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2001-12-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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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某因为有道学家的背景,所以贪污的方法也与众不同。他往往要拿出冠冕堂皇的理由出来,让被害者心服口服。例如,一次他宴请省上的官员,喝酒的时候,他发现酒的质量不高,味道薄劣。他胸有成竹地说:“肯定是卖酒的人偷梁换柱,盗饮大量的酒。”跑堂说:“这个地方卖酒的人没有不添水的,不是被我偷偷地喝了。”方立即将酒家叫来,斥责说:“凡人行事当以诚,诚即不欺之谓。尔以水为酒,欺人甚也,且以冷水饮人岂不病,是乃以诈取财也,律宜严惩。”命令将酒家所有的酒都充公。只看前面一部分,方氏乃是一个形象高大的清官大老爷,惩办伪劣产品,不遗余力,无可指责,真该为他鼓掌。可是再看后面,全然不是那回事。当酒家吓得叩头无算、愿意受罚的时候,方乃曰:“罚尔若干为书院膏火,免尔罪。”这样,他就榨取了一大笔所谓的“书院膏火”,这笔钱全部落入他的腰包。连“教育经费”也成了他广开财源的一条大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通过以上种种方法,方氏获金无算。他的族弟从故乡来省兄,方见之大喜曰:“弟来甚善,我薄俸所得惟书数十笥将带回去传给子孙后代。没有找到可以委托的人,现在你来了,顺便帮我把这些书带回家乡去吧。”次日,他聚集了几十个箱子在堂上,让差役准备好捆绑的绳子。他亲自从室内搬出书籍,或函以木,或包以布,来来回回数十次。堂上下的差役看见了,怕他太辛苦,要帮他搬运。方呵止曰:“不用你们帮忙。古代时,陶侃朝暮运百甓以习劳也。我的书比甓要轻,也利用搬书来活动筋骨,哪里用得着你们来帮忙呢?”他以陶侃自比,凛然正气,溢于言表。亲身劳动,活动筋骨,这一说法天衣无缝。书装好之后,用绳子严严实实地捆绑好。到了半夜,方妻密语其弟曰:“尔途中须加意,是中有白金万也。”其弟大惊曰:“我所见到的是书,不是金子呢。”其妻曰:“箱子里装的不是书,而是金子。每个书函里装有两大锭百两也。”其弟大恐,不敢出发。其妻曰:“你就假装不知道内情。如果途中丢失了,我们也不会让你负责的。我之所以要告诉你,是让你途中多加留意罢了。”方氏心机之深,直如大海深不可测。用书来掩盖金子,也亏得他这样的天才才能想得出来。“衣冠禽兽”这个词用来形容他,再恰当不过了。方氏之“人算”居然超过了“天算”:他以“循良一等”的评价被召见入宫。去官之日,乡民数万聚城下,具粪秽以待,将辱之,为新县令所闻,急忙安排方坐上一辆简陋的车子,从其他道路逃走。
方氏尽管有李鸿章替他撑腰,但还是害怕言官持其短长,于是乞病归。置良田数百顷,起第宅于安庆城中,又在城区的商业中心开了大商店,让雪球越滚越大。三十年前之寒素,一变而为富翁也。枣强为直隶第一美任也,有“银南宫,金枣强”之谣。笔记作者分析说:“他人令此,岁可余四万金。方与文忠(李鸿章)呢,既无馈赠之繁,又善掊克之术,更以道学蒙其面,所入当倍之,莅枣五年,不下四十万金。方仍布衣蔬食敝车以为常。”方氏的演戏已然出神入化了。他的人格分裂为两半,两者之间的落差有如珠穆朗玛峰与玛里亚纳海沟的对比。理学走到这一步,就自己颠覆了自己。不用外部力量的打击,它自身就无法为继了。理学的崩解,不是由于新文化的冲击,而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它自身的衰朽和变质。
