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3年第1期-第23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女干部了,听老罗说话,又发现自己觉悟还是低得很。
老罗点头说,小陈锻炼得也不错了。
转了一圈再回到乌鲁木齐,回到那座小楼里。白麦老想一件事,她想,她和好多女人一样在乡村长大,可她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福气。
5
倚着门框,嗑着葵花子。姿态没变,曲线却已不见,脸上还有了蝴蝶斑。可白豆的神情,分明是美得不得了。好像自己比仙女还美丽。
看着远处。看着看着,看到了一片黑。
先是一团影子。似有似无地闪动着,过了一会儿,影子有点实在了,成了一片水,洒了墨的水,流了过来。再到后来,不像是墨水了,变成了一块黑石头,在苜蓿地里停下来。
不嗑葵花子了,白豆把脖子向前伸,好像这一伸,一些看不清的东西就能看清了。
身子离开门框,向那团黑走过去。走了一会,看出那团黑,不是墨水也不是黑石头,是一群人。
看清了是什么,还不停下来,还往前走,反而走得有点快了。
走到了渠埂上。站到渠埂上看,看得更清。可还是看不清脸。正好太阳在他们的背后,射出的光照不到脸上,只能照在后背上。背面的光越强烈,前面的脸就会越模糊。
所有的脸模糊成了一团黑,像他们身上的衣服那么黑。
看不到她想看到的那张脸,可她知道那张脸就在这片黑色中。而且,那张脸一定已经看到了她。
一个人拿着枪走过来,看到站在渠埂上的,原来是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有点放心了。把枪竖起来,贴着身体,把手腾出来,点一支烟抽。
白豆对着拿枪的人笑了笑。拿枪的人也朝她笑了笑。大家都是同志。同志之间见了面,认识不认识,都应该客客气气。
正笑着,突然,白豆不笑了,朝着哨兵后面的那团黑色挥起了手。
边挥手边大声喊:胡铁,胡铁,你看到我了吗?
你快看看我呀。我怀孕了,已经三个多月了,你看到了吧,我们也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你听到了吗?
你看到了吗?
胡铁,胡铁。你就要当爹了。
黑色中,一个人跑出来,这个人像一只大黑鸟,跑得像飞一样。
边跑边大声喊,我听到了,也看到了,你要多保重。
但这个人没有能跑到白豆身边。
有一个拿枪的人横在了他们之间,这个人恶狠狠地吼着,并且还拉动了枪栓。
白豆一点儿也没有生这个拿枪人的气,她笑了。
正迎着太阳,阳光把她的笑照得很亮,那团黑色里的每一只眼睛都看到了她的笑。
只是白豆没有想到,胡铁看到了她的大肚子,并没有露出满脸的狂喜。反而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变得沉默,像一块铁一样。
一个人的样子,一旦像一块铁一样,这个人一定有了不同寻常的想法。又被派去打铁的胡铁,老把铁锤砸到自己手上,手肿得像紫茄子,可他不觉得疼。
如果一个人连疼都不知道了,那么这个人的想法,就不再仅仅是想法了。他一定是有一件事想去做。这件事也一定是件太重大的事,是一件做起来很难很难的事。
没有人知道胡铁想做的是一件什么事。胡铁不会对人说,于是我们只能等到事情发生了,才会知道是一件什么事。
第十三章沙暴像一条龙卷过
1
