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3年第1期-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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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泪光,天美还是能看到自己未来的日子。那是她梦想了多年的日子。那些日子曾经在天美的心中被勾画得何等美好。美好得能把所有的屈辱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血光都遮盖住。没有人会看到它背后的一切。
只是天美不知道那里面还有没有她想要的幸福。还有没有像水下一样纯真热烈的爱情。还有没有人会用一种温暖而洁净的声音叫她一声美美。
这是天美最后一次为水下哭泣。水下已经结束了旧的水下。天美也结束了旧的天美。
几年后的一个夜晚。天美孤独地躺在床上。往事像现在的寂寞一样,索索地朝她身上的每一个汗毛孔里深钻。天美好想闻到水下的鼻息。好想听到他说话的声音。好想看到他青春的面容。好想被他有力的胳膊环绕。天美凝望垂着吊灯的天花板,心想,其实从头到尾,水下都没有对她说过一个爱字哩。
附记:
几年前,我曾经在一家看守所里,采访了十三个杀人犯。我最初与他们对面而坐时,心里充满了恐惧。但采访结束后,没了恐惧,但却心情复杂。这十三人当然是在一大堆的案卷里挑出来的。之所以挑出他们,是因为他们在出事前,完全跟我们一样,是没有任何犯罪纪录的极其普通的人。他们中的好几个甚至是我们最常见的那种极其懦弱无能的人。但在一念之间,他们失去理智,成了杀人犯。他们改变了别人的命运,也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天美和水下的故事,是其中的一个。他们成为我这篇小说的原型。当然天美并不叫天美,水下也并不叫水下。小说也与真实的案件有所差异。
水下这个人物是我这次采访中印象最为深刻的一个。这是一个英俊的男孩子。他很坦诚地坐在我的对面,对我讲述他的爱情故事。他真的很爱天美这个人物。他甚至说,他懂法律,人是他杀的,跟他的天美没关系。她关一阵子就能放出去。她出去后,有了财产有了钱,她就可以生活得很好。至于他自己,无论死还是活,只要能让他的天美过得好,就心满意足。他毫无悔意。他惟一的痛苦就是想念她。而在采访水下这个人物之前,我也采访了天美这个人物。她很漂亮,虽然已不年轻,但仍然风姿绰约,很有女性魅力。吸引水下这类没有见识过女人的男孩的确绰绰有余。但她却对自己与水下这个男孩子的关系矢口否认。她认为自己与这桩命案无关。两个人完全不同的心态,使得我对水下这个男孩充满了同情。
然而让我最难忘,也最难受的是:在我采访结束时,狱警要把水下这个人物送回看守所。他走到门口,突然停下来,转过身来问我:你见过她是不是?她好不好?她是瘦了还是胖了?她有没有哭?我日里夜里都好想她。我想她想得难过死了。他带着稚气的面孔充满着关切,眼睛里含着泪水。他的话令我的心里堵得慌。在我写这篇小说时,他的面孔总是会蓦然地出现在眼前。
人生有时候真的是好难说呵。
杀猪的日子
何玉茹
作者简介
何玉茹:女,现任职河北省作家协会创研室。著有长篇小说三部、中短篇小说上百篇。
一进腊月,我家房后就热闹起来了。房后原是生产队开会、派工的地方,现在,农户们一年一次的杀猪也在这里了。
随着第一声猪的嘶叫,我家墙上的月份牌也变得重要起来,每天都有人去关注它,仿佛腊月的日子全在月份牌上。
