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6年第09期-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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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红亲着苏木的手说;可是这么长时间来他从来没有亲口对她说他爱她啊。
苏木说;“你知道我是爱你的。”他从裤子口袋里抽出一方手帕;摊开;站起来;替她擦拭眼角的泪水;而后又托起她的下巴;深情地凝视着她已潮红的双颊。
责任主编 何子英
走到最后
一
密密麻麻的雨点把尘土溅了起来。宗德老汉只眯了眯眼睛;雨雾就从很远的稻田那边跑到街道上;立在他的面前。他把身子往墙边靠了靠;可雨点还是断断续续地溅在他的裤脚上。他干脆把背上的背篼放下来;矮身坐上去;埋下头;用指甲一点一点地搓裤脚上的泥水。
把泥水搓干净;他又坐了好一阵;但雨雾却越来越重。风也趁机作怪;尾随雨雾跑到街道上;跑到屋檐下。他觉得有点冷了。他站起来;重新把背篼背在背上;贴着墙边往街那头的邮政所走去。
邮政所柜台前面的空地方站了很多人;也有人光屁股坐在地上;把脚伸得老长。但是这些人里面并没有天天坐在这里帮人家写信的那个老汉;就连老汉摆在这里的桌子和凳子都不见了。宗德用手拨拨头上的雨水;终于挤到柜台前。邮政所的老主任不在;他的孙女坐在里面;正磨着指甲。他迟疑了一下;用手敲了敲竖立的玻璃。女孩总算抬起头来;不耐烦地瞄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继续磨指甲。他不晓得该怎样称呼女孩;就又敲了一下竖立的玻璃。女孩这次头也没抬;她说;信和汇款单;外面黑板上都写着名字;自己去看。他想了想;说;我买个信封。他摸出五角钱捏在手上。女孩把信封放在柜台上用手压着;说;钱。他把钱伸进去;问;帮人家写信的那个老汉呢;今天没有来么?女孩愣了一下;吹了吹指甲灰;说;他都喝农药死了好几天了。
宗德万万想不到;那个笑眉笑眼的老汉就喝农药死了。两个多月前;他找老汉写过一封信。那时候;在外面打工的儿子和媳妇都大半年没往家里写信了;他悄悄跑到也有儿女在外面打工的人户去问;人家也说不晓得;但答应写信出去帮忙问。等他再去问的时候;人家却把门缝关严了;手里捏着从外面寄回来的信说;他造孽的儿子在外面犯了王法;被抓进了公安局的大门;黑心的媳妇呢;就跟人家跑了。他差点给人家磕头了;他说;这话要是传出去;不但菊花;就是我们全家老小都没法活了。一出人家的门;他的腿就打闪。好几天;他大气都不敢出。儿子被抓了;媳妇跑了;他还有把硬骨头;煎熬得下去;但是病歪歪躺在床上的菊花呢?要是她晓得这些;怕两眼一闭撒手就去了。思来想去;他只好去找帮人家写信的老汉。那天是个冷场;没几个人。他坐在老汉的对面说一句;老汉就写一句。写完了;老汉拿给他看;他说不识字。老汉就念给他听:敬爱的爸爸妈妈;您们好……他打断老汉的话;想了想;说;麻烦你再加几个字;我们还有个孙子;孙子也要问候。写信的老汉改了改;又念给他听:敬爱的爸爸妈妈;亲爱的乖儿子;你们好……他一边听;一边又要老汉改了几处。改好信;老汉搓搓手;问;你屋头的她害病在床?他点点头;说;都躺了几个月了;她就指望看到儿子媳妇的信;不然早就没啥念想了。老汉说;难怪;我是说;这造孽呀。老汉把信折起来;又说;你去老主任那里买个信封来;光买信封不买邮票就可以了。买来信封递给老汉写好收信人的地址姓名;又遇到了一点麻烦;他只晓得儿子在深圳;但不晓得儿子的具体地址。老汉想了想;就在来信人地址姓名那里写上“深圳(具体内详)几个字。看老汉收好笔头;他就摸出一块钱伸过去。老汉死活不接;说;你这钱我实在收不下;二回你再来找我写。
把信拿回屋;宗德就煮个鸡蛋拿去喊来上湾院子里读六年级的春旺念给菊花听。信还没念完;春旺就问;宗德爷爷;玉满叔叔在信上说要回来修新房子;他好久回来修?到底要盖几层楼高?菊花从床上撑坐起来;笑眯眯地说;你玉满叔叔爱说大话呢;新房子最多盖三层楼就上天了。春旺念完“此致敬礼”;菊花又让春旺从头念了一遍。那天晚上;菊花硬要下床来吃饭;并且比平时多吃了小半碗。吃完饭;菊花就坐在灶屋里看宗德洗碗喂猪;她说;我还以为那两个短命的只图在外面快活就把我们忘了呢。宗德说;爹妈把他生了养了;他真的就敢把我们忘了?菊花说;我听到他们在外面争气;我心里就好受了;可惜他们就粗心大意没在信里面给我们留个地址;我们想给他们写信都没地方写。他愣了一下;说;他们在外面那么忙;哪有空闲看我们的信?再说我们也不该写信去分他们的心;好让他们一心工作;不然几层楼高的新房子说盖就那么容易盖成了?
