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作家研究丛书]第九卷生命的思索与呐喊--陈映真的小说气象 作者:赵遐秋-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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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流了,彼此还说什么“时代怎么变,反共安全,任谁上台,都得靠我们”同①,第123页。。
看这个李清皓的人生路上的病态发展,我们会得出什么样的看法呢?
一是,他患的是“迫害狂”病,表现为焦虑和忧悒。这些精神病症源于潜入下意识的、病人的严重内疚和犯罪意识。
二是,他的病源、病因、病情的发展与恶化,都和他生存的环境有着直接的密切的关系。陈映真笔下的李清皓,不是一般的“迫害狂”,而是政治性的“迫害狂”的病人,他是时代的悲剧人物,作品的价值也就在这里。
三是,他的自述,将台湾几十年的历史,一页一页地翻开,不仅淋漓尽致地暴露了台湾20世纪五六十年代反共的法西斯的特务统治的反动、残酷、丑恶、黑暗,暴露了二十年来直至今日“台独”势力分裂祖国的阴谋活动的罪恶、残忍、肮脏、无耻,还揭示了今日台湾由“统”、“独”对峙而生的种种社会的问题、危机和人们内心的深刻忧虑。通过这种主观视角的运用,真实、深刻地勾勒出台湾分裂主义势力、“台独”势力孳生的历史,尤其是和李登辉政权同流合污的历史,使揭露和批判无比有力,令人信服!
(三)
《夜雾》第十篇札记,出现了“看客”形象,写出了陈映真的深深忧虑。
那是在百货公司里,李清皓甩掉张明,惶恐地急走着,张明一边追赶李清皓,一边不停顿地喊着:“喂,你别走。”“你们害的,家破人亡呀!”“拦住他,他是国民党特务!”“他陷害忠良……家破人亡哟……”陈映真:《夜雾》。《陈映真小说集》第6卷,第116—117页。然而,“满场鼎沸的人群中皆都若无其事”同①,第117页。,“没有一个人在意张明的凄厉的叫骂”同②。。售货员照样在卖商品,买东西的人依旧专心地选购货物,情侣自顾自一边走一边说着悄悄话,几个把头发染成杂色的女孩看着他俩追赶的场面,竟然掩着嘴吃吃地笑了,此情此景,真让陈映真觉得不胜悲凉!
陈映真写道:
……张明在声嘶力竭地向整个城市叫喊。而整个城市却报之以深渊似的沉默、冰冷的漠然、难堪的窃笑,报之以如常的嫁娶宴乐,报之以嗜欲和麻木……同①,第118页。
正如前面已经论说过的,《乡村的教师》里面的“看客”们,都是没有文化的农民,愚昧而致于麻木。《夜雾》里的这群“看客”,却是有文化的城里人,但是,他们当中,也有相当一部分人,被个人的私欲,特别是物欲所侵蚀,变得可怕的冷漠而麻木。在这里,陈映真意在提示人们,思想领域里的启蒙大事,真的是迫在眼前了!
再看,天地万象,雾,不是由大量悬浮的小水滴或冰晶所组成的吗?空气中的杂质、污染体,往往凝结在水滴或冰晶之中,它又是一个藏污纳诟的地方。再想我们世态人生,当着“狂人”李清皓绝望地诅咒“这城市里到处漂流笼罩的夜雾”陈映真《夜雾》。《陈映真小说集》第6卷,第119页。,哭诉于天地而自问“我做了什么”同①。,又无可奈何于“这笼罩着这大城市的夜雾,无所不在、阴狠、寒冷的白色的夜雾”同①。的时候,我真的感受到了,陈映真是在劝慰人们,别怕,虽然夜雾浓重,人们毕竟不再迷茫了。
《生命的思索与呐喊——陈映真的小说气象》
二十二、意在启蒙——读《忠孝公园》
林标睁大眼睛说:“我问你,我,到底是谁?我是谁呀!”