月份牌的上面是扇小小的后窗,后窗一层纱窗,一层玻璃窗,每天早晨,我家都要开一会儿玻璃窗,以迎进些新鲜空气。新鲜不新鲜的,我妈不大在意,在意的是我爸,我爸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永远是打开后窗。紧接着他刷牙、洗脸、吃饭,然后去城里上班,然后关窗的事就落在我头上。我爸个子高,胳膊一伸脚后跟一抬窗就关上了,而我关窗时,通常要蹬了那张一人凳。一人凳没上油漆,踩脏了也不心疼,又轻便、好搬,几乎是我家惟一一件我搬得动的家具,不足的地方,是它的四条腿不一般儿高,放在地上总有一条腿要离开地面,这条腿贴了地面另一条腿又翘了起来,简简单单的一张一人凳却永远预示着危机似的。这一人凳是我爸做的,我妈说,在我一岁左右的时候我爸买全了做木工的工具,到头来做成的就只这张一人凳。我听了一点也不奇怪,这类事我爸做得多了,他利用我们家的大院子养过猪,养过鸡,种过葡萄,还种过西瓜,但到头来总是以失败而告终。我妈说,你爸天生是个要人侍候的人,别说那些事,拍个苍蝇都拍不死。我妈这话绝不是怨言,听起来反而透着自豪感。我知道我妈爱我爸有多深,我肯定即使我爸有一天沦落街头当了叫花子我妈也会紧随不移的。当然我爸是不会当叫花子的,至少目前不会,他挣有一份工资,他饭前洗手睡前洗脚,他喜欢穿一尘不染的浅色衣服,他还喜欢当了众人讲时事,讲科学,讲文明,他口齿清楚妙语连珠,话一出口就引人注目,他还能把说出的话写成文章,登在当地的报纸上。这些村里男人少有的东西他都有,我猜我妈爱的正是他这份旁人的少有吧。
我却和我妈不同,我喜欢的是麦叔那样的人。
麦叔现在就在房后的宰猪场上,蹬上一人凳从后窗就能看到他。他的嘴巴总是紧紧地闭着,眼睛也永远地向下看,他的手和脚就是他的嘴,他手里锋利的刀子是他的舌头,这张嘴与我爸那张嘴一样地引人注目,且还格外有一种说不出的力量。麦叔的个子和我爸一样高大,只是比我爸黑了些,身板也宽了些,若无意中与他撞上,就像撞到了一堵墙,那力量会让人心惊。而我爸,是那种软弱的脚下无根似的高大,就像我家院子里新栽的细高细高的杨树,一阵小风吹来都能让它摇三摇的。
我见过麦叔和我爸往房上拽麦子,先是我爸拽,半口袋麦子拽呀拽的,拽到房檐处就阻在那里上不去了,房檐的砖都被绳子磨成了深沟沟。房下的我妈没办法,只好跑出去找人帮忙,一出门恰好碰上了麦叔。就见麦叔先一纵身上了院墙,再从院墙一纵身上了房顶,就那么大猫似的一纵再纵,连梯子都没用。我正看得发呆,那半口袋麦子已被麦叔轻轻提了上去,就像提只鸡那样省力。房下还有一整袋麦子,我妈要把它分成两半,麦叔冲我妈摆了摆手,然后两手抓住绳子,倒了两回手口袋就拽了上去,房檐的砖碰都没碰一下。下房时麦叔仍没用梯子,他是利用一根伸到房前的槐树枝荡下来的,那黑塔似的身子荡在地上竟没发出什么声响,倒是那棵槐树,颤颤悠悠的抖动了许久,槐花的味道比平时浓了两倍,有的还被抖在了地上。麦叔就踩着落地的槐花向我妈告辞。正从梯子上下房的我爸看来不及告辞了,就从兜里抽出支香烟扔了下去。香烟从麦叔的肩膀上滑下来落在了地上,麦叔却没去捡,看也没看我爸一眼就转身走了出去。我妈把烟捡起来递给我,要我去追麦叔,我嘴里答应着,跑出门却站了下来。不知为什么我感觉麦叔对我爸是怀有敌意的,至少是怀有不屑,如果烟是我妈给的麦叔一定会接过去的。麦叔走后我爸嘲笑麦叔不懂事,烟不抽也罢总该捡起来,还有身上那件汗衫,不知多少天没洗了,闻一闻能把人熏个跟斗。以往我妈总是要附和我爸的,可这一次,我妈却反驳我爸说,人家力气也出了,帮人也帮了,还不许有点不懂事?我妈当然也是为了安慰我爸才这么说的,但我相信他们都看出来了,麦叔那不是不懂事,是有意显示的一种傲气,就像我爸对了众人说话时的傲气一样。他们不说出来,或是不想承认麦叔的傲气,或就是在顾及自己的面子。看着我爸默然无语,我心里忽然感到了一阵疼痛。这疼痛让我明白,对麦叔再喜欢我仍是我爸的女儿,我其实盼望的更是他们的友好。但指望麦叔对我爸友好,我感觉就如同指望黄鼠狼对鸡友好一样,那真是天下最难最难的事了。