六七八三个月过去,又是秋天。棉花白又大,玉米粗又长,下野地又是一个丰收年。好几年了,年年大丰收。群众高兴,觉得汗水没白流。干部也高兴,觉得辛苦有了回报。上面领导更高兴,恨不得每一个地方,都像下野地一样。
干什么,干久了,都会有一些习惯。习惯这东西,像是一个人的脾气,形成了,就不好变。打过仗的人,种起地来,也像打仗。活赶得急,不休息,连着干,叫突击。谁干得多,干得快,叫突击手,叫打冲锋。抢收麦子,叫战夏收,抢收棉花,叫战三秋。全部集中到了一块地干活,叫集中力量打歼灭战,也叫大会战。每年春播秋收,被看做是关键性战役,开战前要开大会。大会的名字,很有鼓动性。春播时,叫春播动员誓师大会,秋收时,叫三秋动员誓师大会。
又是九月,又是秋收。又要开动员大会,开誓师大会。
会场用彩旗圈起,座位用白石灰画出。各队要坐到指定位置上,不能乱坐。还要猛敲一阵锣鼓后,造出声势。今年的大会,声势比往年大。主要原因,上面领导来得多,级别也高。这也是习惯,会开得好不好,隆重不隆重,领导很重要。领导作用大,官越大,越重要,官越大,作用越大。一个大领导,一万个群众也比不上。
看到了吧,那个首长,一走出来,一挥手,全场掌声雷动。下野地自从有了人,没来过比他大的官。再一摆手,全场马上鸦雀无声。他说了句,同志们好,底下马上一齐大喊,首长好。喊声好像是往天上扔了个炸雷,把正在远飞的大雁吓了一跳,乱了排好的队形。
他一来,库屯师部的领导马上跟着来,跟一个不行,要跟一群。只要还活着的,全跟上来了。
为了照顾好首长,让陈参谋跟着他贴身关照,陈参谋跟过他,知道他脾气喜恶。其实首长这回来,有贴身照顾的人,那个漂亮的女人,叫白麦,就是她的夫人。不过,多个照顾,会照顾得更周到。
首长和夫人见了陈参谋,还喊小陈,还问起小陈的生活工作情况。首长说,工作上有什么困难没有?小陈说没有。夫人问小陈个人问题解决了没有,小陈说还没有。夫人说不小了该解决了。大家自然极了。好像在他们中间,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或者说,就是曾经发生过什么,也没有了,像烟一样早散去了。
师里的领导去陪老罗了。陈参谋留下陪白麦。白麦说,小陈啊,你的事,我给老罗说了。还是想把你调回到机关去。陈参谋一听这话,有点激动,说,太谢谢首长了。白麦说,这次来,我把你的调令也调来了。说着,白麦从包里掏出一张纸,上面盖着鲜红的公章。陈参谋拿过那张纸,嘴皮一个劲地绊,显然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说什么。不过,他什么也不用说了,白麦看到了他的眼睛里那湿湿的亮。如果现在四周没有那么多人,陈参谋没准会跪下来给白麦磕几个头。
白麦觉得这个男人怪可怜的。就这么个男人,在那些日子里自己差一点还喜欢上了他,差一点和他发生了一点什么。白麦这时觉得那会儿的自己真是太可笑了。
白麦对陈参谋说,等会儿开完了会,带我去找一个人。陈参谋说找谁,白麦说找一个叫白豆的女人。白豆这个名字,听起来这么熟悉。可陈参谋一时想不起为什么会这么熟悉了。白麦跟老罗到下野地,真正想做的事,只有一个,那就是看看白豆。前几天,接到白豆的信,说她怀孩子了。白麦挺奇怪,没听到白豆说结婚啊,怎么就有孩子了?见到白豆可得好好问问。