除了方某以外,《清代野记》里还记载了其他一些伪君子们的真面目。如池州进士杨长年者,著《不动心说》上曾国藩,曾国藩看完以后,放在幕府案头。当时中江李鸿裔也在幕府中,杨氏文章有“置之二八佳人之侧,鸿炉大鼎之旁,此心皆不可动”之句,李阅后大笑,即援笔批曰:“二八佳人侧,鸿炉大鼎旁。此心皆不动,只要见中堂。”至夜分,曾国藩忽忆杨说,将裁答,命取至,阅李批语即闻李曰:“尔知所谓名教乎?”李大惧,不敢答,惶恐见于面。曾国藩曰:“尔毋然。尔须知吾所谓名教者,彼以为名,吾即以此为教,奚抉其隐也。”曾国藩人情练达,世事洞明,岂把这些道学家放在眼里,他们的肚子里有几根蛔虫,他知道得清清楚楚。曾国藩自己也讲道学,但他是在有实干的成就之后再宣讲,他将宣扬道学当作目的,而幕府一帮人则将其作为手段。又如道学家望江倪文蔚豹岑,以编修授荆州守,后来做到河南巡抚兼河道总督,家资百万,起巨宅于南京城中。其子不才,受鸦片毒,不能事上。倪氏将黄金藏在枕头里,他的儿子常常枕着睡,不知里面有黄金,一天仆人将枕头偷走,他的儿子这才恍然大悟。梁溪坐观主人一针见血地说:“造物者有意揶揄之者。”
满街都是伪君子的时代偏偏又是道德规范最严密的时代。有清一代,道德教化的语言文字泛滥成灾。从残暴的雍正皇帝到潦倒的书生,全都在制造巨大的语言文字的垃圾。谁相信这些白纸黑字,谁就遭殃。这些白纸黑字对制造者本身来说是毫无用处的,而对底层人民来说,则是致命的毒气。倒霉的只有老百姓,他们被一大套崇高得不能再崇高的话语所支配,所玩弄,所压榨,所束缚。但是,他们也不是绵羊,慢慢地他们也看出一些门道来。当时北京流传这样的民谣:“黄金无假,道学无真。”我想,这是最伟大的文学,这才是千金不可易一字的文学,这八个字的分量胜过一部《四库全书》。谁说老百姓愚昧呢?道学家的那套把戏,没有文化的老百姓照样洞若观火。假言与谎言飘浮在水面上,而水底究竟有些什么,人人心知肚明。
奇妙的造型
——《神曲》系列随笔? 残 雪一个世俗中的人化为幽灵,进入到人类灵魂的最深处去游历,从根本的意义上来说,这是一种艺术创造的过程。既然是艺术创造,就涉及到艺术创造的问题。可以说,《神曲》中的每一歌,都是一种艺术造型,一种灵魂的姿态。如果一个人彻底地看透了世俗生活的虚无性,而又不甘屈服于这种虚无性,偏要将虚无变成意义,他就会不顾一切地去尝试另外一种可能的生活。当他奋力挺进之时,他会发现,这种生活具有无限的可以变幻的造型。诗人但丁就是这样通过分身术,将艺术生存的内幕一层又一层地向读者揭示的。上帝赐予艺术家恩惠,让他在活着的时候经历地狱、炼狱与天堂,同时也就赋予了他表演的权利。而表演就是造型。在这种特殊的经历中,艺术家通过那些各不相同的造型的完成,将对灵魂的探讨、认识不断向前推进。
作为主体的“我”是通过向陌生化了的对象的发问来开始艺术造型的。对象正是“我”的自我,但这个自我是个谜,必须要由“我”的提问来促使其层层展示。所以“我”每遇到一个精灵都会充满渴望地问:“你是谁?”这个问题包含了无限的诗情画意,像是天使的提问,为的是将抽象纯净化了的理念重新同世俗的血肉连在一起,让那些被强制性一体化了的、无法辨认了的幽灵重新获得人性,因为幽灵本来就是靠上界的营养维持生存的。而由提问所展开的过程,正是艺术造型的过程。
