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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书屋2000-01-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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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么说其实与毛泽东未见得有何亏损。私意以为,格律究属小学,其法也未见得多么深奥,若肯下一点功夫,以毛泽东的资质,知晓近体诗的格律,诚非难事。但知道格律是一回事,在诗歌创作中运用自如,不为格律所缚,又是另一回事,那不仅需要大量阅读(毛泽东具备这个条件),更需要反复实践(毛泽东不具备这个条件)。若仅仅满足于符合格律,即本人也可做到,只是以填字游戏法做成的诗,早已不再是诗了。所以毛泽东既然实践不够(仅有26首律、绝句),为避免死在格律之下,在作品中留下若干格律上的瑕疵,也就不足为怪了。鉴于一方面毛泽东已经多次坦言自己不通格律(曾屡次恳请郭沫若修改润色),一方面毛泽东诗中的格律问题又太过突出,我反而觉得没必要再加纠缠。
  
  八、忽上忽下
  我很喜欢毛泽东的散文,佩服它言之有物,白话地道,表达清晰,说理透彻,文质彬彬,气概可观。但反映在诗词上,尤其当我不得不以“横绝万古”的超一流大诗人标准进行考察的话,偶尔也会有不以为然之处。尝试论之:中国古代诗词的一大特色(弊端?),窃以为在太过经营字词,至走向篇以句名、句因字驰、“一句跳出,全篇驰名”之境,则属走火入魔,如对王安石“绿”的激赏,对潘大临“满城风雨近重阳”的啧啧称奇,均是此类中魔的体现。毛泽东在这方面也深具古风,即他的诗词,几乎每首皆有可句摘可圈点的,然全篇皆可称许、无一弱笔者,则为数寥寥。我想原因在于,毛泽东情感丰饶而诗思有限,语言超强而结构较弱,所以,他有时会犯下低级错误,有时又能写出令人颔首击节的佳句,遂使佳句与劣行交错,奇构与庸局纷呈。
  例如,“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极好,语言、气势、节奏若棋局之“三子归边”,佳句天成而无斧凿之痕,然下忽接“今日得宽余”,诗味陡降,竟忽生不伦不类之感。再如,“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除末句有力外,其余诸句,无非饤饾铺陈,与范仲淹名文《岳阳楼记》中“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云云,命意相同,笔法酷似,然后者为文,无妨铺排,前者属诗,却效不得两汉大赋。谁知话音未落,蓦见“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三句,竟是怎一个“奇绝”了得。再如《蝶恋花·答李淑一》,开篇“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颺直上重霄九”,何其舒缓凝重,情郁意结,忧思悱恻,真可谓有“石破天惊逗秋雨”之势,然下紧接“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两句,不觉骤为之气咽鼻塞。其中既无想象可言(思绪既已“直上重霄九”,吴刚、嫦娥云云,便属现成之典),亦乏怀人之思。《毛泽东诗词大观》的作者甚至从中瞧出“幽默感”来,说是“首先向吴刚问候,然后顺便幽默地问一句:吴刚,你这位名仙有何特殊之物啊?”这便更让人觉得不痛快。如果这真是幽默的话,这当儿它来的可不是时候。再往下竟愈益不堪,至“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已无可娱目。“伏虎”不知典出何处,其象征含义虽然一目了然,但就意象而言,却与由首二句领起的情感氛围,扞格难入。
  也许,喜欢写诗填词的毛泽东,只是缺乏足够的训练,或有意识研习不够,或干脆就是创作态度不够严谨。我欣喜地发现,毛泽东在诗词创作上颇有容人之德,亦能做到闻过辄改。在《七律·长征》下他曾作一“自注”,襟怀坦荡地提到一件本来也不妨隐瞒的事:“水拍:浪拍改。这是一位不相识的朋友建议改的。他说一篇内不要两个浪字,是可以的。”当然反过来,在“五岭逶迤腾细浪”之后,隔行又写出“金沙浪拍云崖暖”,在“七律”中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其错误的性质相当于围棋九段国手突然莫名其妙地自紧一气,致使大龙被屠。
  
