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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当代-2004年第1期-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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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能自欺欺人,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而我也只能自欺欺人,我安慰自己,那瞬间的恶我已经用一生做了补偿,十年改造,三十年反思,四十年有家难回,应该够了吧?应该够了吧? 
  下车掏钱给司机,我的手在口袋里摸到了一个小东西,我举着它在阳光底下端详,我想不起它什么时候到了我的口袋里,一瞬间我的脑子一片空白,那太阳射出的光线像无数只钢针,齐刷刷地向我射来,让我在四月京城的日头下睁不开眼。 
  按照我妹信上的地址,我找到了我妹的家。 
  我妹夫上班去了,只有我妹一人在。 
  兄妹相见,抱头痛哭。 
  我知道会有这一刻,这一刻从我动了回家的念头开始就在我的梦里上演了千次。 
  少小离家,父母兄弟全在,而今秉家只剩下了我们兄妹二人,我妹的泪水流了又流,我的心酸了再酸。 
  去看看咱妈吧?我妹问我。 
  我点头。 
  离我妹家几百米的地方有一条简易铁路,铁路南面几米处有一颗小松树,松树的旁边睡着我的母亲和兄弟。 
  如果不是我妹指给我,我看不出那比地平面微微凸起的小土包竟是我母亲我哥和我弟的坟墓。 
  跪倒在坟前,点一炷香,我喊:妈,儿子不孝,活着没养,死了没葬。 
  我妹喊:妈、大哥、三哥今儿咱一家子都聚齐了。 
  聚齐了,三个在地下,两个在地上。 
  四月正午的暖阳照在我和我妹身上,我妹问我:哥,你不会怨我把他们埋在这里吧? 
  我摇头。 
  我实在是没处安置他们,墓地买不起,放火葬场每年要交不少钱不说,咱家无后,到年头没人管听说人家就给扔掉了,我想着早晚一样,反正这里没人管,离我住的近点,年了节了我能来给他们烧点纸。哥,有句话我想问你,你不和那个姓朴的女人结婚,是不是想让秉家这枝绝后? 
  我妹的话让我一惊,到底是兄妹,一眼看透骨子里。 
  你这么想的?我问。 
  不是我这么想,是妈活着时候说的。她说你恨她,你不回家不结婚都是在惩罚她。 
  我无言以对。这是我和我母亲一生的死结。 
  我不敢回家,是怕有一天我会忍不住质问我的母亲:你为什么生我?!我不结婚不要孩子,是怕有一天他们也会这么问我:你为什么生我?!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雕刻着林黛玉的鼻烟壶,将它埋进我母亲的坟墓,我深深地埋下头: 
  妈,原谅我,我又做了回小偷。 
  上坟回来,我妹开始打点晚饭。 
  天擦黑的时候,我妹夫下班进了家。我妹指着这个黝黑的和我一样年纪的男人说他就是解强,又指着我说这是秉麒我二哥。 
  我朝解强伸出了手。 
  解强揉搓着双手,嘿嘿地笑了笑,就是不伸出手:二哥,早听秉弘说起你,还是回来好。我这头也没啥亲人,秉弘也就你这么个亲人了,咱仨老了互相照应吧。 
  我还是上前拉住了我妹夫的手,我握住的是一双和我的手同样粗糙的手,那一瞬间我看见解强摇了摇头,眼里有了泪光。 