在第三十三歌中,生前被关在“饥饿的塔楼”里面的乌歌利诺的幽灵,用令人毛骨悚然的语调,叙述了人如何样向艺术生存的极限突进的故事。乌歌利诺内心世俗仇恨的烈火压倒了一切,以至于生命对于他的意义就只在于报仇,他死不瞑目。于是在冥堂府里,用牙齿啃咬着仇人的头颅,这样一种常人难以置信的画面凸现了出来。恨与爱的矛盾冲突达到了极点,但仍被超级的强力统一于这个造型之中,诗人也通过这个造型向世人道出了无论处于什么样的可怕境地,精神仍要生存的决心。在艺术的境界中,仇人也是自己的一部分,和仇人斗就是和自己斗。经历了世俗的惨烈而又找不到出路的乌歌利诺,将矛盾带到冥府之后,用加倍的严酷向自己的心灵施与惩罚。他在这种艺术表演中获得的新的痛苦和快感,其实也是对于世俗悲痛的解脱。追索到底,他对仇人的恨正是由对儿子们的深爱转化而来,登峰造极的同情心在此成了艺术的底蕴,促使人不断爆发,就好像自我惩罚越冷酷、越残暴,越能获得快感似的。这样的艺术,怯懦的心灵与她无缘,不具备反省力量的心灵更与她无缘。
你一定要我重温绝大的悲痛,我甚至在未说之前,只要一想起,就会使我肝肠欲裂。
但是假使我的言语会成为一粒种子,为我所啃嚼的叛贼结出不名誉的果子,你将看到我一面说话一面哭泣。〔1〕往事不能重返,但可通过艺术创造再现往事。“一面说话一面哭泣”的艺术形象,以其令心颤栗的感染力,长久地留在读者的心中。而同时,作者心中的深爱和大恨都通过创造得到了升华。
在第十三歌里,在世俗中受尽苦难的幽灵们以奇异的造型获得了艺术的生命。自杀者的树林是一片无人探索过的原始森林,死亡之鸟在棵棵饱含了毒汁的树筑巢。当人到达此地时,就会听到无边无际的哀鸣。原来所有的树却都是人变的,自杀者以这种形式继续着他们在冥府的生存。这种桎梏似的造型的内涵是极其深邃的。
以幽灵彼尔·台尔·维尼为例,诗人将他的一生描绘成艺术家的一生。他掌握着“刑罚”和“仁慈”两把钥匙(也就是自我审判和爱),他“对那光荣的职务怀着极大的忠心”。然而这样的人是不为世俗所容的。于是很自然地,他的凡心就死了(自杀),因为他心中的虔诚,他又并没真的死,死去的只是属于尘世的躯体,而灵魂依然存活。灵魂在阴间以什么样的形式存活呢?诗人为读者生动地描绘了树的生存方式:命运把他抛在那里,他就在那里发芽,就像一粒小麦一样;先长成一棵树苗,然后长成一棵野树。
哈比鸟以他的树叶为食料,给他痛苦,又给痛苦以一个出口。〔2〕被束缚在树的造型内的灵魂就这样以死亡意识为养料,继续着痛苦的体验,同时他本身也为死亡意识(哈比鸟)提供营养,促进其发展。但是这还不够,精神要长存,就要到世俗中去获取更新自身的体验。所以灵魂必须找寻他那依然在尘世中的肉体,目的不是退回到肉体里去,而是将肉体拖到树林里,悬挂在多刺的树上看它受苦。这便是彼尔·台尔·维尼的艺术生活。束缚是永恒的,解脱(哈比鸟的啄食)的操练永不停止。树的绝妙的造型可以使死亡的体验达到顶点。
听完彼尔·台尔·维尼的倾诉之后,“我”又看到了灵魂转化过程中惊心动魄的一幕。两个赤裸裸的被树枝刺得浑身流血的幽灵在死亡意识的追击之下死命地飞奔,但终究逃不脱命运的钳制,被撕成了一片一片的,然后肢体被衔走了。这是每一个分裂的灵魂的惨烈图像,在这种恐怖时分,一切自怜全是徒然的,谁也救不了谁,也减轻不了痛。人惟一可做的,就是从伤口含血喷出他悲哀的语言。这一切都是因为人“把自己第一个护神调换了‘施洗者’,因此他要永远用战争使它悲痛……”〔3〕也就是说,心灵的守护者成了兴风作浪者,从此人便心无宁日,操练不息。
请想象一下那样一片幽暗的树林,拳曲而多节的树干,内含毒汁的枯枝,以及树枝上那些怪鸟的鸟巢。我们灵魂深处的这幅图像从来就在那里,只是无人知晓而已。是诗人在神旨的启发下通过创造再现了这里面的风景,而风景,又只能存在于创造的造型之中。这一切都很难解释,只能感悟。