  九、魄性的诗
  在谈论毛泽东对“大”“小”的偏爱时,我曾提到感性与知性的问题,这里再略加展开。
  中国文化是较为感性的文化,正如西方文化是更具知性的文化,一般我们也会说女人比男人更感性些,哲学家较诗人更知性些。就中国诗歌鉴赏传统而言,知性的诗人不仅极少,偶尔出现个把,在主流评价中亦难获激赏,易被视为旁门左道,相反,人们感兴趣的,多是以感性见长的诗人,更愿意津津乐道的,也多是充满感性的句子,如“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之类。即使说到对知性的欣赏,提供的样品,也总是巧智、谲智或理趣的成份居多,是惊鸿一瞥式的哲理,并无法纳入某种系统的思辨体系之中,著例如“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若暂时从这一角度切入,我立刻发生了困惑,即发现很难把毛泽东归于感性或知性诗人之中,也不像两种诗人的综合。就是说,在毛泽东诗词创作中,我们既找不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式感性超强的例子,而如“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类表达得直截了当的生命奇智,同样难觅踪迹。也许,诗人毛泽东追求的,乃是“魄性”吧?
  “魄性”是上海方言,在上海青年人的口语圈内,指的是某种胆气,比如某人在股指升高、市场难测时果断投入大量资金,就会被伙伴们说成“魄性大”。如果我们顾名思义,将“魄性”之“魄”还原为“气魄”,或许便接近了毛泽东诗词的魅力。毛泽东的大量名句,我们往往既没有觉得传递出多少微妙的诗情诗味,又不曾在智慧上受到多大启迪,我们与其说被感动了,不如说被震撼了。如“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三句,论形象不如“燕山雪花大如席”,说气势也未必及得上“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然而我们还是被震撼了。再如“万类霜天竞自由”,细想之下颇不合自然之理。因为倘是“霜天”,依“秋收冬藏”之序,万木萧条,生灵潜迹,当是时,它们本不会有“竞自由”之心,然而诗句助人豪兴之力,却又是不容抹煞的。又如“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三河铁臂摇”,注家多认为“银锄”指“农民在山上劳动”,“铁臂”指“铁一样坚实的臂膀在挥舞”,意思当然一点不错,但也仅仅是表达一个意思罢了。就想象力本身而言,这里的焦距可没对准,两句的前后意象在技术上存在着正相抵消的可能。即若以“天连五岭”为观照对象,不可能看见农民的“银锄”,若以“铁臂摇”为着眼点,“地动三河”之势也将不复存在。毛泽东此处的技法与“或人大于山,或水不容泛”的中国古画法似有偶合之处,即不在乎眼前之景,专意于心中之情,遂使以肉眼为依据的透视法遭到废弃。于是结论只有一个,毛泽东写上述两句时,并没有展开想象的翅膀,他眼前没有虚拟之象可言,他只是本能地寻找一个充满“魄性”魅力的字面组合而已。他达到了这个目的,使本来甚至有点不知所云的诗句,焕发出某种神采。必须承认,这确实是只有诗才可能焕发出的神采。
  我前面也曾提到毛泽东诗词结构能力相对不足。说准确点,其实这指的是毛泽东诗词的结构太过严谨,太过注重起承转合,换句话说,毛泽东诗词的结构由于过于注重魄性的完整,反而使情感的跌宕起伏缺少照顾。诗词(尤其是中国古典诗词)的结构,本该在动态中求得平衡,甚至不妨在失去表面平衡的情况下求得意蕴的深化。为求操作方便,我们可试着从毛泽东诗词的结尾一探究竟。毛泽东诗词的结尾相对较少变化,如果稍加留意就会发现,毛泽东最为人称道的句子,往往多出现在诗(词)末,且称道的理由也较为雷同。随举数例:“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装点此关山,今朝更好看”等等。这样的句子(有些极佳,如“俱往矣……”,有些过于平实,如“世上无难事……”),我们并不能获得多少诗的享受,却可以感觉到某种莫名的亢奋。我们的心灵无所触动,我们的胸腔却砰砰作响。
  诗词有可说之处,但其不可说不可评之处,领域更广。那便如同音乐,凝神谛听较之喋喋不休,总是更值得提倡。毛泽东诗资之高其实是无可怀疑的,读其二十二岁时的作品《五古·挽易章陶》,句法纯熟,古意盎然,即捉入汉乐府中,一时半会也难辨真假。又作于一九二一年的《虞美人·枕上》,婉约之容,直追宋调,且并无宋人爱情词札中常见的男儿乐做女身的“变性”现象(性心理学家霭理士所谓“哀鸿现象”),读后真是“对此不抛眼泪也无由”了。兹恭录如下,以表好诗共赏之意,又表敬佩之忱,并祈稍减冒渎之责。
  虞美人·枕上
  堆来枕上愁何状,江海翻波浪。夜长天色总难明,寂寞披衣起坐数寒星。
  晓来百念都灰尽,剩有离人影。一钩残月向西流,对此不抛眼泪也无由。
  

 
人世难逢开口笑——《毛泽东自述》
? 单世联
阅读革命
  毛泽东非但没有写过什么自述、自传之类,而且在他的体制下,领导人的家世背景、身体状况、生活习性等等都是党的机密。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三年初版、一九九六年增订再版的《毛泽东自述》,其实是毛几次接受西方记者的采访问答。其中最个人化的是一九三六年与美国记者斯诺的谈话,早已因《西行漫记》而广为人知。
  一少年经验
  童年经验在多大程度上影响着人的一生,可能会因人而异。对于像毛泽东这样自信,自是、个性强悍且思想具有高度连续性的人物来说,“自我”的塑造完全可以追溯到少年时代。毛向斯诺谈到自己的童年时,主要谈了两种:一是斗争,二是怨恨。
  在家庭中,毛和父亲就有过两次重要的斗争:
  十岁,不愿上学又不敢回家,出外流浪了三天。回家后,父亲比过去稍微体谅了一些。结论是只有斗争才能获胜利。
  十三岁,父亲在客人面前骂毛懒而无用,毛回骂父亲并跑到一个池塘边威胁要跳进水中,父亲软了下来,答应不打毛。结论是公开反抗可以保卫自己的权利,如果只是温顺,父亲只会更多地打他。(参见《毛泽东自述》15—17页,以下只注明页数)
  家庭中时有斗争,社会更是贫富对立严重。对毛影响甚深的是一九一○年长沙抢米风潮。饥民到抚台衙门请求救济,遭到拒绝后举行游行示威,结果受到镇压,许多人被杀。
  