——陈映真(陈映真:《忠孝公园》。《陈映真小说集》第6卷,第228页。)
早在20世纪60年代,日本学者尾崎秀树就怀着对日本战争责任的深刻反省和“自责之念”,写下了力作《旧殖民地文学的研究》。尾崎秀树在书中提出了这样的疑问:“对这精神上的荒废,战后的台湾民众是否曾怀着愤怒回顾过?而日本人又是否带着自责去想过呢?”尾崎秀树:《旧殖民地文学的研究》。陆平舟、間ふさ子共译本。《台湾新文学史论丛刊》8,(台北)人间出版社2004年版,第188页。尾崎秀树还深刻地指出:
倘若没有这种严峻的清理,战时的那种精神的荒废,还会持续到现在。同②,第188—189页。
陈映真深感尾崎秀树提出的这一问题的重要性,在《精神的荒废》一文里,他深情地写道:“每当在生活中眼见触目皆是的、在文化、政治、思想上残留的‘心灵的殖民化’,尾崎的这一段话就带着尖锐的回声,在心中响起。”于是,他发自肺腑又振聋发聩地写下的呼吁和警策是:
久经搁置、急迫地等候解决的、全面性的“战后的清理”问题,已经提到批判和思考的人们的眼前。陈映真:《精神的荒废》。《联合报》副刊,1998年4月2—4日。又,《陈映真文集?杂文卷》第581页。
陈映真不仅呼吁世人去做,他自己也大力去做。他做,一是继续写政论、杂文,一是重新拿起小说的笔,用艺术形象去演绎这种精神上荒废的严峻的清理。这就是《归乡》、《夜雾》和这部《忠孝公园》的问世。
《忠孝公园》写了两个主要人物,一个是台湾籍的林标,一个是东北籍的马正涛。他们出身经历、教养、身份、社会角色,以及性格、命运都不一样,但都背负着沉重的心理负担。在林标身上,这种心理负担的外化,就是“我是谁”的疑惑和随之而来的孤独,就是“祖国丧失”现象。
(一)
在《忠孝公园》里,林标这个人物形象,陈映真从两个层面去描写他的内心冲突。一个层面,是对国家的认同;另一个层面,是人性化的心灵。
林标始终生活在混沌中。是台湾人?中国人?日本人?他有时清醒,有时糊涂,有时困惑,终于,最后,在人生快要走到尽头的时候,他无奈地然而又是愤怒地发出了质疑:“我,到底是谁?我是谁呀!”陈映真:《忠孝公园》。《陈映真小说集》第6卷,第228页。
原来,1944年,林标十九岁被征入伍。当时,日本殖民主义者已经在台湾全面展开了“皇民化运动”。但是,林标,林标的老父佃农林火炎,还有新妻阿女,并没有被“炼”成所谓的“皇民”。他们没有改姓氏,也不会说日本话。火炎伯手里抓的那张征兵的红单子,强调的是“日本人”来征兵的。看来,林标被征之前,至少,在心里面还是暗暗地觉得自己是台湾人。不料,被征入伍报到的那一天,日本上官宣布“诸君要作为忠良的日本国民、作为大日本皇军的一员,做天皇陛下坚强神圣的盾甲……”同①,第147页。林标于是戴着这顶“日本国民”、“日本皇军”的帽子,辗转被送到赤日炎炎的南洋前线。
在南洋战场上,“台湾军属和军伕确实被美军、被菲律宾人游击队当作他们所仇恨的日本人,用炸弹炸烂四肢,用子弹轰开脑袋。当台湾兵走在大街上,开店的华侨表面上堆着谄笑,但眼中深处却透露着把台湾人日本兵当作真日本人的恐惧、憎恨和嫌恶”同①,第148页。。然而,“即使需要台湾兵在南洋的战场上为日本拼命的时候,日本人也会不时地提醒台湾人其实并不是真正的日本人”同①,第149页。。台湾人日本兵,只能做军属、军伕,做些非机密性的文书、后勤事项,不能当“光荣的皇军兵士”,更不能佩戴武器。林标被小队长宫崎用皮鞋打掉两颗血牙的那一回,宫崎就暴跳如雷地对他叫骂“清国奴”。一个在日本读过中学的台湾客家人,已经取了日本名梅村。他虽然是积极报名的“志愿兵”,满脑子“日本精神”,上官也不让他去当“皇军兵士”,而只是做些文书杂事。可他并不气馁。他说,他“一定要奋力炼成”,证明他“是个优秀的日本人”陈映真:《忠孝公园》。《陈映真小说集》第6卷,第149页。。哪知,就是这个梅村,却被一个喝醉的日本兵鸡奸后,连捆带踹,厉声喝骂“清国奴,畜牲”。梅村终于用皮带上吊死了。“他的尸身静静地挂在一株横向槎出的老椰子树上,在酷暑的热带林中蒸曝了两天,才被人掩住鼻子找到”同①。。
面对这一切,林标的内心世界总在冲突着,日本人呢?台湾人呢?