这一天,我爸上班走后,我又蹬了一人凳去关后窗。
已经是腊月初八了,早晨我妈熬的腊八粥,粥熬好了外面天还是黑的。我知道我妈是被房后的猪闹的,杀猪的人家一天天多起来,多了就要排队,排队就想排在前头。有的人家,半夜里就把猪套过来了,吱吱的叫声一阵接了一阵,我妈怎能睡得着。后来连我爸也起来了,嘴里叼根烟卷,趴在桌上写着什么。我猜他又在给报社写文章了,我看见过那些文章,总是很小的一块,连那页报纸的一半也占不到。我妈替我爸辩护说,占到一半那就是专业的了,你爸不过是个业余的。我不懂什么专业、业余,倒注意到,这天屋里的空气有些沉闷,我爸不停地抽烟,我妈阻止了几次他也不听,两人的眉头都是紧锁的,就像有了愁事似的。还没想出什么愁事,我就又睡着了,待再醒来时,发现我爸正在开那后窗,边开边说,这个老麦,又到了他逞能的时候了。我妈盛了碗腊八粥放在饭桌上。我爸坐下来,吃着腊八粥,又说,爱逞能的人早晚要栽跟斗的。我妈开口说,你呢?我爸说,我那不叫逞能,我那是为国为民为革命。我妈说,你是没逞能,可是栽跟斗了。我爸吸溜吸溜地喝着粥,没再说什么。我翻过身,仰脸躺着,看到他们的身影巨大地映在墙上,碗里的热气如同火焰一样燎着他们的头发。他们也不躲开,脑袋沉重地低垂着。腊八粥的香味儿缭绕在屋子里,房后的血腥味儿、粪便味儿、烟火味儿也阵阵地袭来,它们不那么好闻,却最早地透出了年味儿,我闭上眼睛,贪婪地吸着鼻子,很快就将他们沉重的影子忘记了。
我站在一人凳上,没有马上去关玻璃窗,反将那层纱窗也打开了。一阵冷气冲进来,响响地打了个喷嚏,但我没有退缩,迎了冷气,趴在窗台,寻找着外面人群中的麦叔。
杀猪的场地就像是个小小的集市,熙熙攘攘,人声嘈杂,热气缭绕。有一群一伙围观不动的人,也有匆匆忙忙穿来穿去的人,那穿来穿去的多是猪的主人,须要抱柴烧水了,须要找家什接猪血了,须要给杀猪的师傅点枝烟了等等,哪里也要顾到,即便没了事做,养了一年的活物忽然地就没有了,心里一时也不能安定,只好以匆匆忙忙的走动来掩饰着不安。他们与其他围观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其他围观者只是一个观看的目的,一道工序如同一幕戏剧那般地观看,从头至尾,看得是真真细细,却又冷静超脱,多么惨烈的事情也敢拍手叫出好来。比如捅猪,有时一刀下错了地方,猪非但不死,反猛地跳起来,带了满头的鲜血在人群中蹿来蹿去,有人便如看到了戏的高潮,兴奋一下子调动起来,叫好不说,还奋力追赶,说是在帮忙逮住那猪,其实是为了引出更多的意外,使那戏剧更加好看。意外当然是会有的,带了伤的猪早已失了平日的憨态,是见物撞物,见人撞人,有那躲闪不及的观者,面对疯了的猪倒先吓得哭叫起来。哭叫就是个意外,若哭叫的是个男人,就更是个意外了,那赶猪的人不但创造了戏剧,还收获了多少天的谈资,他会添油加醋,给那男人编出一连串的故事。这种事情,收拾残局的一定会是麦叔,在大家惊慌失措大呼小叫之时,只有麦叔一言不发,猪的主人向他求助,他也不答应什么,但不知什么时候,他就一个箭步冲向前去,三下两下就生擒了那猪,使那猪只剩了哼哼的份了。其它工序出了不好收拾的差错,一样地也要靠麦叔,杀猪的五个人里,惟有麦叔是全通的,无论捅、吹、烫、刮还是开膛破肚,麦叔无一不精。但不到万不得已,麦叔是绝不越位的,他的本职是人们最爱看的一幕,那就是,将一具割了脑袋、净了猪毛的猪身挂上架去,然后用一把快刀自上而下地劈开,露出一肚子的繁杂世界。
