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3年第1期-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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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铁也说,我也一样,所有我遇过的女人,我全都忘了。
一峰野骆驼,看到了他们,走过来。这片沙漠是野骆驼的,它不想让别人来侵占。看到了他们后,又站下了。野骆驼没见过人,可它好像看懂了他们正在做的事情。站了一会儿,看了一会儿,野骆驼转过身走了。
看到野骆驼,白豆说,有野驴,有野马,有野牛,有野狗,好像什么都有野的。却不知道有没有野人。当野人一定很自在,没有谁能管得了。胡铁说,我们现在就是野人。
白豆说,真愿意天天当野人。
胡铁说,可惜只能当十天。
白豆说,我想和你天天都当野人。
胡铁说,我也想啊。
畜牲能野,人不能野,人走到哪里,都会有人管着。不想多野,只野十天,野完十天,还把自己交给别人去管。这也不行,只野到了第七天,一些人就不让胡铁和白豆野了。
没有等到第十天,胡铁又回到了监狱。
第七天早上,胡铁在胡杨树搭成的屋子里睁开了眼。胡铁看到了身边站着十个男人,他们每一个手里都拿着一支枪,枪口一齐对着他。
他没有太意外的表情,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个时刻,在等着他。
女人还枕在他的腿上,睡得很沉,没有醒过来。指指女人,胡铁手指在唇边轻轻嘘了一下,让十个男人先不要出声,不要惊动了女人,让女人多睡一会儿。
男人们没有出声。用不着出声。让一个女人多睡一会儿,并不会影响他们完成这次任务。再说了,这个女人弯曲着身体的姿势,看着一点儿也不难看。
白豆的头挪向那个草的花环,动作很轻柔,胡铁不想让女人醒过来,想在女人还睡着时,从她身边离开,让十个男人把他带走。
睡惯了枕着胡铁大腿的白豆,在头挨到了草的花环时,还是醒了。
看到了十个男人和十杆枪。天已经很明亮了,可这些男人和这些男人的枪,看起来却比黑夜还要黑。
白豆没有哭。
站起来,走到胡铁跟前,看到胡铁头上和肩膀上,落了几片树叶子。她伸出手来,把树叶子一片片拈去。好像丈夫要出门做客,把丈夫收拾得干净些,让丈夫有面子,自己也有面子。老婆好不好,不要看老婆,看看丈夫身上穿的,就知道老婆是懒,还是不懒。
胡铁看看白豆,笑了笑。
白豆也笑了笑。
拿枪的男人,不明白眼前这男人和女人为什么要笑。他们实在没有一点理由要笑,可他们偏偏笑了。
回到监狱,还让胡铁当铁匠。
管教来了。让胡铁打造一副脚镣。脚镣不难打造,一条铁链子把两个铁环子连在一起。不止一次打造过这玩意儿。监狱用得着这东西,管教常让胡铁打造脚镣。
只是胡铁没有想到,脚镣打好了,给管教送去,管教不要。管教说,不用给我了,你留下用吧。
这倒没有让胡铁想到,不过,管教这么一说,他也马上想到了。他说,你们放心吧,我不会再跑了。
管教说,可你已经跑过了。跑过的腿和脚,都得尝尝它的滋味。
说也是白说。在这个地方,要想活得好一点,少说话是第一条。胡铁不说了,坐到一个土台上,把自己打造的脚镣给自己钉上。管教说,钉牢一点,别给自己走后门。胡铁钉好了,让管教看,管教看了看,说,还行吧。说完,给了一支烟让胡铁抽。胡铁说不抽。这些天,他一支烟也没有抽,把抽烟的事都忘了。忘了抽烟,也会把抽烟的滋味忘了,没有了滋味,也就不想抽了。能把抽烟的滋味忘了,是因为有另一种滋味,把烟的滋味替代了。
用铁链子锁着腿和脚的人,看起来有点不像人,像是一只长着人脸的怪物,两只脚抬不起来,只能在地面上蹭来蹭去,像是在爬,不像在走。每爬一步,铁链子哗啦一响,声音很大,也很亮。好像铁链子正在做着一件让它十分高兴的事。