  都是受苦人呢。我叹了口气。 
  吃饭的时候,说起我哥,解强感叹说:大哥是个讲究人呢,可惜就是,唉—— 
  我妹和我妹夫两口子说起我哥,竟然没有丝毫的痛恨,我妹夫的口气充满了惋惜,我妹则一提起眼里就充满了泪水。 
  我哥这些年没少叨扰我妹和我妹夫。 
  我母亲死后,我哥就卖了后海我娘住的那间平房。我娘活着的时候,我哥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卖。卖了四万块钱,我妹和我弟连一分钱也没得着。我妹是嫁出去的人,我弟自己有房住,我又在东北,我哥意识里压根就没有老家的遗产儿女都有权利继承这个概念。 
  有了钱,我哥又开始了他的投资计划。 
  这次他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不再干倒卖倒买的风险事,在鼓楼大街租了一家门脸开了个小饭馆。刚开始时,生意还算红火,我哥每天指手画脚地指挥着雇的三四个工人,做足了老板的派头。 
  我妹说哥那会儿要是把握住了,现在早就是百万富翁了。 
  等到干这行的多了,我哥的饭店就萧条起来,原先我哥的不懂装懂还能将就维持,开的饭馆一多,竞争激烈,人们的口味也越来越高,外行加上不懂经营,我哥的小饭馆开了三年就开始入不敷出。 
  开饭馆不赚钱,我哥见人家开发廊来钱容易又省心,又思谋着开发廊。 
  处理了饭店的家什,我哥又请人开始重新装修门脸,我哥每转回行就会大刀阔斧地改建一回,那阵势让内行看了眼冷外行看了眼热。 
  我哥的发廊开了两年就关张了。我妹从家里拿了一万块钱去派出所赎回了我哥。我哥的发廊涉嫌色情服务,被公安查封了。 
  要说这事主要责任不在我哥,我哥一开始就把店委托给了叫晓红的理发师,责成她全权管理,每月上缴他一定数额的收入,经营他不再过问。那会儿我哥以为这发廊是他一辈子的饭碗,他不希望它给他带来多大财富,只要能维持日常生活他就满足了,所以我哥和晓红定了和约,他图个自在做了甩手掌柜的。谁成想晓红不满足这点辛苦钱,卖艺又卖身,结果砸了我哥的饭碗还搭上了自己的自由。 
  我哥又开始了借贷的生活。 
  我妹是他最大的债主。 
  我妹告诉我说,那两年她看见我哥就犯血压高,他没事不来,来了就借钱,每次借钱都有正当理由,倒让人觉得不借他心里愧疚,可每回借出去的钱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我妹夫说大哥就是抓住了秉弘这种心理,她的心软助长了大哥破罐破摔。 
  我哥从那次发廊被关就再也没振作起来,我妹和我妹夫的日子也从那次开始再也没过起来。 
  94年北京开始卖股票,我哥无所事事,每天在交易所闲逛,忽然对股票产生了兴趣。我哥在游说我妹我妹夫以及我弟投资让他做股票失败后,开始动了卖自己住的那间房的念头,这是我哥惟一能卖的东西了。 
  我妹知道我哥卖掉了房子,一夜没合眼,心里窄得连条缝儿都没有,我妹夫说那段日子秉弘明显见老。 
  卖掉房子的我哥开始了打游飞的生活。白天他长在交易所里,晚上他就住到朋友家或者挤在我弟弟那里,更多的时候,他会坐车到我妹家睡觉。 
  我哥对我妹许愿说,他炒股票赚了钱先买个两居室,再有了钱帮助我妹把这几间平房翻成上下两层小楼,让我妹和我妹夫享几天清福。我妹说我也不打算指望你为我做什么,我听说股票那玩意儿风险大,一夜暴富也能一夜穷光蛋,你这把年纪了,别把那点钱都糟蹋了,给自己留点后手。 
  我哥听不进别人的话,我妹说到了我都不明白他五十岁的人了,行为做事咋和小青年一样不着边际? 
