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1年:一个帝国的背影-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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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帝国的农民还是帝国的军队,在与洋人们的战斗中所持的信念是坚定的:这不是人与人的战斗,这是神与鬼的战斗。无论是教堂之战、使馆之战还是街头上的战斗,其模式几乎相同:洋人们开枪,中国人“作法”。“鬼”有枪弹,“神”有法术。一方是在现实中作战,一方是在幻觉中作战。因此,战斗的结局便是:一方在屠杀,一方在自杀。
“长安街奥国使馆看人凶猛,登时开快枪数百响,枪毙者数十人,良莠在内,玉石不分。”(《石涛山人见闻录》,载《义和团运动史料丛编》。)
“拳匪自言临阵时,密诵所传符咒能避枪炮。有诵声未绝,即中枪扑地死者。”(胡思敬:《驴背图》,载《义和团》。)
既然是“神”,帝国的农民们便固执地认为使用“咒语”便可以把洋人的枪“闭住”,但是,“洋兵来,众骇欲奔,大师兄曰,勿伤。各授一飘,令向洋兵而舞。洋兵举枪拟之,大师兄曰,进,则枪已闭矣。众进,枪发,无一得免者。”(黄曾源:《义和团事实》,载《义和团运动史料丛编》。)
一般来说,大多数中国人对生活的看法是物质主义的。中国人是不愿意轻易失去生命的,因为在中国人的思维里,那个被西方宗教所看好的“幸福而美丽的天堂”根本不存在。但是,崇尚物质主义的中国人却并不拒绝“远大的幻想”——“他们的脸色像圣徒一样闪烁着献身的精神”——义和团们的视死如归是确切的。但是,更确切的是,帝国的农民们根本不相信“神仙附体”的自己竟然能死。即使目睹了太多的死之后,他们依旧不愿意承认“神仙”的失灵。中国人对连自己都说不清的“神”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坚信不疑。如果坚持要解释的话,只有这样的理由可能是一个出路:在中国人的性格深层里,有一个民族心理的惯性,即:可以承担牺牲,但不能接受失败,尤其是不能接受为失败而牺牲。
可是,无论是多么短暂的“睡”了,人还是死了,证实这一点并不需要多少现代科学知识:帝国6月的暑天里,死尸两天后就开始腐烂了。于是,义和团们便开始寻找各种可以自圆其说的理由来解释死亡。需要指出的事实是,在关于义和团战斗的史料记载中,几乎看不到义和团首领们死在战场上的记录,在死亡的义和团团员中以未成年的孩子居多。对此,当时普遍的解释是:“团与洋人战,伤毙者以童子最多,年壮者次之,所谓老师师兄者受伤甚少。传言童子法力小,故多伤亡。年壮者法力不一,故有伤,有不伤。老师师兄则多神术,枪弹炮弹近身则遁衣而下,故无伤。”显然,这样的解释对农民首领们的名誉是有利的。可还是有人看得明白:义和团“临阵以童子为前队,年壮者居中,老师师兄在后督战,见前队倒毙,即反奔。”(佚名:《天津一月记》,载《义和团》。)
无论怎样,都不应该责备帝国的农民们,因为毕竟是他们在为19世纪末的整个大清帝国承担着无法避免的死亡。即使是这个帝国的高级官员们“皆裹红巾,短衣持刀以从”,但是究竟没有听说哪一位官员牺牲在进攻的队伍前面。帝国京城内每一处战场的情景无一例外的是,洋人的枪声一响,“后面的人”跑起来比谁都快。更何况大部分官员根本没有上战场,他们正聚集在各种酒席宴会上,争相传播着各种离奇古怪的消息,那一张张“胖、好色、虚弱”的脸上浮现着愚昧的嬉笑。
1900年的夏天,帝国政府官员极端愚蠢阴暗的私心对中国百姓的伤害,甚于洋枪。
饭馆里酒过三巡之后,一个官员透露了一个好消息:各位,洋人们这回恐怕是真栽了!京城来了八个老头儿,全是甘肃人,个个年过200岁,白胡子一直垂到小肚子,真正的天上神仙模样,据说都是义和团的老前辈!您猜他们打哪儿来?敢情人家携带500团民遍游了欧美各洲地界,在洋人们的老家已经折腾了个够。今儿一大早儿进的德胜门!这下够洋人们一瞧的了!
