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3年第1期-第30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和我们庄的河工挨着的,另一庄的民工队里,有一名河工,年近三十,还没娶亲。因家中成份是富农,那年月里本来就矮了半截,人呢,又有点憨傻。不是真正的疾病意义上的傻,而是缺点心眼,乡里人称“六月子”。这俗称大约来自六月生的麦糠苗多不成器的缘故吧!他人高马大的,早已急不可耐,我们庄那人就在他身上,导演了一出戏。他先让人去与“六月子”提亲,再找本家兄弟,一名少年人扮成女人,定了个没月亮的晚上,二人见了面。“六月子”事先很破费地买了烟卷,对了黑影地里坐着的,扎了头巾,着花棉袄,低头不语的俏人儿,手都抖了。他抖着手撕碎烟盒,一遍遍地散烟卷,人们吸着烟卷,扯着东西南北。三星起来了,下弦月升上天空,照在硬实的冻土上,分外清明。低头静坐的人,袄上的花儿,浅淡的,一朵,一朵,在这片黑压压的人中间,清丽极了。最后,他眼巴巴地看着人们拥起那佳人,走远了去。看起来,佳人不是在走,而是飘。自后,他每日都要来我们庄工棚里,问那头有没有回话。直到河工结束,各民工队四下散去。
这恶作剧,很有机巧,也幽默,还有一股怪诞的情趣,就出自那位复员军人之手。这大约是在兵营这种单性的场所,生出来的奇思异想,怀着强烈而幽暗的欲念。人们传颂这段奇事时候,他则低了头,嘴上咬着烟袋,嘴角翘起,带了笑模样,眼睛望着什么未明的地方。你不知道他肚里转着什么筋。你可以说他“色”,可却没那么简单,微妙曲折得多,似乎是,有一种意淫的旨趣,在为他享用着。这是乡人们质朴的性观念远不能企及的,他们只是无端地兴奋,骚动不安。这表情一时上改变了他们脸上和谐的纹路,显出扭曲纠结。
复员军人中,另有一名雷达兵,去过越南,参加六十年代末援越抗美战争。他无论晴雨,都穿一双高及膝部的胶靴,也是从部队上带回来的。不知因何道理,他的军装特别新,不像复员军人,而像是新兵,而且洗浆得很平,就有一种礼服的意思。他有着高瘦挺拔的身条,脸也是窄紧的腮骨那类型。眼睛略凹陷,鼻梁很直,有异族人的风味。他神情严肃,睫毛浓密的眼睛发出鹰隼的锐亮。即便他笑,依然是严肃的,这严肃让他的笑有了一股郑重的亲切感,你好像被纳入他极其可贵的呵护之下。与他严峻的外表很不符的,他负着极其风流的名声,他的媳妇因此十分抑郁,逢人便哭。令人不解的是,在这个人口稠密,地场逼仄的村庄里,农人都是牵藤扯襻的亲戚,抬头不见低头见,他能有多大的自由度呢?男女之事总归是需要规避的。可事实就是,他风流。他的风流还不是农人的那样,旺盛的性欲。而是,加强了审美方面的,就是说,文饰要更华美一些。有一回,他与媳妇吃着饭,中间,忽然地,他将碗往桌上一磕,忍无可忍道:你怎么长成这个样子?于是,媳妇又哭了。又有一回,他到我们宣传队来玩,谈到越南。有人问他越南女人俊不俊,他脸上立即露出神往的笑容,他回答说:不是单个儿地一对一比,而是普遍的,越南女人比中国女人俊。他的说法中有一股精确的精神,将美色经过了量化的处理,再进行比较。相当知识化,却又包含了敏锐的直觉。在他的眼睛里,闪动着那些宽额深目的热带女子,风情的笑靥。
