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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当代-2003年第1期-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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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铁说,大家听见了。 
  又转过脸,对着主席台上的人说,各位首长也听见了。请你们马上还我的清白。我有老婆,老婆马上要生孩子了,我要照顾他们。请你们不要让我再回到劳改队了。我要和他们在一起,他们是我的亲人啊,我要和我的亲人在一起啊。 
  谁也没有想到胡铁竟一下子跪到了地上,朝着一群大大小小的首长。 
  更让大家没有想到的是在胡铁身边还有一个人也跪下来了。 
  她就是白豆,只是她肚子太大,跪下去时,腰不能弯。于是她跪着时,还显得昂首挺胸。 
  白麦看到了白豆,站起来要去把白豆拉起来。看到白豆跪在那里,白麦的心好痛好痛。可她刚站起来,刚走两步,离白豆还远着呢,就有人挡住了她,护住了她,不让她往前走,她也是首长,同样不能有一点意外。 
  多大的会场,那么多的人,一下子没有了声息。这寂静,让天低了,让地大了。每一个立于天地间的人,好像被什么东西挤压着,拼命地呼吸,也觉得喘不过气来。 
  大家看看跪在地上的人,又看看坐在台子上的人。准确一点说,看台子上的人,只看一个人,看那个只有一只眼的人。 
  连白麦也看着这个只有一只眼的人。 
  白麦这个时候,是多么想钻到老罗心里去,替老罗说上几句话。老罗见过白豆,知道白豆是谁。他应该知道说几句什么话。而说这几句话,对他来说一点儿也不难,容易得就像是拿起他面前的那个茶杯,喝一口茶那么简单。很多时候,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就那么几句话。 
  他为什么不开口说话。 
  是不是一个人到了所有人都要听他说话时,他就不会轻易说话了。他的一张嘴就变得比金子还要宝贵了。 
  他很平静地坐在一把椅子上,像所有那些握着重大权力的人物一样。越是在别人的心怦怦乱跳时,他就越发显得平静。 
  他终于开口了。 
  等待他开口的这个时间,其实也就是几十秒。可谁都觉得好像有几十年。 
  3 
   