第二十六歌里的恶谋士攸利西斯,其实是一名艺术之谜的英勇的探索者。攸利西斯的灵魂被囚禁在火焰里面,火焰日夜不停地烧灼煎熬着他,但他却渴望着说话。于是他向“我”叙述了他那勇敢追求的一生。他说,那时候,一切世俗的挂牵:都征服不了我心中所怀的要去获得关于世界、关于人类的罪恶和美德的经验的那种热忱;我就乘着仅有的一条小船……〔4〕他遵循心的召唤开始了他一去不回头的探险。终于,他和他的弟兄们来到了生命的极限之处,那也是艺术和哲学的最高境界,即“太阳背后的无人之境”。他们以饱满的生命力向死亡发起冲击。就在他们看见目标,达到极乐之时,死亡的体验降临了。攸利西斯用他那不知满足的生命塑造的,是向极限挑战的追求者的形象。作为世俗中的人,他不断犯罪,但他从未放弃过认识人性的努力,并且为这个不顾一切的认识献出了生命。
被火所囚的灵魂的造型也充分展示了人性中的矛盾,善与恶在内心的搏斗就是火的煎熬,人一刻不停止追求,火的烧灼也时刻不停止。所以攸利西斯的悲痛是永恒不破的。在那幽深的地狱沟底,无数的火焰像萤火虫一样闪闪烁烁,每一朵火苗,都是一个特异的造型,一个悲壮的故事,它们的基调全都来自严酷的内心的自省。没有自省,任何追求都是不可能的,因为认识人性之谜的动力是内心的爱。
……你们不是生来去过野兽的生活,而是要去追求美德和知识的。〔5〕攸利西斯在生死关头会同样这样说。人正是为了脱离野兽的生活,获得人的尊严,才献身于这样一桩事业的。作为个人,他们的人品也许并不高尚,但只要还处于塑造的努力之中,他们的事业就有希望。
人的勇敢承担罪恶,不畏痛苦牺牲的形象在第二十三歌中表现得极为感人。永恒的负罪感和寂寞的自审使得人穿上了灌铅的大袍。当“我”和浮吉尔在自我意识的追赶下到达这些忏悔者当中的时候——他们以极其缓慢的脚步环行,哭泣着,神色显得疲乏而颓丧。〔6〕这些人生前因为伪善而作恶,死后却在冥界进行永不停止的自愿忏悔,穿着沉重的袈裟在狭路上缓行,全身心沉浸在对自身罪恶的回忆之中。人一意识到罪,承担就开始了,理性的桎梏从此与他同在。很可能他们的眼泪虽然悲哀,却是幸福的眼泪,而那狭窄的小路,正是漫长的通往人性的通道。当人被那沉重的铅衣压得痛苦难当时,他体内的兽性就正在转化为高贵的精神。穿铅衣的人是需要强大的精神平衡的力量的,所以“秤锤把天平压得格格作声”。
比穿铅衣的造型更走极端的,是被木桩钉成十字型钉在地上的人的形象。那人因为想出了“为了全民使一人受苦刑是最为得策”这个真理,便不得不以身试法,被赤身裸体钉在了地上,任万人践踏。此处描述的是人的义务感。人意识到了义务,也就是意识到了十字架,他为了人民而被人民永远放逐。当然这种十字架的刑罚仍同宗教有区别,所以:当他看到我时,他全身扭动,连连吸气,吹动着他的胡子……〔7〕反抗的表演姿态一目了然。反抗不是为了消除惩罚,却是为了让惩罚更酷烈,一直到惨不忍睹的地步。第二十三歌中的罪人形象是初级阶段的自我意识中让人刻骨铭心的形象,自愿受难的心灵是有希望得救的心灵,而不管他们在世俗中犯过什么样的罪。冥府中的寂寞的追求,的确让读者心中燃起了理想的火花。
如我们所知,纯艺术的一个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她的寓言性。预见将来就是退回原始状态,所以在第二十歌中,一种奇怪的造型出现了。鬼魂们的泪水浸透了深渊,每个幽魂的脸孔向着背腰扭过去,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