就是方才说的,那次批判队的巡游,他也是批判队的一员。这日天黑时分,到了一个临淮河的村庄。放下行李,着手烧火做饭。大家分头去找锅灶,到队里称烧草,称粮食,牵驴寻磨推面。雷达兵去庄上他战友家借了架自行车,到邻庄供销社买酱油醋,我什么都插不进手,便跳上他自行车后架,跟他去了。这条路是沿了淮河的堤坝,在堤下,穿过一片大柳树林。一边是堤,另一边是狭长的村庄。此时,正是掌灯时分,因天热,家家又都敞了门,可见灶内燃烧的火光。所以,竟有一些璀璨的意思。月亮早早升起,将柳树投了一地的影,河堤那边吹来的风是湿润的水汽。我不由想:椰树成行,植被厚密的越南,会不会是这样的夜色?他在我前面,踩着车,车轮轧过路上的土坷垃和车辙,哐啷啷地颠簸。他的腰背的骨骼特别紧凑,有金属般的质地。这是经过严格的军事训练,不像乡间的农人,在散漫自由的劳作中形成的松弛柔软的身体。而是有过锻打的经历,力气和精神被规定在某种有效的制约里,就像水在河床里,就变成了川流。他后颈那里,围着军衣的扣紧的领,粗糙但却色泽均匀,月光下,发出颗粒的,栽绒状的暗光。我无端地起了恐慌,觉着,要发生什么事情了。他似乎异常的沉默,他原本就是个沉默的人,可这沉默在此环境下,显得颇不寻常。自行车从柳叶婆娑的影中游似的过去,堤和灯火人家,挟着我们,形成一条黑暗与璀璨交织的诡异走廊。月亮在合抱的柳树的上方,危险的光华照耀他匀速前进。单薄的军衣裹着他,几乎可见出他刀棱样的肩胛骨,和肋下腰上,肋骨的轮廓。这趟车程最终安然去,安然回。我与他没有交谈一句,走完了行程。
我又要说到舞台了,舞台是叫人神乱情迷的场所。当你从台侧,登上灯光塔楼,来到天桥,站在险伶伶的天桥上往下看。看到了底下那个,一块板一块板搭起的小世界,会有如真如幻的心情。这一个存在,与我们生活其中的,如此相似,可却缩小了。不只是空间,还有时间。你站在天桥上,开始是隔岸观火,然后,逐渐逐渐,进去了。在你与它之间,有一条狭长的通道,类似儿童玩具幻灯机和万花筒,玻璃镜头里边,那个四周黑暗,中央直通光明的前景的隧道。而在这里,是隐形的通道,因前方景象的强烈引力而无须有任何实体的帮助,自然形成了引渡的通路。你进到底下的世界里,与其共舞。灯光从前,后,上,下,左,右,四十五度侧,九十度侧,交相辉映,照得通亮。你的血管里,汩汩地流淌着另一种物质的血,光的液体,身体变得轻盈,你简直能飞啊!生活,人生,忽然被隔离出来,孤立而存,仿真,浓缩,变成戏剧。
舞台两侧的灯光塔楼,不规则的梯形,还是平行四边形,或者是多边的扇形。黑漆漆的,散发着水泥的潮凉气,地面和墙面都是石灰与水泥的颗粒粉末。从灯架边上望出去,舞台在半侧的角度,这角度不像俯瞰那样具有对称平衡的装饰感,而是更生动一些,也写实一些。四下里黑暗而且潮湿,凉森森的,侧面前方的小世界显得格外迷人。登上一层,小世界在更低的侧下方。再登上一层,小世界再低下去,远下去,小下去,却变得更加完整,真切,和具象。也因此,在这个角度,你要与它隔一些。不是说远,仅是一臂之遥,而是隔。那隐形通道不知在什么样的角度里藏匿,你暂时无法通过它抵达那里面。甚至你走下去,出了灯光塔楼,立在台侧的幕条间,上下场的人和景擦着你的身子而过,只差一步,就走进了舞台,可还是消除不了“隔”的感觉。那是因为具象的缘故,它越是具象越是证明它的虚假,是工匠手下的作品。浓重的匠气,抹煞了它的幻象性质。