  没有看跪在地上的人,看着站在一边低着头的杨来顺。 
  老罗用平缓的语调说,你说是你干的,你应该受到惩罚。把他抓起来,送进劳改队。具体要判多少年,让法院定吧。 
  马上冲上来两个带枪的人,把杨来顺的胳膊扭到背后。杨来顺的脸灰白如土,如同那种不长草的碱土。 
  大家鼓起掌来。 
  老罗又把目光转向跪在地上的胡铁和白豆,没有马上开口。 
  其实不用开口,也会知道要说的是什么话了。有前面对杨来顺说的那些话,就知道要对胡铁说什么话了。 
  老罗看着胡铁,点了点头。 
  跟随首长多年的陈参谋知道,作为男人,首长看重胡铁这样的铁汉,作为军人,首长喜欢胡铁这样的士兵。首长没开口,陈参谋已经听到首长心里的话了。 
  陈参谋想,当初调查,怎么就没查出这铁汉的冤屈来呢? 
  老罗看着白豆,点了点头。 
  白麦明白了,老罗还记得白豆,记得白豆是她的妹子,记得白豆叫他姐夫。老罗帮她家人时,千里万里,多不容易,老罗也帮了。现在帮妹子,就张口一句话,老罗能不帮吗?白麦知道老罗外表威严,内心慈祥。老罗没开口,白麦已经听到老罗心里的话了。 
  白麦想好了,只要老罗把话说完,她马上过去扶起白豆,好好和白豆说说话。她想,她一定要改变白豆的生活,决不让白豆再过这样的日子了。 
  不仅陈参谋,不仅白麦,台下所有的人都听见了首长的话,都准备好再一次鼓掌。 
  ——你没有罪,你站起来吧。带上你的女人回家吧。 
  但老罗还没说话。 
  老罗的目光,越过胡铁,越过白豆,巡视他们身后的誓师人群。 
  老罗的目光,又越过誓师的人群,巡视人群身后的庄稼地、胡杨林、戈壁滩,还有更远处的天山。 
  老罗的目光,又越过庄稼地、胡杨林、戈壁滩,还越过更远的天山。 
  老罗说话了,声音像目光一样遥远。 
  ——你说你冤枉了,看来,是冤枉了你。 
  胡铁的头抬起来,首长讲话过后,胡铁的头立即就要磕下去,磕出天响来。 
  白豆的头抬起来,老罗讲话过后,白豆的头立即就要磕下去,哪怕有大肚子挺着。 
  无数的眼泪已经流出了眼眶,首长讲话过后,立即就要掉下来。 
  无数的欢呼已经涌出了喉咙,首长讲话过后,立即就要喊出去。 
  老罗接着说话。 
  老罗遥远的话渐渐清晰起来。像一串雷,从遥远的天边滚过来,聚结在会场上空。 
  ——但是,你还是要回到劳改队去。因为你又犯了新的罪。你目无国法,越狱逃跑,挟持人质,冲击会场,把秋收动员誓师大会,变成了你个人的审判会,诉苦会,变成了你的平反大会。你这是破坏了社会主义生产建设,你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反革命罪。 
  老罗一拍桌子,聚结在会场上空的串雷炸响了。 
  老罗说:把他押下去,等候判决。 
  所有的人哑巴了,也没有人冲上去抓胡铁,全傻了。 
  跪着的胡铁看着天上的太阳,太阳的光像是无数把利剑一齐刺进了他的眼睛,疼得他发出长长的一声惨叫: 
  老——天——啊。 
  如果这一辈子,你还不知道绝望的嚎叫是一种什么腔调,那么你就来听听胡铁这一叫。这一声嚎叫,你只要听到了,你到死也忘不了。 
  下野地的天,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嚎叫,太阳被吓得一下子躲到了云里。天一下子暗了下来。下野地的地,也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嚎叫,戈壁滩上的石头惊恐地四处乱跑。死海一样的大漠里的沙丘像是睡着的怪兽被喊醒了,挟卷起了无数的沙尘,呼啸着扑进了胡铁的这一声嚎叫里。 
  于是,每个人都看到了胡铁的嚎叫在瞬间变成了沙暴,变成了一条龙,疯狂地旋转在黑云和黄土之间。像是遇到了仇敌,非要拼个你死我活。像是有世代的恩怨,非要有个了断。下野地的人,全都被卷到了其间。风撕着你的衣服,好像不撕碎了不罢休。沙子打在脸上,像是在扇你的耳光。你根本无法睁开眼睛。可你能感觉到你的身边正在进行着一场厮杀。听得见钢刀飞过的呼啸声,听得见子弹射出的爆炸声,听得见骨头和肉的碎裂声。好像有人在惨叫,好像有人在呻吟,好像有人在求饶,好像有人在大笑…… 
  顷刻之间,也就是顷刻之间,沙暴没有了,像龙一样,飞走了,飞到天上去了。 
  下野地一下子变得安静极了。 
  还是那个会场。只是旗子没有了,不管是红旗还是黄旗还是蓝旗,全没有了,还有那道写着动员誓师大会字样的横幅也没有了。让不知道的人,看不出这里正在召开的是个什么大会。 
  其实这个时候,那道横幅已经没有用了,不管正在开着的是个什么大会,都不可能往下开了。 
  马营长的胳膊上插了一把刀,有血正在往下滴。他的左轮手枪掉在了地上,枪口还冒着一缕淡淡的青烟。 
  不光马营长,所有拿枪的人的枪都掉在地上,所有拿枪的那条胳膊,都插着一把刀子。 
  陈参谋的胸口和头上各挨了一刀。他正躺在老罗的怀里。他是替老罗挨了这两刀。这两刀,只要挨上一刀,就不可能再有命可活。 
  陈参谋死了。好像他是这个故事中,最没有道理要死的人,可他真的死了。不过,他死得挺值,是为保护首长死的。几天之后,他就被追认为烈士。他没有埋在下野地,他是头一个死在下野地而没有埋在下野地的人。他被运回了乌鲁木齐,埋到了烈士陵园。到了清明,还有少先队员去给他献花。死后能有这样待遇的,不多。下野地只有他一个。 
  以后,老罗和白麦偶尔说到陈参谋,两个人的眼睛都会湿润。 
  杨来顺一刀没有挨,倒是让人很奇怪。不过他没有挨刀,却比挨了刀的伤得还重。倒在地上,怎么扶也扶不起来。好容易扶起来了,却成了个木头人。给他说什么话,他都听不懂了。 
  杨来顺傻了。 
  翠莲扑到杨来顺怀里,又哭又喊。杨来顺看着翠莲,像看一个陌生人。 
  一个傻子不可能活得久,都这么说,可杨来顺活了一年又一年,除了吃饭和睡觉,别人能做的事,他一件也做不了。 
  什么做不了,翠莲也得守着他。他不死,翠莲就不能好好活。好像他知道这一点,偏不死,就那么活着,让翠莲每过一天,就像是过了一年。 
   