别的人戴铁镣,会疼得乱叫。胡铁戴铁镣,脸上看不到痛。他知道他是为了什么事才被戴上铁镣的。为这个事戴铁镣,胡铁不后悔,胡铁觉得值。为这个事,别说一副脚镣了,把一座山压到他身上,他也不会求饶。
不过,胡铁再一想,他不过做了件天下男人都会做的事,不管看起来多么惊心动魄,其实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了。别的男人做了这件事,做了就做了,不会有人用枪对着他们,更不会用铁链子像拴野兽一样把他们拴起来。可他做了,就不一样了,这么一想,胡铁还是觉得冤枉。
一想到自己被冤枉,心情马上变坏,心情一坏,脸色跟着阴沉下来。人的脸,和天空一样,高兴了,阳光灿烂,不高兴了,马上刮风下雨。
没有给白豆钉上脚镣,给了白豆一个记大过处分。一个种地的人,只要不犯法,这要算很严厉的惩罚了。不过,这个惩罚,对白豆来说,有和没有是一样的。又不打算入党,又不想当官,记大过有什么用?没用。
白豆还是白豆,还是那么鲜活,还是那么光滑。多么毒辣的日头,晒不去她的水分,多么凶恶的风沙,不能给她划出痕印。白豆的肉是什么肉?白豆的血是什么血?好像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又好像和别的女人一样,到底怎么一样了,都可以说得出来,可到底怎么不一样了,就没有人能说得出了。
只是大家有点想不通。再想男人,也不能去找个劳改犯啊,下野地的男人没有死绝。就算是下野地的男人死绝了,库屯还有男人啊。新疆大得很,中国大得很,男人也多得很,非要去找一个劳改犯,还跑到野地里胡搞。这样的女人,天下除了白豆,谁还能再找出第二个?肯定找不出。
明明知道,还故意问白豆。知道问的话里,藏着坏,也不躲开,一样回答。
干什么去了?
找老公去了。
找到了没有?
找到了。
谁?
胡铁。
胡铁是谁?
是个劳改犯。
是不是很凶?
喜欢他凶。
是不是很猛?
喜欢他猛。
有多凶?
老虎有多凶,他就有多凶。
有多猛?
豹子有多猛,他就有多猛。
咋没有把你咬死?
喜欢让他咬,咬得越凶猛,我越快活。
让我也来咬咬你吧。
你咬不了我。
我也是男人,也是老虎是豹子。
和他比,你只是条长虫。
可他在劳改队,不能让你快活了。
只要想想他,我就能快活。
白豆真的快活了。
头一个月,到了那一天,她发现身体没有流出一点月月都要流出的东西,白豆有点快活。又过了一个月,又到了那一天,还是没有看到那点月月都要见到的东西,白豆就十分快活了。再一个月过去,那一点点东西又没有如期出现,白豆简直快活得要死了。
去场部卫生院看病。
别人去看病,想把病从身上除掉。白豆去看病,却怕没有病。
医生检查完了,不说白豆有病了,只说白豆有喜了。
有喜不能不喜,白豆笑了。
从医院出来,白豆跑到小卖部,买了一大瓶子醋。白豆不是山西人,白豆是山东人,白豆平常从来不吃醋。可这会儿,白豆是那么地想吃醋。走在路上,忍不住打开瓶盖,仰起头来喝了两大口。像那些酒鬼一样,买了酒后,总是等不到回家,就在半路上喝了起来。
还没有走到家,更像是喝多了酒的酒鬼,就站在营地中间操场上,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要吐什么又吐不出什么的声音很大,老远就能听到。看到白豆这个样子,好多人围过来。下野地是个大集体,大家生活在一起就像是一家人一样,看到一个人有了点事,总会有好多人来关心你。
有人说,白豆,你一个女人,咋喝这么多酒,不怕喝坏了身子骨?有啥不高兴的事,给大家说,大家会帮你的,别用酒来消愁。
白豆把头一扬,长发向后甩去。白豆说,谁说我喝了酒?你们的鼻子出毛病了吗?闻不出来吗,这是酒味吗?