老罗不光带来一群官,还带来了让下野地人更高兴的东西。在会场的主席台旁,停着两台刷了红油漆的拖拉机。拖拉机让他们想到了战场上的坦克车。坦克有多么厉害,他们看到过。拖拉机有多厉害,他们还没有见到过,但听说了。说比坦克厉害。说用它来开荒地,全下野地的人,干一个月,不如它干三天,你说这有多神。能不高兴吗?有了它,以后不用再愁了,不用再吃那么多苦了,不用流那么多臭汗了。可以把省下的气力,用来做更有意思的事了。
除了拖拉机外,还带来一个大奖状。下野地年年丰收,成绩太突出,被授予“模范开荒营”的先进称号。马营长已经在营部选取好挂奖状的位置,这个奖状对他来说,比对别人更有意义。不但是对他领导工作的赞扬和肯定,同时还意味着他会得到相应的提拔。不奖钞票,不奖房子,不奖女人,奖个官当当,也算是这几年没有白干。马营长已经让人叫了好多年了,也该换个叫法了。
动员誓师大会的动员的事,由首长和干部来做,按官大小,从大往小排,挨个做动员。誓师的事,由群众来干,由各个单位派出代表上台来念请战书。
早就安排好了,大会开得很顺利。首长已经讲完了话,轮到各队代表表决心。决心也都差不多,不同的只是话的音调,有的说河南话,有的说山东话,有的说四川话,有的说甘肃话,什么地方的话,都是中国话,都能听出话里的决心。其实听不听,都知道说的是什么,年年开这样的会,年年说的都是一样的话,好几个队的请战书,用的就是去年的原稿,连抄一遍都不用。
秋天真好,太阳亮,却没有那么刺眼,阳光很暖和,却没有那么焦热了。多么好啊,开完了动员誓师大会,还要会餐。一大早,大家就听到猪被宰杀时的嚎叫声,这是一支激动人心的歌。开着大会,还在心底回荡。快到中午了,用鼻子闻一闻,空气里已经有红烧肉的香味。听说还有酒喝,出征前的将士,总是要喝一碗酒,从古到今都是这样,优良的传统,不用去安排,就会一代代传下来。
想到肉和酒,在会场上有点坐不住。虽是秋日,也是老虎,晒时间长了,也难受。一些人站起来,往会场外面走。干部问干什么去?说是去解手。离会场不远,有片新栽的小树林。去那里面解手,没人看见。说解手,也不一定解手,坐到树下面,凉快凉快,抽一支烟,人会很舒服。
老杨也去小树林解手。去了,也解了,撒了一泡尿。尿完了,再坐下来抽烟。打算不回会场,坐在凉荫里,等着散会,直接去大食堂吃肉喝酒。所有的人,这会儿都和老杨的想法差不多,包括台上的干部。而所有的人,包括老杨和台上的干部没有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一件让他们没有料到的事。
2
事情先从坐在树林里的老杨那里开始。老杨觉得背后有个人走过来,头也没有回,以为也是一个和他一样来解手的人。可过了一会儿没听到尿响,却觉得脖子后颈处有点凉飕飕的。不像是吹来的风。这才回过头。一看,是一个人。老杨脸色变了,变得很难看。如果老杨看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狼,老杨的脸色一定会比现在好看。
因为这个人不是别人,而是胡铁。
胡铁没有穿黑衣服,穿了一身洗白的军衣。军衣不太合身,有点小。这不怨他,跑出高墙后,跑进营地后,正好看到有晾晒的衣服,就换上了。
胡铁脸色如铁,手里握着一把尖锐的刀。刀尖子直抵杨来顺的脖颈。
老杨说,你想干什么?
胡铁说,我不想活了。
老杨说,你别胡来。
胡铁说,我只做我应该做的事。
老杨说,你要做什么?
胡铁说,要你说实话。
老杨说,说什么实话?
胡铁说,那天晚上玉米地的事。
老杨说,我不知道。
胡铁说,你不说,你会马上死。
老杨说,我要说了呢?
胡铁说,一定不会让你死。
老杨说,那我给你说实话吧。
胡铁说,别对着我说。
老杨说,那给谁说?