而到了正前方,观众席,舞台正面展开,装饰性再度出现。可这装饰性被细节掩盖和减弱了。生活在此凸现起来,超过了形式。形式在观众席与舞台的交流同情中偃低了声色。观看和表现这两种活动分野明确,是舞台最为理性的一面。然而,再翻个个儿,到了舞台的后面,就是通常说的“后台”,迷乱,混淆又一次来临。你看见一张张敷了厚粉,眉眼夸张的人脸,从眼前掠过。这一张张皮肉面具,彼此相像。表情呆滞,衣着又过于鲜艳,像是假人。可是,你却嗅到他身上的气味:汗味掺着脂粉味,香,又有些臭,厚腻的,热呼呼的人味。不是散发,而是汁液般地渗出来,空气都发粘了。后台的空气有一种令人窒息的闷热,无论哪一个季节,都保有湿度。是由呼吸,体温,体液形成,因和着脂粉,颗粒变得粗和重,不容易挥发,沉淀下来。那一挂挂的服装,因不是随穿随洗,体味,汗酸,脂粉,垢,便也积淀着,再和着布的浆洗味,更加刺鼻,令人作呕,可又奇异地使人兴奋。
当人们都走净了,舞台上空荡荡,灯全灭了。从顶上,侧边,哪几个角落里,进来几线光。因四下黑暗,这几线微光倒也有些亮度,里面均匀地卷着尘粒。你不知道,哪一柱是那通道,将人引向虚无茫然所在。在舞台建构复杂的各个弯道,转折,缝嵌里,似乎有嘁喳的声响,隐着什么机密的活动。那小世界在暗寂中张开来,裸着,怀着期待。幕条垂立,掩隐处,也有着不明所以的活动,静止中含着一股欲盖弥彰的夸张。从下往上看天桥,吊杆,卷起的网,垂挂下来一些,复杂,凌乱,有一种早期工业粗犷有力量的风格。灯光塔楼的窗口黑洞洞的,不看便知里面有巨大的盯视的眼睛,于是就感到威慑的压力。光线不足,使得空旷的舞台笼罩了暧昧的气氛,充斥意义不明的暗示,暗示什么呢?类似情欲的东西。你站在这无倚无捱,又有倚有捱的地方,无端地感到悸动。这里,暗藏着一些可能性,不是真实的,却与真实有关,与局部的有限的真实有关。由于构造的复杂性,它具有着敞开和关闭双重特质。舞台装置的需要,设下种种机关,开启与锁闭了无尽的小机要。丝绒幕条,吸饱了灰,纤维的小孔鼓胀着,犹如水分充盈,温柔有弹性,这空间因此而有了肉感。在这些精巧周密的结构之下,戏剧上演了。虚假的,造作的,谎言一般的情形,在此逼真地显现。空中充斥了夸张的激情,无节制地膨胀。只有舞台,才可容纳如此不真实的东西。几乎是像“魇”那样的东西,舞台就是魇的盒子。
在这魇盒子里,真实的,实在的肉体却做着不真实的运动。此个与彼个相接,摩擦,交互往来,不为着实际的功用,只为了虚假的名义,其实是纯肉体的关系。在这虚无的笼罩下,人都有些变形,变质。这盒子盖得挺紧,自成一体,其实极大地制约着其间活动的动物。在所有的金属,木材,织物的装置底下,是浓郁性感的肉体。身体变得十分突出。在这空间里,其余的,社会,环境,生活的性质暂时隐退了,只留下柔软的,坚韧的,分泌体液挥发气味的躯体。时间在此亦是不真实的,经过人工的修改,扭曲,长度失去了精确度,质地也变了疏密度,感官的某一部分,格外尖锐地攫取着收获,带着掠夺的意思。身体变得不平衡,很不平衡,倾斜到危险的角度,立刻就要颠覆,而最终没有颠覆。这魇匣子里的事,谁说得出呢?身在其中亦未必意识得到。
舞台真是一个布满隐喻的物件,它简直有点像陷阱,引你进入,越陷越深,结果抵到完全无关的另一个场景里。前边说的,儿童玩具中的通道,许就是这样的意思。它以表面的物质体征迷惑了你的眼睛,然后却蹈入另一个暗匿的物质里去。它明明是一个水泥,砖木,再加金属的大盒子,可里面藏着“魇”!它明明是个假世界,可里面穿行活动着的,却是活生生,热辣辣的肉体,说着你我他的语言,却没有一句真话。拉上大幕的一刻,就有些警醒的作用,从虚无中脱身出来。那顶上滑轮走在轨道“吭啷啷”的声响,划分了虚实两界。演职员们从假设的现实中退场,上场,拆除,搬运,再建一个新的假设。方才为激情绷紧的脸此时松弛下来,嬉笑着,笑纹在脂粉中拉开犁沟,瞳仁在粗阔的墨黑眼线中,退到很远,几乎没有的地方。上下场的人互相拍打,推搡,开玩笑,是职业性的熟练技艺使然,要不了多会儿,他们就又回到激情中去。此时,暗下的灯光里,他们的常态在脂粉的面具后面,夸张的戏装里头,表露出来。十分的怪异,比方才的矫作更加怪异,有一种极端冲突的不和谐。化妆,服装,四周的灯,凌乱的景片,撑杆,网,在他们身上划下不可逾越的界线。在这一个阶段里,他们已变异为另一种生物,在另一种生理状态的生活中。舞台,使所有反态的存在合法化了。