一闻,果然没有酒味。
那你喝什么,能喝得吐啊?
我喝的是醋。
喝醋也不会吐啊?
告诉你们吧,我怀孩子了。
噢,是这么个事,白豆怀孩子了。怀的谁的孩子?还用问,是胡铁的。噢,是那个劳改犯的。噢,这么说,白豆能生孩子呀,白豆不是碱包啊。
噢了以后,大家也不会再把这个事往心里去,下野地这些日子,最平常不过的事就是女人怀孩子,女人生孩子。就像是从泥土里长出了庄稼,长出了草一样,女人的肚子就是用来生长孩子的。
白豆那样的身子,看起来是那么肥沃的一块地,要是不长出点什么,实在也是有点太浪费了。
肚子一点点鼓起来,好像嫌鼓得不够高,不够显眼,白豆走路时,身子有点故意向后仰,那样子,大有要把肚子鼓到天上去的劲头。
村子里的女人全都这样。
3
看到白豆不断鼓起的肚子,只有一个人生气。真生气。恨不得跳起来,把白豆的肚子当气球踩,踩爆了才好。还真做了好几次梦,白豆的肚子鼓着鼓着,一下子爆开了。梦能做,怎么想也行,可看着白豆肚子,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一个人跑回自己屋子里,头对着墙撞。撞得皮破了,流出了血,还不能对别人说,为什么破了,为什么流血了。白豆的肚子,又不是他的肚子,他气什么气?说是这么说,可下野地的人,看到白豆的肚子鼓起来,却一定要想到他。想到他后,一定要发笑。笑一个人,和骂一个人一样,有时比骂一个人还厉害。
白豆在下野地走着,什么话也没说,可大家却听到了她在骂一个人,她不用嘴骂,用她的肚子骂。
能被她的肚子骂得没有了面子的人就是杨来顺。
大家都说,看来杨来顺是真不行。
大家都说,杨来顺是个骡子。
大家还说,看来杨来顺要当绝户头了。
杨来顺也有自尊,也不愿让别人骂,更不愿意让一个女人用挺着的大肚子骂他。
半夜,都睡了。杨来顺睡不着,拿了铁锨,跑到白豆家门口,挖了个坑,上面用芦苇薄薄一盖,再撒些浮土。不注意看,看不出来。
一大早,白豆走出门,真掉到了坑里,把白豆头碰出了个大青包。可肚子没有事,照样该咋挺着,还咋挺着。
白豆在路上走,杨来顺赶着马车赶上来,让白豆上车,说大肚子走路太累。白豆也觉得累,上了车。肚子大,不好上车,杨来顺还用手拉了白豆一把。
马车在路上走。杨来顺口袋里有一个铁钉子,是用来钉墙钉木板的。他这会儿,却把它往马屁股上钉。
马跳起来,疯一样跑,马车像是大风浪里的一只船,上下颠,来回晃,又突然一个急转弯,把白豆从车上闪下来。
白豆在沙土地上打了几个滚,又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
杨来顺跑过来,说,有没有事?要不,我送你到卫生院去?
白豆说,没事。
真没事。白豆还挺着大肚子走来走去。
白豆的肚子不是气球,而是个皮球,怎么摔也摔不坏。
想让大家都看到自己鼓起的肚子,这事很容易,不到三天,下野地的人全看到了。
但有一个人,没有看到。这个人恰恰是白豆最想让他看到她鼓起的肚子的人。
这个人就是胡铁。
她去了好多趟劳改队。她说我是她老婆,我怀了他的孩子,让我看看他,让他看看我。
还是不让她看他,也不让他看她。说他们结婚,干部没有批准,没有领结婚证,不算。
白豆说,我们都有孩子了,还不算?