  4 
   
  那一天,那场沙暴过后,大家看到白豆还跪在地上,头发没有一丝丝乱。沙暴好像没有碰到她,连她的一根汗毛都没有碰到。好像沙暴知道她是个大肚子,不能碰,有意绕开了她。 
  白麦走到她跟前,拉着她的手,让她站起来。白豆看看白麦,没有一点表情。 
  胡铁呢。 
  看不见胡铁了。 
  胡铁没有了。 
  他和那场龙一样卷过的沙暴一块消失了。 
  消失了,只是看不见他了。 
  消失的人,可能马上就会出现,也可能要等很久才会出现,也可能再也不会出现。 
  转过年的三月份,白豆生了个孩子,是个儿子,白豆给他起了个名字叫胡豆。下野地的人,只要看到这个孩子,马上就会想起胡铁来,因为他实在和胡铁长得太像了。 
  白麦又来了一次,要带白豆离开下野地,说是给白豆办好了所有手续,并且连工作都安排好了。只要白豆跟她走,白豆就会永远离开下野地,变成乌鲁木齐人。 
  可白豆不走。 
  白豆说,我要走了,胡铁回来,就找不到我了。 
  白麦说,他不会回来了。 
  白豆说,不,他一定会回来。 
  白麦说,你真的要在这里等他回来。 
  白豆说,是的。 
  白麦说,他要是永远不回来呢? 
  白豆说,我就等他等到我死。 
  那场像龙一样卷过的沙暴,你只要经历过,它就会成为你生命的一部分。下野地的人不管过了多少年,也不会不记得这场沙暴。 
  不光是白豆相信胡铁会回来,下野地的人几乎都这么认为,胡铁一定会在某一天重新出现在下野地。 
  只是大家不知道这一天会是哪一天,可能是今天,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后天,还有可能是许多天以后的一天…… 
  只是胡铁重新回到下野地的那一天,还会发生什么故事,我们谁也无法知道了。 
   
  2002年7月完稿于乌鲁木齐 
  2002年11月再改于乌鲁木齐 


爱向虚空茫然中
五安忆 
  作者简介 
  王安忆:福建同安人。专业作家,文学创作一级。1977年开始发表作品,其小说多次获长、中、短篇全国大奖,中篇小说《小鲍庄》公认为寻根文学代表之作,由此奠定作者在新时期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 
   