然而,奇怪的是,无论怎样身在其中,都又身在事外。总是,似乎,长着另一双眼睛,守着一段距离,在看。意识的某一部分里,保持着清醒的警觉,审视和批判。只是,这部分的意识完全放弃控制,甚至支持沉溺的部分,那部分自行其事。舞台上的生活就是这样,看和被看并存一体,你一直知道这是假,可是你却如此情愿,热烈,悸动地假下去。那些零零落落的小道具,是假世界的表征,彼此间其实是脱节的,但是有暗示性,亦有象征性。所以,终能连成逻辑,保持假象的严密性。在那金属,板子,网的框架里,充进灯光,就像水泥砌上砖缝。时间在假设的情节中,拉长或缩短,错乱着节奏。知觉迷惑了,而另有一部分,警醒着,倘若没有它,便也无从判断迷惑的事实。那许多不必要的姿态,不必要的运动,不必要的喘息,激情,流汗,汗液在剧热的灯光下鼓出毛孔,稠粘,酸咸,糊在皮肤上,像浆,渐渐成一张壳。
这种无端的,在假设下产生的悸动,几乎不需要太多的养料,自己就能生成酿造。只要蹈入一个环境,肾上腺素便活跃起来。是一种有机物种,但必须给它生长的环境,模仿同类型有机物种生长活动的环境。有些像人工钻石,模仿它产生,嬗变,定型的物理性条件,制作一个相同的生态,然后,钻石便熠熠发光。只是,这些仿真的条件也许会有预期之外的变化,因与自然界过于相仿,于是也具有了有机的变数。可是,这不更接近自然了吗?真和假最终交织在了一起,互相渗透,加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像方才说过的,空荡荡的舞台上,倘有人说话,说的都是普通的话,可在高大浩渺的穹顶下,就像是私语。现实的生活,在此有了戏剧的色彩。
我迷恋灭了灯,卸了布景的舞台,空洞和幽暗里藏有许多秘密,叫我心醉神迷。穹顶深远不可测,灯光塔楼也秘不可测。乐池,还有乐池,是这神秘城池的护城河,划开虚实两界。声色偃伏着,过于的寂静里有一股做作,其实是有人,凝视,注意,聆听,密密匝匝的耳目。心中又恐慌又兴奋,知觉在这空洞中变得敏锐而且自由,周身伸展出感知的触脚,水分充盈,甚至充血,张开了腕口。周围的空气形成压力,温存却强劲地拥来,拥来,缠绕住我的触脚。这虚空中的情爱,如此盲目,可是坚定不能移。从上方,侧边,渗进来的细细的光线,旋转着尘埃,尖锐却又绵软,因外界日光转移,而缓缓移动,交错。天桥上,暗里,忽有线光亮,开出一行花来,那吊网的粗麻绳,全爬上藤蔓,缀满蔷薇科的小花朵,顺了藤蔓,垂下来,垂下来。塔楼里,是黑水上的荷花,飘浮起来。护城河,则是危险的浮萍。多么妖娆,妖娆到叫人深感不安,威胁来临。可是,无可自拔。地上也开出花来,潮湿的,娇艳的,花蕊尖尖上吐着小气泡,四下里就都响起了呼吸声。周身的触手,像庙堂里慈悲的千手观音,一起吞吐着甜蜜,湿润的空气。
真是虚假呀!可不是说“魇匣子”吗?外面天光流转,里面自有一种时间的规律,行行走走,折折回回。时间的容积膨胀开来,以致变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