最近几天;菊花又在念叨信了;她说;要割稻过忙了;那两个短命的不说寄钱回来;就是再忙也该写封信问问我们啊。不但菊花说;孙子也说;爷;我爸和我妈他们在外面不想我们么?他们都不写信回来问我们。今天出门的时候;菊花和孙子又问起信。宗德打算今天再去找老汉写封信;偏偏老汉就死了;以后再去找谁写信呢?
在柜台前愣了好一阵;宗德才缓过气来。他捏着信封和女孩找给的三角钱;想问女孩写信的老汉为什么要喝农药;但女孩已经磨好指甲去一边翻报纸了。他只好往外走。
雨雾已经淡薄了;有人光着脑壳在街道上走;更多的人端着碗坐在门槛上吃饭。经过屋檐下的锅盔摊时;宗德才记起早上出门的时候答应给孙子买锅盔的;他有两个逢场天都没给孙子买锅盔吃了。卖锅盔的抄手坐在那里打瞌睡。他敲了敲桌子;跟卖锅盔的讲了两句价;真的就少用一角钱给孙子买了个芝麻甜锅盔。再往前面走几步;是包子店。他想给菊花买两个肉包子;但是包子早就卖完了;他折回来;还是只用四角钱;又给菊花买了个芝麻甜锅盔。在街头的肉摊前;他又停了下来。猪肉还是上午的价钱;瘦肉八块;肥肉六块。他只好继续往前走。他本来打算如果今天卖出去两个背篼的话;就割大半斤瘦肉回去砍成泥做肉丸的;但老天半路落雨;他就只卖出去一个背篼。如果不落雨的话;每回逢场天他可以卖出去两个背篼;有时候甚至可以卖出去三四个背篼。照这样算;等到割稻过忙完了;就可以凑够孙子的学费了。孙子都满六岁在吃七岁的饭了;等半月学校开学就该给他报名启蒙读一年级了。可如果逢场天还落雨的话;等割稻过忙完了;编的背篼不说卖六七块一个;就是你只卖三四块;摆在那里也没人想过问。
二
宗德老汉在中间的堂屋里用干帕子抹净了头上的雨水;才进左边的息屋里去换衣服。菊花侧过身子;看着他说;你真的不想要你的几根老骨头了?淋了满身雨!他说;我哪淋雨了?你看我头发都没湿。菊花说;你头发没湿?那你满裤脚泥水从哪来的?他说;裤脚上的泥水是走路甩上去的;我在路上走得快。菊花说;你过来我摸摸你衣服。孙子正好在门外问;爷;你给我买的锅盔呢?他偏身就走出去了。
刚添了小半锅水坐下来点火做饭;孙子就举着半个锅盔过来了。孙子说;爷;婆给你的;喊你吃。他说;你婆怎么不吃?孙子说;婆说她吃饱了。他说;哦;你的锅盔呢;这么快就吃完了?孙子舔了舔嘴巴;说;我只吃了一半;剩一半放在柜子里面等明天再吃。他说;你现在就去拿来吃了;不准放。孙子说;我现在就不吃;我就要放;等明天吃要香些。他接过锅盔分成两块;把大的那块递给孙子;孙子不接。他说;爷喊你吃你就吃;爷不饿。孙子接过锅盔咬了一口;说;爷;我来帮你烧锅。他说;爷不要你烧锅;你过去陪你婆;等饭好了爷过来喊你。
吃完饭;宗德又坐到堂屋里去破竹子编背篼。孙子在息屋里跟菊花说了一阵话;就跑出来挨他坐。他问;你婆不要你了?孙子说;呸才是;婆喊我出来陪你;她说她想睡瞌睡。他说;那你就乖乖坐;不要烦;爷编背篼卖钱;又给你买锅盔吃。孙子顺起一根青篾条递给他;点点头;说;嗯。只顺了几根篾条;孙子就梭到地上去了;他捡起一把黄篾条;偏过脸说;爷;这些黄篾条你又不要么?宗德说;爷不要;爷只要青篾条用。孙子说;你不要就给我;我也想学编背篼;你教我。他笑了笑;腾出一只手摸着孙子的头说;等你长大了就教你;爷教你编背篼;还教你编箩篼。孙子撇了撇嘴巴;说;你每回都说等我长大了就教我;那我到底要几岁才算长大啊?他说;等你启蒙念书了;你就长大了。孙子说;我不想念书。他愣了一下;说;为啥不想念书?孙子说;我想天天在屋里陪你和婆。他笑了;说;乖孙儿没出息;你如果不念书的话你就没出息。孙子又撇了撇嘴巴;说;念书要用钱呢;我不想用钱;我想把钱拿去给婆看病和修新房子。
