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6年第09期-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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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的只是我的左右
风吹草低暴露空白
往里;越走越深
暗下来;只有风声
然后落地成灰
去 年
那些阴暗潮湿的背景
被漫天的雪花衬托
闭上眼睛;我以为不会看见
暗哑的枝头;不见一只鸟的隐藏
慢慢地;脚下的痕迹
暴露出来
肖刘湾
汉江北八里。一条石子路
从渡口开始
一直牵引我弯曲地进入
这个叫肖刘湾的村子
更远些;总有些记忆
令我深刻——
一场雨让我站在水里
一条蚂蝗爬到腿上
一只萤火虫在夜里飞来飞去
凉床上;婆婆的芭蕉扇摇到我的梦里
但是现在
我只能站在肖刘湾的土台上
望着那间母亲生下我时就快倒塌的平房
目光斜视;歪着脖子
菜市场
那些绿的;白的;黄的
都是我熟悉的
闭上眼睛;我总能看见
母亲自留地里挂着的;躺着的
香瓜;玉米棒;南瓜苞和蒜苗
每天;我都会在这里挑选
我喜爱的颜色
生活;让我记住了那些植物
或者它们的名字
我把胡萝卜切成片
让它们呈现出各种姿态
“萝卜上市;药铺关门。多吃;儿子”
20年前;母亲总是微笑
在饭桌上;为我夹上一片一片
水煮的胡萝卜
现在;母亲依然在汉江以北
自家菜地里种菜
而我;每天都要在别人篮子里买瓜
汉语的当代美声
《终结者》是诗人张执浩新近一组作品中的一首;也被放在他第一本公开出版的自选诗集《苦于赞美》中;作为最后一首;一本书的“终结者”;也可见此诗在作者心目中的分量。诗人在写一种“终结”的东西;而在我们的内心引起的却是震动的开始、莫名的感动和悲伤的涌动不息:
你之后我不会再爱别人。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你之后我将安度晚年;重新学习平静
一条河在你脚踝处拐弯;你知道答案
在哪儿;你知道;所有的浪花必死无疑
曾经溃堤的我也会化成畚箕;铁锨;或
你脸颊上的汗水、热泪
我之后你将会成为女人中的女人
多少儿女绕膝;多少星宿云集
而河水喧哗;死去的浪花将再度复活
死后如我者;在地底;也将踝骨轻轻挪动
也许可以将这首诗理解为对一种刻骨铭心的爱的坚守与怀念。诗作让人感动是因为它为这种坚守与怀念提供了最朴素但似乎最完美的艺术形式。这种感伤的个人独白在诸多独特的想象(意象基本与河流、水有关;暗中对应诗中时间永逝的主题)中显得开阔而深入;直至开阔到无边的人世和渺远的星空;直至深入到每个生者的记忆及每个死者的睡姿。
小说家林白曾说:“读张执浩的诗歌你会有再谈一次恋爱的冲动。”不过;更多的情况可能不仅仅是“再谈一次恋爱”;而是读张执浩的诗;我们荒芜的内心有一种枯萎已久的“爱”感再度复活的感觉。这不仅仅是情欲的“爱”;更是一种愿意放弃自己沉入辽阔时间沉入心仪的对象与之一起构成永恒的爱;是一种与“自我牺牲”同构的“爱”。在这个意义上;读者也许可以重新理解了张执浩六七前写的一首代表作《亲爱的泪水》:“……我在寻找亲爱的泪水;在小说/与诗歌之中;在雷雨前夕的蚁穴旁;/在火葬场的烟囱下;在哭声的海洋里。/有多久了?我想顺着眼睛往体内挖……//为什么没有亲爱的泪水?/刀子捅进去;为什么没有血?/我找不到我的心藏在了哪里;/也看不见掩埋她的尘土和岩石。//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亲爱的生活;你把我磨炼得无情无义;/也将我击打得麻木不仁。/……”诗人的写作更多是对俗世生存中的自我的感伤审视;他的言说牵引出人们的爱的“泪水”。让人们重新思想“爱”;以“爱”来对待人世。《终结者》;从张执浩这最近的一首诗我们仿佛看到了他最初的一首诗;每一首似乎都在质询自我、都在寻访人世:“亲爱的泪水”;亲爱的“爱”;你在哪里?