等到日本战败的消息传来,“包括林标在内的台湾人日本兵却几乎没有一个幸灾乐祸的人”。而且还在想“‘为什么打败了?不甘心!’还有一个台湾人军属陪着日本吞声”同①,第152—153页。。
对于林标最大的震动,是国防省发布的战后处置决定:“朝鲜脱离日本恢复独立。台湾、澎湖列岛,返还中国。”同①,第152页。日本大队长小泉对林标他们二十几个台湾人日本军属军伕说:“从此,你们都变成中国人了。”同①,第153页。当场,他们没有说话。而林标却在苦想着这无法回答的问题:“一国的人究竟要怎样的在一夕间‘变成’另一国的人呢?”同⑤。一旦以战胜国——中国人的身份,和日本人分开,林标又觉得:“一时失去了与日本人一起为败战同声恸哭的立场,而无缘无故、凭空而来的‘战胜国国民’的身份,又一点也不能带来‘胜利’的欢欣和骄傲。”同⑤。
终于,战争结束了,然而林标却更糊涂了,自己,究竟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
在等候遣返的拘留所里,林标听说这里竟关着一些被当作战犯的台湾人日本兵,他们监管过美军俘虏,而且残暴虐待过美军战俘。一天夜里,他听见有人轻声吟唱的日本军歌,“替天行道打击寇仇”,“我兵士忠勇无双”……这,更让林标困惑了,这批台湾老乡,是日本人吧?带着如此恼人的困惑,林标回到家乡。又没想到的是,家乡的老父和爱妻已经离他而去,他只能和四岁的幼儿相依为命,又过着往日“日出而作”的农耕生活了。
等到岁月又跨过了四十年,等到孙女月枝都已长大成人,当年被征入伍过的曾金海来找他了,他的生活又发生了骚动。
这个曾金海,在战后的70年代做盖屋的买卖发了财,到日本旅游时,和日本旧军人官士兵组成的“战友会”搭上了联系,得知,在1975年,在日本,一个名叫中村辉夫的阿美族台湾人的“日本军伕”,组织了一个“研究台湾人原日本兵士补偿问题会”,提出了补偿的问题。日本政府终于被迫表了态:日本对大战中因战死、战伤所定的“援护法”和“恩给法”,只适用于有日本国籍者。在一次台湾人日本兵的集会上,曾金海竟然说什么:“只有在那个战场上一起浴血战斗过的战友,才能体会台湾战友,是日本皇军无愧的一员,曾经为天皇陛下尽忠效死。”陈映真:《忠孝公园》。《陈映真小说集》第6卷,第145页。还说,争取补偿的意义,不是金钱的问题,“补偿运动,是争取我辈为日本人,为天皇赤子的运动……”同①。于是,老人们为了得到日本国家的一笔大得无法想象的“恩给”,安度晚年,他们似乎又是几十年前日本人说过的,“日本皇军无愧的一员!”同①。他们又说起台湾调的日本话了,用日语唱起了《军艇进行曲》,穿上了日本的“国防服”,彼此串连着,奔走商量着。也就在这个时候,林标久已潜在心里的疑惑又冒了出来:日本人?中国人?