  我却从此把它记在心上。我觉得跟“暴民”在一起的也是像我自己家里人那样的普通人,对于他们受到的冤屈,我深感不平。(21)
  
  此后,韶山的一个哥老会员被地主和官府联合起来杀了;第二年青黄不接时发生粮荒,米商们仍然把米运到城里去。穷人们开始了“吃大户”的运动,并没收了米商的米。
  一般青年人在面对社会不公时油然而生的自然感情,在毛这里,成为其阶级意识、斗争哲学产生的温床。
  毛少年时期的另一个经验是被人看不起。一九○九年他到邻县湘乡上学:
  
  我比别人穿得差,只有一套像样的短衫裤。……很多阔学生看不起我,因为我平常总是穿一身破旧的衫裤。
  我被人看不起,还因为我不是湘乡人。……我在精神上感到很大压抑。(23)
  
  嫌贫爱富,人之常情,但在毛这里,则支持了他后来的社会分析其实,在当时的背景下,毛的出身不算最差,他自己说是“富农”。这就有两种推测,如果他是最穷的,是连学都上不起的贫农,他的思想观念会是怎样?反之,如果他再富一点,完全感受不到他人对自己的轻视,是不是还会形成这样的观念?
  当然也有爱,这来自毛的母亲文七妹,一个“仁慈的妇女”和“虔诚的佛教徒”。同情穷人,慷慨厚道,常送米给上门讨饭的;她也不赞成毛对其父亲的对抗性斗争。总的看,这是一个善良的中国妇女,只是她的品性对毛的影响,似乎只表现在毛后来对佛教有一定的尊重。
  毛泽东终生喜爱对立,热衷斗争,这一思想可以在他的少年经验中发现萌芽。但由于延安时期毛把矛盾对立视为辩证法的核心,把阶级斗争视为共产党人的天职,所以他在这个时期的回忆,很可能是一种选择性乃至解释性的回忆。事实上,他在家庭琐事的回忆中就加进了许多革命词汇,如党、统一战线、辩证斗争、间接打击等等。他很可能舍弃了童年时期有可能经历过的另一种感情,比如爱、尊重等。
  二不安分的青年人
  辛亥革命失败后,毛弃武从学。但学什么呢?“我并没有判断学校优劣的特定标准,也不明确自己究竟想干什么。”(29)他对学校的了解一是报纸广告,二是朋友介绍,其选择过程很能见出他的性格:
  
  一个警政学校的广告引起我的注意,于是去报名投考。但在考试以前,我看到一所制造肥皂的“学校”的广告,它不收学费,供给膳食,还答应给些津贴。这是一则吸引人鼓舞人的广告。……我改变了投考警校的念头,决定去做一个肥皂制造家。……这时候,我的一个朋友成了学法律的学生,他劝我进他们的学校。我也读了这所法政学堂的娓娓动听的广告。……我写信给家里,重述了广告上所许诺的一切,要求给我寄学费来。……另一个朋友劝告我,说国家正处于经济战争中,当前需要的人材是能够建设国家经济的经济学家。他的议论打动了我,我又花了一元钱向这个商业中学报名。我真的被录取了并在那里注了册。……有一天我读到了个广告,介绍一所公立高级商业学校的优点。……我认为最好能在那里成为一个商业专家,就又付了一块钱报名。……我进了这个学校,但是只耽了一个月。我发现,这所新学校的麻烦之处,在于很多课程都用英语讲授。我和其他学生一样只懂得一点点英语。……我的下一个经历是省立第一中学。我花了一块钱报名,参加了入学考试,发榜时名列第一。……我不喜欢第一中学。它的课程有限,校规也使人反感。我读了《御批通鉴辑览》以后,得出结论:不如独自看书学习。(29—31)
  
  转了一大圈,终于还是没有进学校。毛住进湘乡会馆,每天到省立图书馆去读书,主要是世界地理和历史。后来实在没有钱了,才又留意广告,考进湖南师范学校,“我在师范学校当了五年学生,并且抵住了后来所有广告的引诱。最后,我居然得到了毕业文凭。”(32)从一九一三年到一九一八年,这是毛一生接受的最正规、最完整的教育。警察、肥皂制造者、法律学家、经济学家、商人等等都曾向他招手,但毛终于成了一名教师——从小学教师到全国人民乃至“全世界被压迫民族和被压迫人民”的“伟大导师”。
  最终的选择肯定是正确的,尽管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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