在“现代”的境遇中;有“爱”的意识、有爱的能力;其实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当代汉语诗坛曾经热闹非凡;今天也是帮派林立;各类的“革命”口号彼伏此起;各样似新实旧的技艺炫耀;“新”的诗作也许层出不穷;但那种在“心灵”和情怀上、技艺上皆能让人信服的“好”诗却往往难得一见。对于许多诗人而言;“好”的诗不是在个体对现代境遇的刻骨体验、诗人对现代汉语和诗歌这一文类特殊的艺术形式三者之间的一种互动、平衡;而是现代主义式的“新”;直至诗歌成为个人感觉体验、形式主义和语言实验的极端形态。诗;一方面脱离了读者(有时甚至连作者本人也不能作出合理的解读);另一方面也脱离了“生活”(看不到作为生存个体的“人”在生存中的“心灵”状态)。诗歌为什么在这个时代如此贫乏无力?张执浩本人认为是因为“爱的缺席”。诗歌在这个时代如何不使个体的“心灵”在语言中更加沉沦、萎缩;如何抒写“爱”?这是诗作为一种特殊的文类如何反抗“非人化”的“现代”社会的问题;这个时代每一个诗人都当面对。过一种“写作”与“生活”相互“平行”的生活也许意味着时刻警醒在日常生活中的自我状态;时常反省自己的内心;在对生活的凝神细察中发现美妙的语词和意象;在对具体的生存状态中言说自我对人世的洞察;从而不仅让诗歌中的“生活”意蕴显得均为丰盈、厚重;“写作”的成分恰到好处、也不露痕迹。
“心中有美;却苦于赞美”;是张执浩组诗《内心的工地》的最后一句。这里单纯地理解这句话似乎别有深意:它不仅反映出诗人的内心;言说的出发点——对生活的细读、由“爱”引申出的无数的“美”的发现。但是;“生活”、“美”一定远远大于人的内心超出了语言;当我们来言说的时候;发现无法言说;这里又显示出诗人对于语言的自觉意识。也许正是这种“心中有美;却苦于赞美”的内心的言说冲动与言说的艰难感;诗人的文本才具有了一种精神与语言之间的张力;既意蕴丰盈又形象生动。张执浩许多成功的诗作;都是极为平常的日常生活的人事;在生活当中每一个人都可能遇见的场景、遭遇的情感。就语言、意象和境界的营造来说;他似乎就不喜欢追求现代主义式的新奇和技巧的复杂;甚至;身居城市的张执浩至少有三分之二的诗作偏爱使用自然意象;但这并没有影响他的诗作在呈现个体生存和自我心灵方面的意蕴的复杂性和诗歌整体风格的优美感伤。除了偏爱传统诗歌写作惯常使用的自然意象之外;甚至在题材上他也将自己深深嵌入“传统”之中。一个值得注意的事实是:诗人的那些优秀诗作当中;写“母亲”的作品占了相当大的比重。几首精心结构的组诗《亲密》、《美声》、《大于一》都是。还有其他一些像《身边的丘陵》、《覆盖》、《青苗》这样的诗作。在追“新”逐“异”当代诗坛;像张执浩这样沉入对乡土“母亲”的大量叙述的诗人似乎少数。
在张执浩这些献给“母亲”的诗作中;《美声》也许叫人的感动最为持久。这组由11首大约平均为十四行的诗作构成的长诗;以怀念母亲为情感背景;真实的线索却是“我”在城市夜晚的漫步与遐想;城市夜晚的想象和乡村生活怀想并行不悖;哪一种场景都很容易超越现实成为现实的象征;平凡的场景都显得蕴意无穷。漫长往事中的经验与当下的想象;紧紧配合着作者的内心行程;与内心言语的行进相应的似乎还有诗人想象中的歌剧院里的在高音区徘徊不息的“美声”;“失去了驾驭……能力”的演员发出的“美啊;我只能上不能下了!”的感叹叫人震颤不已。
很多时候;我们读张执浩的诗;会感到诗歌中的那个叙述者对人世的沉痛与绝望。他几乎要大喊着像拔牙一样将自己从“时间”中拔出来;让疼痛的不再是自己;而是“时间”:“我退出来。让时间喊‘疼’!/哦我陷得太深;如同血液里的血液;/也像是海洋中的水滴。//内心里有一片牧场;但没有/今夜的羊群;内心里有爱;但没有/受爱者;内心里有一张嘴;但没有/力气说出‘内心’。//……”。诗中的精神冲突应当是“审美”与“绝望”、“爱”与人世无可挽回之间的冲突;这是诗人一再“苦于赞美”的原因。在当代汉语诗坛;张执浩的诗歌写作;一个重要的意义是;出示了一个诗人追求生存真相的心灵;而这种心灵使当代汉语诗歌的某些文本显示了一种迫使人追问人世与永恒的精神力量。对于那些沉迷于对语言、技艺和“革命”情结的诗歌写作来说;这种写作是一种鲜明的参照;它使我们重新思虑什么是“爱”、“美”从何来、短暂而沉沦的人生该如何救拔。更为重要的是;张执浩的诗歌写作为当代汉语诗歌提供的技艺因素也是不容忽视的。对于张执浩这样的写作者;大质量的心灵和深广的精神视野往往使他能将平常的语词、朴素的意象运用得与情感、经验的言说融洽无间。