亲中既无文名也无武功的子弟,却多次神差鬼使地时来运转,最后几乎当上当朝皇帝的父亲。经过大喜大悲亦真亦幻之后,他被外国联军坚决地要求处以死刑,但是,帝国的数十个高官大员被处死了,惟独他没有死。他神奇地逃脱了洋人们的仇恨,游荡在中国荒凉的西北边陲,过着土豪一样的日子。金钱短缺的时候,他收到慈禧太后派人送来的数盆梅花,扒开花盆里的土,他看见每只花盆里都埋着一块沉重的金锞子。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传奇的人物,无论在官史还是野史中,关于他的记载却少之又少,好像帝国的历史上根本没有过这个人一样。倒是一个洋人——日本人吉田良太郎所著的《西巡回銮始末记》中尚留有他的历史痕迹:
端邸以近支王公,谋窃神器,其骄暴乐祸,性使然也。或传其父惇亲王有隐德于太后,故太后亲之。戊戌政变,漪与其兄载濂、其弟载澜告密于太后,故太后尤德之,使掌虎神营,而祸自此始。大阿哥即立,欲速正大位,其谋甚亟,而外人再三尼之。故说者谓端邸之排斥外人,非公愤,实私仇,诚笃论也。((日)吉田良太郎:《西巡回銮始末记》卷二。)
这个日本人是站在洋人的立场上来评价载漪的。书中暗示载漪和慈禧的关系起源于慈禧和载漪的父亲奕誴说不明白的密切来往,这倒是解释慈禧为什么会被一个不学无术的莽撞之人左右的角度之一。
载漪,道光皇帝第五子惇亲王奕誴之次子,是慈禧的侄子,是当今皇帝光绪的嫡堂兄弟。他的父亲奕誴没有当皇帝的运气,年龄只比其异母兄弟咸丰皇帝小六天。载漪生来也运气不佳,因为他是八个兄弟中的老二,按照帝国的规矩,除了奉旨“世袭罔替”的亲王可以世代承袭亲王的爵位之外,其余的只能封爵,自亲王以至辅国将军,在父死子继的时候照例要降一等承袭。所以,奕誴虽然是亲王,但是他死了之后,不但老二载漪以下的儿子不可能被封为亲王,就是老大长子载濂,也只能袭封为贝勒加郡王衔。至于载漪,顶多可以得到个辅国公的封号。
但是,载漪,这个被史书多记载为“鲁莽浅薄,不学无术”的皇亲公子,硬是时来运转了。按照中国人的说法,这位王爷实在是“福大命大造化大”。他首先得利于另一支皇亲的繁殖能力不佳。嘉庆皇帝的第四个儿子绵忻生前被封为瑞怀亲王。这位亲王只有一个儿子,名叫奕志,按照帝国的“规矩”,绵忻死后,奕志降一等世袭爵位,为瑞郡王。但是,奕志一生也没能有一个儿子,死的时候也就没有后代世袭爵位,这被中国人叫做“国除”,大概是从此被国家开除了的意思。为了避免一支皇亲被国家开除,咸丰皇帝命令奕誴的第二个儿子载漪过继到“绵”字皇族,袭承奕志的爵位。载漪因此被封为贝勒,地位一下子和本家长子的地位持平了。
但是,贝勒距离郡王的级别还相差甚远,载漪如何又能成为权重一时的郡王呢?这又是载漪的福气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娶了一个媳妇,这个媳妇不是别人,而是慈禧太后的内侄女。
慈禧的亲弟弟叫做桂祥。桂祥有三个女儿,长女就是在慈禧的安排下嫁给了光绪且令光绪别扭了一辈子的隆裕皇后。次女即是载漪的福晋,三女则嫁给了另外一个“载”字辈的皇亲辅国公载泽。载漪娶桂祥的次女为妻,是否是慈禧的主导不得而知,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载漪家族和慈禧的关系绝不一般,不然载漪不会得到慈禧的欢心,慈禧也没有理由把侄女嫁给载漪以加强彼此的“友谊”。载漪娶慈禧的侄女的日期几乎和光绪皇帝大婚的时间互为先后。载漪结婚不久,慈禧60寿辰到了,载漪从贝勒被进封为端郡王。这个进封至少在皇族进封爵位的规矩中是一个特例,不是慈禧的意志绝无可能。慈禧母家的势力之大在帝国中已经成为铁一样的现实。与载漪的好运气形成相对比的是,桂祥的弟弟兆祥也有一女,嫁的是贝勒载澍,结果夫妻吵架,兆祥告到慈禧那里,倒霉的载澍居然被慈禧关押起来,一个身为贝勒的皇亲国戚形同囚徒。
载漪被授予“端郡王”的封号,本身就是一个历史笑话。载漪袭承的是瑞亲王绵忻之子奕志死后的爵位,即使当上郡王,也应该按照绵忻的爵号为“瑞郡王”,但是:
