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作家研究丛书]第九卷生命的思索与呐喊--陈映真的小说气象 作者:赵遐秋-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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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面对现实,他又不能不为着国内的“动乱”而困惑。“他想象着过去和现在国内的动乱,又仿佛看见了民国初年那些穿着俄国军服的革命军官;那些穿戴着像是纸糊的军衣军帽的士兵们;那些烽火;那些颓圮;连这样的动乱便都成了中国之所以为中国的理由了……
这是一个悲哀,虽其是朦胧而暧昧的——中国式的——悲哀,然而始终是一个悲哀的……同②。
再加上,吴锦翔的“空想的性格”使他经受不起这巨大的冲击,“冥冥里,他忽然觉得改革这么一个年老、懒惰却又倨傲的中国无比的困难来”同①,第31页。。他甚至觉得,“有一天中国人都挺着腰身,匆匆忙忙地建设着自己的情形”同①。,竟然是一件滑稽可笑的事情。于是,吴锦翔颓然了。可以说,正是当时中国的严酷形势,以及他的耽于空想性格的弱点,导致了他悲哀、疑惑,进而由这满怀的孤独感最后走向了幻灭。
事实上,在改革或革命的征途上,当着自己的正确主张一时不为大家理解,甚至受到众人的指责的时候,这种孤独感也就会深入骨髓,令人痛苦不已。《加略人犹大的故事》中的犹大就是这样的。犹大不被反罗马统治的奋锐党人理解,反而被指责为“异端”。那是一个不分洁净的与污秽的时候。于是,陈映真告诉人们,犹大的心是寂寞的——
他已经在不觉之间成了一个忧郁病患者。一种温和的、幽暗而且仿佛无极的颓废和缠绵的、无名的忧愁在他的心的深处筑巢而且营丝了。陈映真:《加略人犹大的故事》。《陈映真作品集》第1卷,第88页。
看来,凡先行者、革命者有这样的悲哀,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既如此,身处当今民族分裂的时代,陈映真就不能不让这种孤独一直伴随,直到今天。
记得,1997年11月6日,在北京东土城路甲25号中国作家协会三楼会议室,为庆祝陈映真六十岁生日,大陆文学界的朋友和他举行座谈。会上,陈映真说到了他的“孤独”。他说,有时候觉得,台湾这个社会会扔下他。在场的曾庆瑞立即给他写了个纸条,上面写着:“是战士,就‘孤独’。我相信,台湾社会不会抛弃你,时代不会抛弃你,历史不会抛弃你。”第二年的11月6日晚,在河北承德,当地文学界和电视台的朋友为陈映真六十一周岁贺寿。席终,在避暑山庄对面的饭店里,我和曾庆瑞、张爱琪跟陈映真、陈丽娜夫妇促膝相对,长夜共话文学和人生,言谈中又说到了“孤独”。陈映真反复地表述了他自愿选择孤独去守住自己的价值。他说:
“对资本主义、尤其是畸形资本主义制度、生活和文化抱持批判的思想,在1950年以后极端反共的台湾不被理解,受到镇压,是必然的。我自己的选择,使我‘孤独’。有时候,人们必须选择孤独去守住自己的价值。
“在大陆,有时候我觉得在一部分朋友那里,其实我怕也是孤独的。‘陈映真很左’。‘陈映真的说法怎么就比五六十年代的老干部还老干部!’在背后听这样的批评,是常有的事。事实上,我也遇见过当面对我的思想表示不屑甚至怒意的人。
“我逐渐注意到,大陆有人对于要求在文学作品中表现‘人文精神’者嗤之以鼻。有些从美国学习回来的人,公然说经济学不讲道德,把资本积累过程中造成的人的伤害与环境、文化的崩坏合理化,公然把社会‘向前发展’历程中的黑暗、腐败和背谬视为人类进步的润滑剂……
“在文学评论上,这些思想对两岸不同时期的资本积累期中描写社会底层人物的作品评价踌躇,提出了思想与形象孰大的问题。
“大陆一部分知识分子,文化人,在思想、意识形态问题上剧变,和近二十年来社会经济发生巨变是有某些关系的。他们误以为,这是在和社会物质构成的变化相适应。结果,19世纪以来的西方资产阶级经济社会思潮的唾余,会成为今日一部分人心目中的‘新’而‘进步’的所谓‘前卫’的,‘先锋’的思潮。
“但是,不论古今中外,绝大部分的文学家关心的,总是一个一个人的命运,总是他那个民族的命运。杜甫如此,狄更斯如此,鲁迅如此,30年代的中国作家如此,广泛的第三世界作家也如此。