他的诗歌技艺是关于“生活”、生存的思想和想象的分行陈述。来自“心灵”的力量凝聚了日常生活被人忽略的言语、场景和细节(包括许多人的内心想说而未说出的话;当他以诗的方式说出来;人们深感这样的语句平常而触动人心)。而内心涌动的“爱”的光晕;则照亮了俗世生存中许多微不足道的东西;卑微的事物进入了高贵的叙述(像《高原上的野花》、《喂;稻草;人》、《身边的丘陵》等);“丑”的事物在这里被发现了它的意义(像《蛇与蛇皮》、《乌贼》等);而“美”的事物;则美得有形有体(像《亲爱的眼泪》、《荡漾》等);而赞“美”;则往往在疼痛和感伤中回旋上升(像《亲密》、《美声》等)。张执浩并不是像一些诗人批评的“他总是用一些习惯的词汇”;而是他以自己的情思和想象重新挖掘现代汉语在不同语境中的新的内涵。他的诗中看似有许多我们熟悉的词汇;但这些词汇在诗歌里绝不是享用现成意识形态的已有意义;而是诗人用自己的写作重新发现这个词;这是一种“本质性的词语”。正是在这里;我觉得张执浩“朴素”的写作切中了海德格尔(M。 Heidegger;1889…1976)所言的“诗的本质”:
诗是用词语并且是在词语中深思的活动。以这种方式去深思什么呢?恒然长存者。……存在必须敞开;以便存在者得以露面。……当诗人说出了本质性的词语时;存在者就被这一命名命名为存在者了;于是;就作为存在者逐渐知晓。
在诗人紧紧抓住一些汉语词汇的独特的想象性言说中;我们得到一种“存在”“敞开”的亮光。在存在者得以露面的同时;这些词语在意蕴上获得了一种重新“敞开”。从这个意义上说;张执浩一方面是作为人类原初的一种精神形态的“诗”之历史链条上的那种为存在者“命名”的诗人;另一方面是一个善于体察词语在当下语境中的意蕴变化的诗人。当代汉语诗坛少有诗人像张执浩那样对一些朴素的汉语词汇(基本上是双音节词汇;也为人们所熟悉)心醉神迷、精心打磨。他重新打磨了这些词汇;使这些陈旧的词汇被剔除了文化、政治等意识形态的陈旧锈土;在新的历史语境中变得敞亮。这也是张执浩的诗语感纯粹流畅、意蕴丰富但不晦涩的原因;这样的诗作当然容易直指读者的内心从而获得阅读上的感动。如果一定要谈论张执浩诗歌写作对于当代汉语诗歌在具体文本上的典范意义的话;那么;我们可以说;诗人以自己艰难的生存思忖和对词语的平凡选择与独特想象;赋予了当代汉语一种新的形态;说出了某些汉语“词根”层面的意蕴。如果将诗歌写作喻为生存个体艰难的歌唱的话;那么这种写作无疑是汉语在当代发出的一种饱含精神高度和技艺难度的“美声”。
张执浩诗中的许多“美”来自于他对生命的追问和人生的感叹;许多诗作因为过于徘徊于人生的悖谬议题、悲剧处境而显得境界深广;语词纯净。但也正是这种风格可能会使一些热爱“意义”之外的“诗”本身的读者不大满意;他们可能会抱怨这样的写作是不是太不够“复杂”了?事实上;他们若是完整地读一下作者新近的组诗《无题十六弄》;也许这种感觉就会消失。十六首诗;题材都是从日常生活的小事小感触甚至小道消息中信手拈来;细节更细;场景更具体;作为能指层面的言语和意象与诗歌的所指之间距离甚远;比以前张执浩的许多代表作解读起来要困难得多。但有些诗作;认真研读;还是能发现其间微秒而丰富的寓意;不知这是不是张执浩新近酝酿的诗歌写作的一种转型:要在更小的事物上完成更新更隐秘的主题?这里我们看一下其中一首:
教一只鹦鹉唱《国际歌》有那么难吗?
在汉口;在宠物集散地
一个退休公务员以此为业
送他一条京叭狗;还你一个纯正的首都居民
爱国者每天缝一面国旗
爱人的人却常常在人群中生闷气
一只鹦鹉来自崇山峻岭;一只鹦鹉
没有自己的方言;还是这只鹦鹉
用汉口话唱《国际歌》
所有见识过它的人都以为它来自联合国
(《无题十六弄?之九》)
从诗的语境看;诗人的灵感来自于一只可以“用汉口话唱《国际歌》”的鹦鹉;在那个“宠物集散地”;狗也可以说纯正的北京话。诗的核心也许是“爱国者每天缝一面国旗/爱人的人却常常在人群中生闷气”。诗人是否在说:鹦鹉学舌是容易的;《国际歌》是容易的;缝国旗也是容易的;“爱人”却是非常困难的?借助于动物;诗人是否嘲讽了当下的“人”:民族、国家这些东西;真的是真理、价值的绝对形态吗?这些东西和无条件的“爱”比起来会更重要吗?
诗的主题还是一如既往:“说爱”(诗人也曾有一首叫《说爱》的诗、一篇题为《说爱》的随笔);但“说”的方式有所变化;“说”的语境也更加深广了;从而也使诗的意蕴更丰富复杂了。当张执浩“这样写”的时候;无疑;我们又对他充满了新的期待。
责任编辑 易 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