  一、羞涩 
   
  我很奇怪地走在一条走廊上。有些像旅馆的,两排客房之间的走廊,但也不顶像,不是旅馆客房那样雕饰与浮华,讲究性格的门扇与墙面,而是比较没有色彩,严肃甚至呆板,门框与穹顶也更高大一些,接近六十年代,设在殖民地时期的写字楼里,被工农政权整肃化的政府机关走廊。可还是没那么有性格,更要简单一些。似乎仅只是一些垂直的线条,深褐与白色的块面,这么说又过于现代风格了。都不是这样表情鲜明的。当我要试图描写这环境的时候,才发现它其实并不具备细节,却又不是抽象,它就只是一个概念:走廊。相当空洞的概念。 
  就这样,我走在一条走廊上,并不是那么静寂的,两边的门开合着,人,进出走动。但这些动静也是概念性的,一旦要落到实处,便找不着细节与形象了。而且,说是“走在一条走廊上”,事实上,也并不具有那样时间的过程性质,没有长度。可绝不是陡然地落在走廊上,真的,是“走在”,所以,这也是概念性的。时间和空间一样,都凭着以往现成的经验形成概念,形成了这个环境。这个环境亦因为缺乏可视可感的条件,直接、平面地贴在知觉上,被全盘接受,于是牢不可破。 
  我走在走廊上,忽然间,这“忽然间”,似乎是与“走在”的行为同时发生的。依然没有过程,只是在意识里面排列了秩序,这秩序来自我们已经承认的那个世界。环境,过程,其实都是叠压在一起。不过,这只是在之前,从这时开始,渐渐地,呈现出了过程。此时还没有,此时是,忽然间,我似乎遇到了熟人。为什么是“似乎”,而不是肯定的,是因为这位熟人,我并不知道究竟是谁,可是,一股特别亲切的感情从心里升起。它是那样的愉悦,真称得上心旷神怡。我迎上去,这个动作多少还残留着概念的空洞性。概念的空洞性在以下的情节中,一点一点收起来,像阳光中的晨雾。可这一切,却是在暗淡的室内,因为是走廊,没有窗,没有采光,尤其暗了。这个人过来了,“过来”这个说法也不顶确切,过程还未显现。他搀住我的手,时间在这时方才有了常识中的面目。他搀住我的手,站停在一扇门前,推门进去。时间忽又超出常识中的节奏,这一个动作里容纳了太多的心情,使之大大超出推门所需要的时间。 
  当他搀住我的手,心中涌起的感情,就是羞涩,由这羞涩而起的,是满心的欢愉。我的手在他的手里,身体站得略后他一些,眼睛从他的肩膀上看过去,看不远,因为面前是门。余光里,有他的小半侧肩,还有后脑勺。他身着一件藏青色衣服,说不出来式样,因看不见前边,衣领也是模糊的,但知道是中规中矩。就这么点细节,使他变得具体,突出,生动,也更确定了,这个人,我从来不曾见过。可是就感到亲切,亲切,亲!我的手在他的手里,就是亲,而且,羞涩。门开了,我与他快乐地进去,然后,梦醒了。 
  将醒未醒时,三五牌的钟声,在听觉中变形得厉害,带着弯曲造作的尾声,那是放大的余音,所谓余音绕梁,怪诞得很,就像人恶作剧时发出的怪叫。在逐渐清醒的意识里,钟声修正了形态,回到原来的频率。那一种漾满全身的羞涩,并没有因为摆脱梦境而退潮,保持着饱满和充盈的状态,不是回味,而是沉浸其中。并且,非常满足于这种不明就里的模糊状态,并不去想:这个人究竟是谁?这个问题压根不存在。以后去想,也是出于另外的原因,比如说,好奇。究竟有还是没有这么一个人?那是在事外发生的疑问,在事情的本身,内部,并不存疑,因为一切都和谐为整体,没有一点缺憾,始和终,都是完满的。 
  这是一个梦,压在睡与醒的边境线上,于是,梦中的某一种性质,便强烈洇染到了现实中,那就是愉悦的羞涩感。它洇染进现实,不息止地温润滋养着身心,变成一个几乎是实有的存在,获得了物质性。这一种愉悦,似曾相识,可确实不知道它曾经在什么时候来临过。将记忆推远去,直到介于孩童和少女之间的时期,那短暂的,敏锐而又柔软的时期,这样的羞涩,盛了如许充盈的愉悦,有过吗?没有。那时期的羞涩是青涩的,紧张,不安,僵直了感官,摩擦产生了疼痛。而且,不自觉地,还要抵抗羞涩,以生硬,粗暴,鲁直的态度压迫它,全然无法体会它那核子中心的愉悦,由于这羞涩所包含的快乐因子——纯洁无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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