把黄篾条全部捡在一边;孙子又来缠他。孙子说;爷;你给我编个鸦雀子。他说;你看爷正在忙。孙子把一根黄篾条弯成半圈;说;每回喊你给我编鸦雀子;你都说忙。他说;爷现在给你编个鸦雀子的话;你还来不来烦我?孙子说;你现在给我编个鸦雀子;我就不烦你;说不烦你就不烦你;我自己去耍。他放下刚起了个底的背篼;就去选了一根黄篾条。
直的黄篾条在宗德手里变成弯的;后来又变成鸦雀子的头;头下面又长了肚子;肚子下面又长了两只脚;脚弯上去又长了尾巴;孙子看得眼睛都不眨一下;看得口水都流出来了。孙子用手背抹一下嘴巴;从他手里拿过鸦雀子就往息屋里跑。婆;你快看我的鸦雀子;爷给我编的鸦雀子;你看像不像真的。孙子举着鸦雀子一边跑一边叫。他喊了一声;没有喊住。
你不要乱动;你只准看;弄烂了我就要找你赔;你肯定赔不起。孙子又在跟菊花叫。他在外面喊了喊;孙子的声音才小下去。可他只弯了两根青篾条;孙子又在息屋里叫了起来。
他捡起一根黄篾条弯过来折断了捏在手上;跑到息屋门口垮下脸跟孙子说;你屁股痒了寻打么?才烦了我你又来烦你婆;还不赶快给我出来。孙子马上就把手脚并拢了;看看他又看看菊花说;是婆喊我进来陪她的;婆说她想跟我说话。菊花把孙子往她面前拉了拉;说;你是想寻乖孙儿出气?你倒不如拿我出气。只要有我在;哪个都不敢打他。他把黄篾条背过去;说;我是说吓他;哪想要打他?我怕他闹到你。菊花说;我倒喜欢他来闹我;不是念着还有乖孙儿来闹我;我早就不想管你们了;我早就活得没有半点味了。
宗德前脚刚走回堂屋;孙子后脚就跟出来了。孙子顺起一根青篾条递给宗德;说;爷;婆喊我出来陪你。他把孙子拉过来挨着自己;说;乖孙儿;爷刚才是假装的;爷怕你闹到你婆睡瞌睡;就想来假装吓你。爷其实最想你;爷哪舍得打你。孙子在他身上蹭了蹭;说;我都晓得。他弯腰捡起一根青篾条;偏着脸说;爷;我爸和我妈是不是以后都不得回来了?宗德的手闪了一下;说;你再乱说话你爷就不喜欢你了;爷就不给你买锅盔吃了。孙子说;又不是我说的;是下湾院子的飞娃今上午给我说的;他说我爸和我妈都不想要你和婆了;也不想要我了;以后他们就都不得回来了;他们要在外面重新生个娃儿;他们想在外面吃独食过好日子不管我们了。他把孙子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腿上;说;飞娃是乱说的;你忘了你爸和你妈给你写的信么?他们说要回来给我们修新房子;还要给你买好多新衣服;买冲锋枪;买坦克。你忘了么?孙子摇摇头;说;我没有忘。他说;那你以后就不要再听飞娃乱说;他晓得你爸和你妈回来要给你买那么多好东西;他是眼红你。孙子点点头;说;嗯;那我以后都不跟他耍了。就从宗德怀里挣下来蹲到地上;又去顺青篾条。他又重新抱起孙子;直走到右边的灶屋里。他说;乖孙儿;飞娃的话你给你婆说没有?孙子说;我还没有给婆说;我忘了。他说;你想不想你婆的病好?孙子扬起脸看着他说;我想婆的病好;我想婆;我不想婆害病;爷。他说;那你就听爷的话;不要给你婆说飞娃的话;飞娃的话都是屁话;你婆听不到这些屁话;她就不生气;她的病就好了。孙子问;真的么?他说;爷最想你;未必还哄你么?孙子说;那我就一辈子都不得给婆说;我也不得给其他任何人说。