戏园子里压轴戏还没开锣的时候,一个官员的声挺大:知道义和团的曹老师不?神了!一座洋楼上住着不少洋人,任凭怎么攻打就是不降。老师火了,站在楼下,从怀里掏出一把青铜子儿,往楼上这么一扔,洋人的脑袋扑通扑通直往下掉!最后剩下个大个儿洋人没死,老师用一根柴火棍儿那么一指,脑袋也掉下来啦。这是我亲眼所见。兵荒马乱的时候,谁也没闲功夫编瞎话儿玩!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帝国的官员们真的很为使馆这么久打不下着急。知府曾廉上奏折,献“决水灌城之法”:引玉泉山水灌使馆,“必尽淹毙之”。上书献“三策”的那个编修王文龙是个思维活跃肯动脑筋的官员,他又一次上书,向朝廷郑重推荐可以杀洋人的“三贤”,结果慈禧真的信了,让人去寻这三人来。王文龙的“三贤”果真被找来了:一个是叫普法的和尚,据说是个“妖僧”,念的不是正经的经。一个叫周汉,是个吹牛吹得天花乱坠的“狂夫”,具体让他干什么的时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无赖。第三个“贤人”找起来费了点儿劲儿,这个叫余蛮子的汉子原来是个以攻镖为职业的土匪,朝廷的人到他家找他的时候,家人说他出门了,经过打听才知道正在四川“干活”,结果“至尽发蜀中兵,乃捕得之。”三个“贤人”到了北京是如何发挥“才能”的,没见史书记载一字,能见到的还是局势一日日地在坏下去。
局势坏起来的时候,官员们终于找到了失利的原因:女人。
全是女人坏的事。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一个民族的女人从降生之日起就是坏东西。只是,从理论和文化上把女人说成是一种邪恶的东西,以封建的中华帝国为最-“惟小人与女人难养也。”从孔子的那个远古时代起,中国的女人就被和道德水准低劣的小人并列在一起了。在中国传统儒家文化中,女人被说成生来就是目光短浅且污秽不堪的一个特殊的种类。仅仅从中国的文字上看,许多最可耻的字眼,几乎都带着一个“女”字旁。中国男人每到自己无法挽回局势的时候,就会想到女人。女人是他们最好的借口,女人是祸国殃民的罪魁——小到引诱男人犯“作风”错误,大到毁灭一个朝代的政权-千百年来女人们的罪行罄竹难书。美国人史密斯在其《中国人的气质》一书中这样给中国女人下的定义:“在中国,女孩子一进入青春期,就成为‘与走私盐一样危险’的商品。”这个定义极其准确微妙:在生活中,女人如同盐一样不可或缺;但是,与女人打交道如同做一件冒险的走私生意——首先这是一件见不得人的生意;其次,这是一桩要付出代价的刺激的“买卖”;再其次,不可预知的风险时刻威胁着这桩生意的“利润”。
义和团放火烧教堂,结果“法术”不灵,连带着把民房也烧了,但这不是义和团们的错:“闻三处教堂已焚,延烧数十家。团云火时有妇人外出,致破其术,故延及,于是见妇人则杀。”(佚名:《天津一月记》,载《义和团》。)后来,京城里干脆出现了这样的告示:“匪党不令妇人出门,防污秽也,违则杀之。”(管鹤:《拳匪闻见录》,载《义和团》。)
荡涤“污秽”的办法是反其道而行之,即中国人惯常说的“以毒攻毒”。既然女人是“脏”的,那么就让中国的女人们彻底地“脏”下去吧,这样也许可以对洋人们起到威慑作用。于是,“令妇女七日不梳头,不洗脸,不裹脚,安坐床上,勿行动。”义和团还特别为这道命令编了个顺口溜,以便让人人皆知家喻户晓:“七天不梳头,砍下洋人头;七天不洗脸,能把洋人赶;七天不裹脚,天下洋人杀尽了。”(侨析生:《京津拳匪纪略》。)
华学澜《庚子日记》:
本日为拳民荡平西什库之期,摆金网阵,惟洋人有万女旄一具,以女人阴毛编成,在楼上执以指麾,则义和团神皆远避不能附体,是以不能取胜。(华学澜:《庚子日记》,载《庚子纪事》。)
侨析生《京津拳匪纪略》:
连日每战不利,皆由西人用赤身妇女裸骑炮上,或赤身高楼巅,妇女皆租界旁西开一带娼妓及河东住户也。吾辈神术最恶污秽,妇女又为最忌。又传言,西人用人皮制一巨炮,满涂污血,一经施放,秽气远出,故神兵却退而不敢犯,每次战败职此之故。(侨析生:《京津拳匪纪略》。)
为什么如此和女人过不去?义和团内不是就有由女人组成的“红灯照”么?