咸丰十年,命以惇亲王子载漪为奕志后,袭贝勒。光绪十九年,加郡王衔。十九年九月,授为御前大臣。二十年,进封端郡王。循故事,宜仍旧号,更名端者,述旨误,遂因之。(《清史·瑞亲王绵忻传》。)
所谓“述旨误”,是说办理手续的大臣把字写错了。原来,军机大臣们奉旨书写进封文件时,官员把“瑞”字错写成了“端”字,稀里糊涂地呈奏了上去。更糊涂的是,皇帝也没把这个错字看出来,朱笔一画,批准了。王言即出,便是成法,没有更改的道理,结果在官员和皇帝的共同糊涂中,本来被过继到“绵”字辈,指望能够继承“瑞王”封号的载漪,到了封王的时候却成了“端王”——皇族瑞怀亲王绵忻一支的爵位封号到此真的“国除”了。
无论是“瑞”还是“端”,对于载漪都无关紧要,反正他已经是帝国的郡王了。
载漪最大的福气是儿子被立为皇储。
这件“盛事”的突然出现还来自于载漪的裙带关系。
《十朝诗乘》云:
至是东朝再训政,忽别议为穆宗立嗣,盖预为废立地也。近支中惟端王福晋出入椒掖,承眷特隆。所谓“佛香高阁盘旋上,亲挽■辇有福金”者,即咏此事。溥儁得立,实由此。此时朝士虽无敢昌言抗议,而私忧窃叹,每见篇章。(郭则沄:《十朝野乘》卷二十三。)
载漪的福晋和慈禧的关系甚是亲密,到了可以在慈禧的轿子前后晃来晃去和太后窃窃私语的地步。在载漪的儿子当选皇储的问题上,想在日后当上和慈禧一样的皇太后的载漪的福晋绝对脱不开“拉关系走后门”的干系。
洋人坚决反对载漪的儿子当帝国的皇帝。
帝国预立皇储的诏书下达之日,载漪嘱其王府仆人:“各国公使将于今日来贺溥儁为大阿哥事,汝等宜预备茶点。”可是,“至夜寂然。”第二天载漪又嘱,“至夜又寂然。”第三天载漪仍嘱备好茶点,“至夜复寂然。”史书记载:“自是,载漪之痛恨外人也,几于不共戴天之势。”(宋玉卿编《戊壬录》之《立储始末》。)
在慈禧的包庇下,帝国的最高决策权掌握在一小撮满族王公手中,而以“载”字辈的权力为最。他们是:载濂、载漪、载澜和载勋。前三位是亲兄弟,载濂则是自然承袭的郡王,载漪不但也是一个郡王,而且还是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大臣兼禁卫军虎神营总兵,老三载澜的爵位是辅国公,出任禁卫军右翼总兵,哥仨掌握着帝国京畿部队的军权。而载勋,是“世袭罔替”的庄亲王。庄亲王是康熙年间八大近支勋臣之一——与皇帝的血统最近的那支亲系,号称“八大铁帽子王”之一。其第一代庄亲王硕塞,是清太宗第五子,为帝国的开国立过重大战功。第三代庄亲王允禄是朝廷的内务府总管,曾任正红旗汉军都统、镶白旗满洲都统、镶黄旗满洲都统,领亲王双俸。第四代庄亲王永熔先后任镶红旗蒙古都统、正红旗满洲都统,掌管宗任府,署领侍卫内大臣。第五代庄亲王绵课,先后任正红旗蒙古都统、署领正白旗侍卫内大臣、正黄旗侍卫内大臣,署正白旗汉军都统、镶蓝旗满洲都统等职。到载勋这一辈,已经是第十代庄亲王了,其门第已经在大清帝国的历史上显赫了近二百年之久。载勋此刻是总统禁军,同样军权在握。
关于载家兄弟的权势,在帝国土地上出版的英文报纸《字林西报》甚至也刊登文章,绘声绘色地描述说,慈禧已经给了载家兄弟一把可以“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从史实上分析,这是洋人们被吓出来的幻觉。但是,即使没有这个幻觉,这些既无政治才能也无军事经验的贵族弟子居然在帝国政府的中央形成一个权力的核心,这个现实已经足以令人心惊肉跳。载家弟兄为了纯粹的私仇,把整个帝国捆绑在危机之上,以最无知的头脑、最下流的手段和最自私的目的,狂热地迎接他们自己的“节日”,如同一伙盗贼庆贺他们的一次盗窃行动顺利得手一样。
那些被饥饿和绝望逼上不归之路的帝国的农民们,他们没有一个能够知道宫廷里发生的一切,他们关于帝国政治的所有知识仅限于街头巷尾的传说和世代臆造出来的深宫情节。现在,他们能够进入帝国的京城,甚至“驻扎”在王府中,得到王公们的承认,并且成为皇族们的“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