三
黑雾还在山脚那边没全部围拢过来;雨点又在屋顶的瓦背上密密麻麻地响。
孙子放下青篾条尖起耳朵听了听;说;爷;婆在喊我。就跳起来往息屋里跑。宗德才要弯下腰去捡根青篾条来编;孙子又跑了出来;拉起他的衣角说;爷;婆喊你去;她说有话要问你。
息屋里都黑完了;宗德看不见菊花的脸。他划燃根火柴要去点煤油灯;菊花就咳了一串嗽;说;不要点灯;我习惯了暗;再说我闻见煤油味就咳嗽。他就挨着床沿坐下来。菊花说;这烂天又落雨了;老天爷真的不要我们活命;想要收我们上天么。他说;你倒把这耽挂成个啥?如果老天爷真要想收人上天;就不只是收我们几个人;全部的人老天爷肯定都要收回去;菊花窸窸窣窣动了动;说;今天又没有信么?他把手在床沿上拍打了一下;说;你看我这记性;我回来倒忘了给你说。我去问了邮政所的老主任;他说今天落雨;县上送信的车不下来;不但信不送下来;连乡政府的报纸都不送下来。菊花说;难怪;不过那两个短命的倒该给我们写封信了;上回找春旺来念的信我都忘了是啥内容了。他说;信恐怕就该这两天到了;下个逢场天我再去看。菊花说;我这满身病;都不晓得到时候还见不见得到那两个短命儿。他把手伸过去放在贴着菊花身子的被子上面;说;你就只晓得说折寿的瞎话;我不爱听。你这都算病么?医生说这副药吃完了再开副药给你吃就好了;你就不会喜兴点?菊花说;家家产户都在把稻谷往屋里割;就亏你还喜兴得出来!你去看下湾田的稻谷没有?都黄到头了;没人手去割;就只有等它烂在田里头;到时候你吃啥?他说;下湾田的稻谷哪有这么快就黄到头了?菊花说;我上午才喊乖孙儿去下湾田看了的。孙子就说;爷;我上午就是去看了;下湾田的稻谷全部都黄到头了;有些稻谷还倒在水田里了;我还看见飞娃在我们田坎上放牛。他捏拉了一下孙子;孙子就不往下说了。
宗德晓得下湾田的稻谷全部都黄到头了。昨天去下湾院子砍竹子;他就去看了。他说;我明天麻麻亮就下田去割。菊花说;你去割?你有几根老骨头?你割得动几把稻谷?他说;我再去喊玉堂来割。菊花说;你要去喊玉堂那挨千刀杀的短命儿?我宁愿稻谷全部都烂在田里头我也不去喊他;天天喝凉水饿死我也不去喊他;难道你就忘了他以前伙同他婆娘是怎么对付我们的?他们不但不供养我们;还跳起八丈高;要点火烧我们的房子。他说;再说他都是我们的儿子;手肘总向内不向外。菊花说;他短命的不是你的儿子;我也当没有生他这个挨千刀杀的;他黑天良的短命儿好久管过我们的死活?
玉堂不是宗德的亲生儿子。新守了寡的菊花逃难落到三十多岁的老光棍宗德屋里的时候;玉堂都满三岁了。宗德说;就算你当没有生他;我总养了他二十年;我就不信他真的不认我这个爹;他结婚那挂瓦房还是我打石头烧砖烧瓦给他修的;我就要去喊他。菊花背过身说;你舍得下脸你就去喊;我看他往你脸上挂多大的面子。
宗德本来想吃了夜饭再去下湾院子喊玉堂的;但他看雨停了;又改了主意。吃了夜饭再去;要是玉堂他们都睡瞌睡了;怕就不好说话了。他在灶屋里添好水量好米点燃火;喊来孙子烧锅;就光着脚摸黑往下湾院子去。
玉堂他们正关了门在吃夜饭。宗德在门外站了好一阵才敲门;他的手总用不上力气;把门敲不响。敲了四五下;玉堂才问;哪个?他说;我。玉堂又问;哪个?他想说“是你爹”;说出口的却是“宗德”。玉堂说;有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