根据帝国官方的解释,是“义和团法术虽大,然尚畏秽物,红灯照则一无所忌。”更重要的是,“红灯照者,皆选室女未嫁者为之”,即“十二三岁未通经之闺女”。这也就是说,未成年的女子,是干净的。
漫长的帝国历史上,罕见真正意义上的女人。正因为如此,漫长的帝国历史上,真正意义上的男人也少之又少。
《金銮琐记》为高树所撰,是一本奇书。全书有绝句130首,所咏多庚子年间事,并附有小注,饶有风趣。
其一则云:
八十高年徐太师,伧言俚语信偏痴。
谁言避炮猩红染,瞽说无根豫席之。
注云:一个算命的瞎子,字席之,对徐太师说,西什库之所以攻不下来,原因是洋主教樊国梁脑门上涂上了血,这不是一般的血,而是妇女的“猩红”,所以咱们的炮根本打不中他。徐太师“信之”。
再一则云:
学守程朱数十年,正容庄论坐经筵。
退朝演说阴门阵,四座生徒亦粲然。
注云:徐国相以讲授程朱理学闻名,还是大阿哥的师傅,但是退朝之后却召集翰林们大讲“阴门阵”。所谓“阴门阵”,也是那个算命的瞎子算出来的,说教堂里的洋人们“割教民妇阴,列阴门阵,以御枪炮”。
“徐太师”指的是帝国大学士徐桐。
大学士不是帝国的等闲职位,是宰相之一。
徐桐,帝国末年著名的理学家,汉族,光绪二十二年由翰林至体仁阁大学士,为帝国四宰相之一。80岁的年纪,加上学问大,被视为帝国学识最渊博的高级官员,他的存在几乎等于中国文化传统的存在。徐桐受到慈禧太后格外的恩崇——“孝钦(慈禧)以耆臣硕望,每见恒改容礼之,大政必询焉,故晚尤骄横。”(罗敦融:《拳变余闻》,载《清代野史》卷一,巴蜀书社1998年9月版,第213页。可正是这样一位崇尚宋儒学说、每天给未来的皇帝上诗云子曰、面对翰林弟子们正容庄论地讲孔孟程朱的鹤颜皓首的学术权威,竟然把算命瞎子的胡言乱语当成了涉及帝国要事的真实,无法想像帝国的国学大师讲起“阴门阵”这等事来会是什么神情——已有近三百年历史的大清帝国离它的灭亡不远了。
中国人永恒的信念是:伦理道德的力量是这个世界上惟一真实可靠的力量。“一部《论语》治天下”,经济上可以穷,但是文化上的富有可以弥补一切。中国人就是靠这个顽强地活了几千年。但是,对待女人的态度不属于中国伦理道德范围之内的内容。因此,基本上都是读书人出身的帝国官员在大谈中国道德伦理的同时,娶小妾、嫖妓女也就都是合理的了。
关于帝国的大学士徐桐,正史野史记载颇多,其内容大多是他如何与洋人们势不两立:他绝不穿洋布制作的衣服,永远是一身中国绸缎或者中国土布;他收礼不收银圆,只收本土的松江银;他仇恨一切外国的东西,绝不使用进口的一切物品;他最不喜欢看见中国人戴西洋眼镜,看见了就骂;他有一个做官做到刑部侍郎的儿子叫徐承煜,究竟是两代人,儿子与他正相反,私宅里是全套的西洋家具,于是,他每次从儿子的门口过,都闭着眼睛捂着耳朵。有一天,他看见儿子居然当着他的面吸西洋雪茄烟,便大怒:“我在尔敢如是,我死,其胡服骑射作鬼奴矣!”“罚令跪暴烈日中,以儆其后。”
在外国联军占领北京后,徐桐自杀于他的那座没有大门的豪宅里。他的儿子没能来得及“胡服骑射”,洋人们就把这个崇拜洋人生活方式的帝国刑部侍郎“正法”了。