现在的麦叔,显然已将那一幕演过去了,肚子里的杂物已交给了翻洗肠子的老安。老安是个笨人,常常翻着翻着就把肠子翻破了,但这种脏活儿除了老安没人想干,人们只好认可他和他的翻破的肠子。架上的猪身变成了两半,两扇排骨也已扒下来装进主人带来的筐里,接下来,就是将那两半猪身一条一条地割下,扔进主人的筐里,连同挂在架上穿了铁钩子的那块,也最后地一扔,就算宣告了这一幕的结束了。我喜欢的,却恰恰是这结尾的部分,它没有了猪的反抗,它只剩了麦叔手里的刀子,那刀子就像我爸手里的钢笔,轻快而又自如;又像样板戏里杨子荣的手枪,洒脱而又准确;还像舞台上红卫兵的红缨枪,叫人忐忑不安而又快活淋漓。前些天城里的红卫兵来村里演出,我正站在麦叔的前面,回头看时,发现麦叔的两眼都看直了呢。
现在是轮到我看麦叔看得两眼发直了,麦叔一刀一刀的,拉豆腐块似的,右手的刀刚见抬起来,一块肉已经飞落在他的左手上。我趴在窗台上,就感觉那刀是在上上下下地飞舞着,有一刻还舞到了我的体内,却一丝也不疼痛,反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坦和亲近。我不由地笑了,想象这时麦叔若是朝这里望一眼,我说不定会大喊一声“麦叔”的。
让我惊喜的,是这时的麦叔果真往这里看了一眼,虽说人多视线也杂,但麦叔的视线确是朝了这里的。我们四目相对了一秒钟,时间是太短了点,但一秒钟也能证明麦叔是关注过这里的呀。我激动得正要大喊“麦叔”,忽听得我妈在下面喊道,吃饭吃饭,上学要晚了!
我关好窗,无奈地跳下来,看见我妈正在为我盛饭,她侧面对了我,短发顺在耳后,眼睛、鼻子、嘴巴比平日显得更美了些。我忽然想,麦叔那一眼不会是为了我妈吧?吃着饭,我便对我妈说,麦叔直往咱家看呢。我妈一脸的不耐烦,说,吃饭吃饭。我说,麦叔切肉跟切豆腐一样。我妈说,吃饭吃饭。我说,麦叔手一抬刀一晃比演戏还好看。我妈说,麦叔麦叔的你有完没完啊。我说,咱家什么时候杀猪啊?我妈没好气地说,星期天。我掰了指头数一数,到星期天还有五天。我说,为什么非得星期天?我妈仍没好气地说,你爸那天在家。我说,我爸能干什么。我妈终于彻底地翻了脸,说,小混蛋,你爸能干不能干还轮不到你说!
过年过节的时候我妈是从不生气的,谁有天大的过错也不生气,因为我妈确信,这一天的平安,会预示一年的祥和。可是,腊八日这天,她却现出了一脸的凶相。我的眼泪直在眼圈里打转,我不服气地嚷,我爸就是不能干嘛!我爸就是不如麦叔嘛!我妈似是忍无可忍,伸出巴掌就朝我打来,我脸上顿感火辣辣的,伸手捂了半边脸,不由哇的一声哭了。
碗里的饭我坚决没再吃,一副委屈万端的样子上学去了。下了学我没回家,径直就去了我家房后,我要到跟前看麦叔的演戏,我要在麦叔身边度过腊八这个节日。
我喜欢麦叔,麦叔却并不知道我的喜欢。我站在一群大人的前面,希望他能轻易地看到我,他的目光却总是离不开架上的猪肉,瞟都不往这里瞟一眼。他穿了部队的那种棉衣棉裤,胸前围了白色的帆布围裙,却也不臃肿,反还有些英武。我知道他曾当过两年兵,因为不识字没分配工作,又回到了村里。我还知道场上的五个人惟有麦叔敢在干活儿的时候穿棉衣棉裤,他做什么都轻而易举,因此就不必担心会碍手碍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