管教说,就是有孙子了,该不算还是不算。
白豆回到自己屋子里,躺到床上,扒光衣服,看着鼓起的肚子,边看边用手摸。越看越欢喜,心想,要是胡铁看到了,又不知会多欢喜。
白豆现在是多么想让胡铁看到她挺起的大肚子啊。可是,有什么法子,才能让胡铁看到她鼓起的肚子呢?
好久没有收到白麦的信了。白豆给白麦写信,她要告诉白麦,她怀了孩子了,也就是说,要不多久,她就也要成为一个母亲了。
4
好长一段日子里,白麦老想起陈参谋这个人来。这绝不是说白麦对这个人有什么难以割舍的旧情。一点也没有。白麦所以老想起他来,白麦主要是觉得自己有点对不住他。白麦知道,要是当初不是她给老罗说了那么几句话,陈参谋是不会下放到基层去的。
问过下面来的一些人,说到陈参谋也有人认识,说他只是当了个副处长,好像混得很不如意。好像到现在连家还没有成。说他谈了个女人,在乌鲁木齐,还没有结婚,为什么没有结婚,不用说也都知道。
白麦所以老想起陈参谋,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后来她把当时那件事好好想了想,想到后来,真的一点也不恨陈参谋了,反而在心里对他有些感谢了。如果当时他不是那样的一种态度,他要是稍稍地向前跨一步,那么在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事,只有天知道了。那么很有可能白麦过的不是现在的日子了,想不出会有多么惨。
什么叫后怕,在这件事上,白麦体会到了。体会了后怕,也就不能不觉得对不起陈参谋了。白麦在骨子里是个很善良的女人。只是善良的女人,有时也会难免伤害了别人。
老罗到下面视察工作,白麦说我没有下去过,把我带上吧。老罗说,行啊。真把白麦带上了。
去了阿克苏,去了库尔勒,去了喀什和田,去了莫索湾。白麦想去下野地。白豆在下野地,白麦想去看看。老罗说,这一次不去了,下次再带你去。
其实不去下野地,也会知道下野地是什么样子。散布在天山南北的农场,有几百个,全差不多。看了一个农场,就知道所有农场的垦荒者是怎么样在劳动在生活了。
白麦看到很多和她一样大的女人,在地里干着好像永远也干不完的庄稼活。从天刚亮开始弯着腰到天黑透了才能直起腰,三顿饭全在地里吃,吃的是苞谷发糕和水煮白菜萝卜。脸都晒得渗出了油,透出的是黑黄,风吹过的痕印已经无法用水洗掉。个个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大好多。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
白麦这才意识到她居住的那座小楼,不是一般的房子而是人间的天堂。而她的生活工作用幸福无比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
白麦更是不断地领略着老罗的威风,走到哪里都有一大群人迎接陪同,和他说话全是低头哈腰脸上挂着笑。老罗要是一掉脸子,好像天要掉下来,全紧张得不得了。白麦其实是个一般干部,可跟着老罗,她也不一般了。连师长政委和她说话也是一口一个请首长指示。开始下去,她只是跟在老罗后面,走了几个地方后,她也不自觉地去挽老罗的胳膊了。不是故意想强调她首长夫人的地位,这是她把自己一生的命运完全托寄在一个男人身上的不由自主的动作。
车在路上走时,坐在老罗身边的白麦,不知说什么说到了陈参谋。白麦说,不管怎么说,陈参谋跟了你那么多年,其实这个人对你还是很忠心的。白麦说这些话时,显得那么善良宽厚。白麦已经很像是个女干部了,听老罗说话,又发现自己觉悟还是低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