胡铁说,到台上去,给所有的人说。
老杨说,这不行。
胡铁说,那你还是会死。
老杨说,我死你也活不了。
胡铁说,想活我不会来找你。
胡铁的手用了一点劲,老杨脖子有一处开始疼。胡铁站起来,老杨也跟着站起来,不能不站起来,他不怕胡铁,可他不能不怕胡铁手中的刀子。他知道这把刀子有多厉害。刀子让他做什么,他不能不做,他得听这把刀子的话。
刀子让他到台上去说,他得去说,刀子让他往台子那边走,他不得不走。边走边听到刀子冷酷无情地说,别耍花招,否则,你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说完这句话,刀子离开了他的脖子,躲进了一只衣袖。可刀子的目光紧盯着他,只要不按它说的去做,刀子会电一样从袖筒飞出来。飞出来的刀子,不会再和他商量,只会直接把他的命取走。
人没了命,就什么也没有了。
八队的代表表完了决心,往台下走。胡铁和老杨往台上走。胡铁戴了顶帽子,帽檐压得很低。帽子本来是老杨的,胡铁拿过来戴在自己头上。老杨只好光着头,没有帽子,更好认,胡铁戴了帽子,一下子认不出。
以为老杨上台来,也要表决心。每年开这样的会,都会有人不用安排,自己跳上来说些豪言壮语。只是没有想到老杨会上来。一个人上来还不算,还带了一个别人上来,两个人一块上台来表决心,在下野地还是头一次。不知道,两个人怎么表?不会你说一句,我说一句吧?像说相声,像说对口词。要是这样,那就太有意思了。
只是站在老杨旁边的那个人是谁呢?有点面熟,一下子认不出。是谁呢?下面有好多人在猜。有人想到了胡铁,可又不相信会是胡铁。连那个对胡铁最熟悉的人,也瞪大了眼睛,看着台上。她不相信是胡铁,可他不是胡铁,又会是谁呢?
不可能有那么多时间让大家猜,让大家想。帽子摘掉了,帽子下的一张脸,让大家惊呼起来。台上的首长席上也乱了起来。
马营长一下子从腰间拔出了左轮手枪。枪口指向了胡铁。这么多首长,可不能在他的地盘上出一点意外,出一点意外,他就完了。什么都完了。
陈参谋更是反应敏捷,一步跳到了老罗的面前,用身体护住了首长。
还有几个警卫,也拔出了枪,从不同方向对准了胡铁。
可胡铁只是把帽子摘了下来,再也没有做什么。他的手里什么也没有,这时的胡铁,让人看不出有一点危险。
乱了一阵,马上静了下来,没了声音。因为这张脸说话了。现在这张脸说话,会比刚才所有人讲过的话,都值得去听一听。因为,这是在任何一个动员誓师大会上也听不到的话,同样,可能是你这一辈子不会再一次听到的话。
——我叫胡铁,现在在劳改队,是个劳改犯。我是逃跑出来的。我来参加这个会,只想给大家,给首长,给各位兄弟姐妹,说一句话。我是冤枉的。我没有犯罪,没有犯过罪。可我的话,没有人相信,我的上诉也没有人相信。我知道,我不应该在这里出现。可我没办法,我只想让大家知道我是被冤枉的。如果大家还不相信,那就让这个人给大家说说吧。
杨来顺被胡铁往前推了一把,不过手仍抓着他的胳膊。杨来顺低着头,把脸朝向了地面,让大家看不到他的脸。可他的嘴张开了,从嘴里发出的声音,大家全听见了。
——那天晚上,在玉米地里,是我,把白豆那个了。我恨他,白豆本来要和我好,是他逼我离开白豆。我想报复他。把他用过的刀子扔到了玉米地里,别人看到了刀子,都会以为是他干的。还有,两个红鸡蛋,是我吃的,当时,有点饿,见到白豆口袋里有鸡蛋,就吃了。
可以听到人群里响起一片纷乱的咒骂声。
听老杨说完话,胡铁松开了手,老杨站到了一边,像是一只被打断了脊梁骨的狗。
胡铁说,大家听见了。
又转过脸,对着主席台上的人说,各位首长也听见了。请你们马上还我的清白。我有老婆,老婆马上要生孩子了,我要照顾他们。请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