徐桐是慈禧废帝的最认真的支持者,其原由来自他的野心——他要入军机处。身为大学士而不入军机处,等于是一个没有实权的宰相。
作为汉族大臣和大学士,入军机处的最可靠的途径,就是当皇帝的老师。当过同治皇帝老师的李鸿藻是军机大臣,当过光绪皇帝老师的翁同龢也当上了军机大臣。因此,当徐桐得知慈禧太后要把光绪皇帝废除而让载漪的儿子当皇帝时,本来和这件事没有什么关系的他,立即觉得实现梦想的机会来了。他马上和载漪拉上了关系,并且最终当上了载漪儿子的老师。但是,载漪的儿子还不是当今的皇帝,尽管慈禧太后有这个意思,可该死的洋人硬要蛮横干涉,如果载漪的儿子当不上皇帝,他当军机大臣的梦想就要落空。于是,在1900年帝国弥漫着血腥味的夏天里,80岁的徐桐如同吃了兴奋药,听说要灭洋的义和团农民们进城了,他亲自出城去迎接,说是“一举荡夷,实为数千年来第一快事”,“中国自此强矣!”(罗敦融:《拳变余闻》,载《清代野史》卷一,巴蜀书社1998年9月版,第213页。)
心怀政治野心的大学士徐桐对义和团所做的一切都无条件地给予肯定。他的观点和态度毫无疑问地影响着社会舆论,甚至对慈禧的决策也产生了巨大影响。义和团在大栅栏放火,把正阳门都点着了,慈禧自然要“追究责任”,但是,徐桐对慈禧说,义民的“神火”之所以烧了正阳门,不是义和团的责任,而是“神”的旨意,这是“神”在“示罚光绪”。这个解释令慈禧听上去很受用,于是事情不了了之了。
然而,这个如此痛恨洋人的帝国最有学问的人,竟然连关于这个世界的基本常识都不具备。他对有人把美国翻译成“美利坚”十分恼火,说我们中国什么都是美的,美国还有什么可“美”的?我们中国什么事情都顺利,美国还有什么可“利”的?我们帝国军队的兵器无所不坚,美国还有什么可“坚”的吗?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帝国的大学士拒不承认世界上有许多的国家,坚持认为那些“乱七八糟的国名”是英国人胡编出来吓唬人的:“西班有牙,葡萄有牙,牙而成国,史所未闻,籍所未载,荒诞不经,无过于此!”(刘成禺:《世载堂杂忆》。)
帝国所有的汉族官员,全部都是帝国最著名的大文豪,因为他们都是经过科举考试严格选拔出来的。在中国,“状元”等于是一个无所不知的人。帝国政府对汉族行政官员的选拔,是一种公平的选拔,除了历史上有过极少数的舞弊之外,帝国之内的任何一个人,无论贫富,无论出身——除了个别的社会阶层,如女人、演员、妓女、理发匠等——都有参加科举考试的权利,并且都有机会因此而走上聚敛钱财和光宗耀祖的为官之路。因此,几乎每一个家庭,都会把让家里的男孩子读书作为头等大事。中华帝国是这个世界上少有的不开办学校的国家,但是,中华帝国却是这个世界上读书人最多的国家。虽然通过科举考试而登上高级官员阶层的读书人少之又少,但这丝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