  从此,股票的涨跌成了我大哥喜悲的晴雨表,我妹夫说一看大哥进门的脸色就知道股票今天报收的是绿盘还是红盘。 
  97年股市大跌时,我哥的股票被全线套牢。开始,我哥还抱有幻想,认为股票是国家让发行的,怎么也不会听任它崩盘。崩盘倒是没崩盘,但是股市一连数月都没有起色,开始,我哥还每天早上到交易所看盘,后来我哥就不再去了,那总不见底的绿盘让我哥感觉好像谁拿着小刀从他身上一片一片地割肉。 
  我妹说那段日子里,我哥头一回在家坐得住,兄妹俩也头一次掏心窝子说话。我哥说他这一辈子很少为家人着想,总是以自己为中心活着,家里本该他做长子担当的全让我妹承担了,他对不起我妹,他是个干啥都不赶点的人,活得一事无成,总想干点事给自己留点养老的钱,到头来越折腾越穷,现在连自己的栖身之地都混没了,说到伤心处我哥唏嘘不已。 
  我妹安慰他说不就是那几万块钱吗?自当打水漂了,钱是王八蛋,花了再赚,只要他从此后不再折腾,她和我妹夫的工资还是养得起他的。我哥当时就发誓说,他再不折腾了,往后就在家安分守己地呆着,给我妹他们两口子做点饭,说得我妹也掉了泪,她说她总算看到点亮了,她都为我哥操尽了心。 
  我哥在家真的老老实实呆了些日子。我妹和我妹夫下班回来,总能看见他在家里忙活,那段日子我妹夫说他和我妹免费雇了个老保姆,从没见秉弘活得那么开心,笑得眼角的皱纹都见多。 
  好日子不长,有一天我妹下班回家没看见我哥,直等到我妹夫下班也不见我哥回来,他们俩着了慌。 
  送信儿的是我哥的股友。他告诉我妹说,我哥是中午吃饭的时候看电视时知道利多的,风风火火地赶到交易所,一看见他的股票全都趴在了涨停板,连说了几句好啊好啊,就出溜到地上再也没起来。 
  拉到医院,医生说过度激动,心肌梗塞。 
  我哥和我母亲得的是一种病,在我们家,我哥不但相貌上随我母亲,连疾病也继承了她的遗传。 
  我哥输得起赢不起,说白了是没那个福分。 
  我哥至死都是少爷做派,他的朋友们管这叫贵族血统,只有我们家人明白我哥,我哥只是表面上的高贵、附雅,骨子里他其实比任何人都卑微,否则,他就不这么折腾了。 
  我妹说哥一辈子做事不得人,临死回了头,留了点念想害人想他。 
  我妹夫送我哥上的路。 
  我妹拿我哥的股票钱给他买了身最好的西装、领带,皮鞋也是新的。 
  我妹夫说大哥是彻底遂了愿了,走得比活着还光鲜。 
   
  十一 
   
  早上,我妹给我妹夫和我做了早点,我妹去年办了内退,本来我妹不让我妹夫去医院做了,可我妹夫说他身体还成,还能做几年,他不像我妹有劳保,多挣点心安。 
  我哥死后,我妹和我妹夫日子才好过起来。本来我妹单位盖了家属房,在二环边上,我妹没买,她和我妹夫住惯了平房,一来我母亲他们葬在这里,二来我妹说人老了,住平房接地气。 
  话虽这么说,其实我妹也羡慕她们同事住进新楼房。前几年,我妹夫扒了旧房,在原址上起了这两层小楼,我妹夫对我说秉弘这辈子和我没享过福,我起意盖楼就是不想她受屈,现在她想住楼房住楼房,不想住楼房住平房,咱不是没有钱,咋舒坦咋活呗。 
  我妹夫说这话时脸上充满了得意。 
  吃过早点,我妹夫要坐车去医院上班,我妹递给他衣服时碰到了他的手,我听见我妹问他:唉,你手咋有点烫?你发烧了? 
  我妹夫抬手摸了摸额头说:没觉着啊,我就是感觉身上没劲,昨天,有俩治糖尿病的不知道好好的咋得了肺炎?前后脚死的,看死前那难受样,像活活憋死的,吐得身上上下没一点干松地方,可能连着打点他俩人累着点儿,歇歇就过去了。 
  我妹抬手摸了摸我妹夫的额头:还不觉着呢?我摸着都有点烫手了,不信你让二哥试试? 