于是,他们向东京地方法院申诉战时补偿。一次,被驳回,第二次又被驳回来了,理由是,已丧失日本国民的身份。
就是这个曾金海,又活动起来了——
“‘从前台湾人去日本索赔,国民党的政府不出面。’曾金海说,‘委员陈炎雷说了,咱们帮过日本人打中国人,能指望这个政府为你出面做主吗?’而又据曾金海说,如今就会有机会‘换一个台湾人自己的政府’,换成了,台湾人向日本政府索赔,就有人做主。曾金海带着体体面面的陈委员到处找台湾人日本老兵为‘换一个政府’拉票,马不停蹄。
“而在明年三月间,如果真就换了一个政府,陈炎雷的官就会做得更大些。……先和日本政军界拉好关系……”陈映真:《忠孝公园》。《陈映真小说集》第6卷,第160页。
于是,林标又犯嘀咕了:是中国人?是台湾人?
为了胜选,曾金海坐车又坐飞机,北、中、南部全岛奔波,继续动员战友会的“战友”,说:“他们日本人不承认我们是日本人,那也可以。我们现在只谈你日本人败战时拖欠到今天的未付军饷,没有结算的军邮储金。”同①,第222页。
第二年3月,台湾岛上果真换了一个政府。曾金海兴奋地说:台湾人的天年了。他和陈炎雷委员依据各种指数算出来,这五十年间,连本带利,带物价指数,应该以一千七百倍结算所欠的军饷和军邮储金,大家听了,欢喜若狂。可是,不久,传来的陈委员的指示却是:“新政府是我们自己的了。我们的新政府特别需要外交支持,需要日本支持不能为难日本,因小失大。”同①,第224页。曾金海于是强调,为了国家,就按两百倍结算吧。
这时,林标大怒了。林标终于对着电话筒嚷了起来:“日本人当时不就是以‘为了国家’、‘为了天皇陛下’,骗了多少人死在南洋没有回来……”“曾金海你是图了谁的什么东西,这样骗死一片老人?”“这些老人没有被美国炸弹炸死,倒要被曾金海你们骗到死才甘心。”陈映真:《忠孝公园》。《陈映真小说集》第6卷,第224—225页。恰巧,这时,孙女月枝的男朋友,一个叫阪本桑的日本人来访,愤怒中的无奈,无奈中更加愤怒的林标,终于咆哮了:
“我问你,我,到底是谁?我是谁呀!”同①,第228页。
“我是谁呀——”林标用日语哭嚎着,“我到底,是谁呀——”同①,第229页。
当然,这不是向阪本桑个人的质疑,而是向日本殖民主义者发出的质问,向日本帝国主义提出的抗议!
伴随着林标“我是谁”、“我到底是谁”的这一声又一声的责问,我们的心能不悲痛得往下沉落?战时的台湾同胞,被“殖民化”得好惨!如同尾崎秀树和陈映真所大声疾呼的——严峻清理精神上的荒废,肃清在文化、政治、思想上残留的“心灵的殖民化”影响,是时候了!
这样看来,陈映真笔下的林标这个人物形象,给予我们的启示无疑是深刻的:
首先,我们必须进一步揭露和批判“皇民化运动”,进一步分清日本殖民主义者和殖民地台湾人民的关系,认清台湾人民和祖国的关系。
七七事变之前,日本帝国主义已经进一步法西斯化了。1937年6月4日,第一次近卫文麿内阁上台,终于完成了全面发动侵华战争的准备。为配合这一战争的发动,日本侵略者在台湾加紧了殖民统治。本来,这一年的4月1日,这种殖民地迫害就更加疯狂,总督府就已经命令禁止报刊使用中文了。卢沟桥事变当天,台湾军司令部就发表强硬声明,并对台湾民众发出警告,禁止所谓“非国民之言动”。9月,根据日本帝国近卫内阁提出的“国民精神总动员计划”,制定了台湾“皇民化”方针,强迫推行“皇民化运动”。10月,设置了“国民精神总动员本部”,开始强召台湾青年充当大陆战地军伕。到1938年1月23日,台湾总督小林跻造发表《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