  我看了看我妹夫说:不用摸就知道你发烧了,你的脸跟喝了二两酒似的。不舒服就在家歇一天吧,身体当紧。 
  我妹夫说不行啊,今天我当班,顶多是个感冒,我守着医院开点药还不方便?没大事,别不放心我,晚上,秉弘,你多准备几个下酒菜,我和二哥喝两盅。 
  我妹夫说完就上班去了。 
  我妹说:他这人能抗病,有个头疼脑热的从不当回事,天生劳作的命。 
  我说一看解强就是个过日子人,你这辈子找他也算找对了,换个人就咱家这么多烂事早容不下了。 
  我妹说就是这点让我和他过到现在。他当初对我有恩,后来又对咱家有恩,二哥,你妹子这辈子就是报恩来的。 
  两行泪顺着我妹的脸滑落,我知道勾起了我妹的伤心事。我上前递给我妹一块手巾让她擦泪,我说: 
  妹子,哥知道你心里苦,哥也知道你没处说,你要是想说就跟哥说个痛快,别把自己憋闷坏了。 
  我妹哇地哭了出来,我上前擎住她,抱紧她,感觉那痛楚从头蔓延到脚,是切肤之痛。 
  这么多年来,我们在最需要手足支持的时候天各一方,我们早该拥有这样的搀扶,这样的相依,命运让我们痛失了太多的亲情,太多的心灵扶助。 
  在我妹断断续续的诉说中,我看见二十一岁的秉家大小姐在家庭支离破碎、生活窘迫的年代将同情误作爱情,投入了那不该投入的怀抱。我看见二十三的纤弱女子独自走入没有任何喜气的老屋,让那本不该是她归宿的男人做了她的归宿。没有亲人的祝福,没有初为人妇的不安和喜悦,爱情是枚苦果,酿就的婚姻是杯苦酒。娘让这杯苦酒苦上作苦,哥令这杯苦酒苦中加盐。 
  我妹本该能做母亲的,在警察走进她家小院,告知是解强而不是秉宸进了监狱时,我妹心里的支柱轰然倒塌,她一直安慰自己的是她嫁的虽说不是她爱的人,但是却是个好人,而现在这惟一的安慰也成了莫大的讽刺。 
  悲愤绝望中,我妹腹中的胎儿流产了,从此再不能怀孕,解强瞬间的放纵断送了我妹做母亲的机会。 
  解强三年劳教,我妹离婚的念头动了又动,每次都让我母亲哀怨的目光打退,那是一种无声的质问和谴责,我妹从那目光里读出的除了冷漠还是冷漠。 
  生活在这种目光下的我妹只有牙掉了往肚里咽,哪怕是生她的母亲也看不见她嘴角的血痕。 
  我妹有外遇了。那个男人是她的同事,他们都是厂科研所的,他们在一起工作了很多年,一起做了无数次化学实验,他们的感情都没有发生化学反应,我妹夫被劳改后,我妹精神极度压抑的时候,那个男人无声的关怀让我妹感情的天平发生了倾斜。 
  我妹说哥,你看见过硫酸倾倒在皮肤上的情景吗?我当初就是那种感觉。 
  我点头,那种痛腐蚀皮肉穿透骨髓。 
  对于这一段我妹没有细说,只说后来他们分手了,经历过所有的情人之间经历过的一切后,我妹忽然发现那个应该称为知识分子的男人同样具备了知识分子的怯懦,他柔弱的肩膀承担不起她的情感,她和他交往只能在黑暗里,永远走不到阳光下。 
  我妹最不能容忍的是做情人,情人一词总让我妹与我们家的命运发生联想,联想的结果我妹知道只能有一种结局。 
  我妹说哥,人要是生活在苦井里还不知道苦的滋味,还要在自讨苦吃,就自作孽不可活了。 
  我妹经过了一年的时间才让自己的心恢复平静,平静下来的我妹心如止水,我妹的同事说她得了厌男症,所有的男人对我妹都不过是一道风景,她远远地欣赏不再走入,不再走入便不再迷失。 
  解强劳教回来就给我妹跪下了。 
  他没想到我妹还会等他,他以为等他的应该是人去屋空。 
  我妹没有离婚,而他们的婚姻已形同虚设。 
  她和解强除了吃一锅里的饭再没有任何共同之处,他们不再同床,后来,解强做了医院太平间的管理员,他们吃饭也不再同桌,他们相敬如宾,他们是住在一个屋檐下两个熟悉的陌生人。 
  直到我母亲去世,直到我哥和我弟相继去世,直到起了新屋。 
  我妹说哥,解强把我的心焐化了,爱情长久了就是亲情不是?感激长久了也是亲情。这么多年解强不容易,他是咱家的恩人。儿女如何?大哥和三哥也做妈儿子一场,妈是喝过他俩端的一次水还是吃过他们一口饭?兄弟姐妹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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