“其实,在台湾,当那些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激烈矛盾不断发展的时候,虽然有人在歌颂资本的文明和进步作用,但反省资本的野蛮作用的知识分子和作家,人数虽少,却也在紧守阵地,坚持斗争。同样,在大陆,在某些时候,某些问题上,某些人那里,因为庸俗社会学、教条主义而被一时扭曲了的马克思主义,总有在生活的矛盾中回归科学马克思主义的选择……那些一时丧失了马克思主义的思维和批判力的少数大陆知识分子,将要受到生活的深刻的教育,则是无疑的。
“今年夏天,我有个机会去了一趟韩国,在那里遇见了好几个因‘共党’嫌疑而坐牢四十多年的政治犯。他们早可以假释出狱。但仅仅因为他们不肯作‘转向’表白——公开否定自己的信念,在政治上投降,而待到七十岁以后才获假释。……这些为原则牺牲一生自由的、拒绝转向的前政治犯,晚景凄凉。”赵遐秋、曾庆瑞、张爱琪:《步履未倦夸轻翩——与当代著名作家陈映真对话》。《文艺报》,1999年1月7日。
谈到这里,陈映真用他那铿锵有力的语言,表达了他的心声:
有什么“孤独”比这种孤独更大呢?但这几位老人的豪情和崇高的人格品质,却给了我很深刻的印象,也给了我很大的鼓舞。所以,我选择孤独,却不害怕孤独。同①。
不仅是在社会活动中,“在文学创作中也这样”同①。。他说:“我一直孤独地走过来。”同①。在台湾,“50年代的异端扑杀运动使民族解放的运动和历史破灭和恶魔化。60年代以后依附性的、畸形的资本主义化,湮灭了民族解放运动的价值和历史。大众消费社会使新一代人变成消费机器,造成一代人的白痴化,丧失了历史,丧失了祖国,丧失了生活的意义、目标”同①。,陈映真坚持走着他自己的创作道路。“1970年以后,随着资本主义的进一步发展,寻求人的解放与自由发展的激进主义快速无力化,物质的贫困带来变革的运动的动力。精神灵魂的贫困却带来了虚无主义的深渊”同①。,陈映真仍坚持走他自己的创作的路。他的核心理念正是:
……人各有志吧。人各有他自己持守的价值。赵遐秋、曾庆瑞、张爱琪:《步履未倦夸轻翩——与当代著名作家陈映真对话》。《文艺报》,1999年1月7日。
这种“价值”就体现在陈映真常常想起的一个人的身上,他就是日本的矢内原忠雄教授。陈映真告诉我们:
他是一个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侵华战争期间,他一直坚持自己的看法,说侵华战争是不义之战。侵华战争必败。他的学生很多,影响很大。当时,日本政府逮捕他入狱以后,处理他的案子的正是他的学生。学生请求老师,只要表示一点点悔过之意,他立刻会被释放。但是这位教授坚持到底了。尽管在狱中,受了许多苦,他还是坚信,历史将宣判他无罪。日本战败,证明了教授的预见。在法西斯狂热淹没西欧的时候,各国共产党人清醒地顶住了。在日本,法西斯的狂潮中,日本共产党人有些人不免“转向”了。结果,由一个非党的矢内原顶着,等到战败,大梦初醒的日本人民说,好像我们都发疯了,只有一个矢内原先生在顶着,否则,鉴古视今,如何评价?同①。
就这样,陈映真一路孤独地走来,走过了20世纪的80年代、90年代,一直进入到21世纪,至今,陈映真仍在战斗。他“笔耕不辍,笔战不懈,不管有没有掌声,一样语气坚定,一样踽踽独行”何振忠、梁玉芬:《至今陈映真仍在斗争——笔耕不辍笔战不懈不管有没有掌声一样语气坚定一样踽踽独行》。《联合报》,2004年10月18日。。
不久前,台湾云门舞集林怀民演出了《陈映真?风景》,向陈映真致敬。在台湾,被划成“左统派”的陈映真,在思想政治上,始终不入主流。国民党时代这样,民进党上台掌权还是这样,而且,他“更是愈形孤寂”梁玉芳、何振忠:《陈映真:爱台湾政治人物当符咒念》。《联合报》,2004年10月18日。。2004年10月18日,台湾《联合报》发表了何振忠、梁玉芳写的一则“侧记”,读后,我很是感动,愿意在此保存一份珍贵的资料,特地全文录下——
“《陈映真?风景》首演结束,观众热烈的掌声不辍,陈映真在身旁友人的提醒下,三次起身答礼,陈映真说,当时真是手足无措。
“在聚光灯下的巨大身影,陈映真还是显得孤寂。即使以小知识分子良心呐喊了四十年,即使笔耕不辍、笔战不懈,在热情观众的回馈下,老作家不知道如何接受迟来的奖项。
“国民党时代,他被视为左派,因为阅读匪区(应为‘匪区’)禁书入狱七年;民进党执政,他是政治不正确的统派,甚至在国民党也逐渐对统一噤声之际,政治的陈映真,立场更趋边缘。
“昔日一起抵抗国民党威权的战友,今日多成政坛新贵。林怀民用舞作向这位文学前辈致敬,可是一个纯粹的出发,还是受到少数政治极端者的批评。陈映真的左派观点决不讨好,但他的人道关怀,鲜少人能及。
“不论是姚一苇形容的‘人间爱’,还是南方朔笔下的‘老灵魂’,陈映真小说中刻画的台湾底层小人物,杂志镜头下的八尺门和垃圾山,至少领先二十年那些将‘爱台湾’成天挂在嘴边的批判者。
“‘至今陈映真,仍在斗争。’不管有没有掌声,刚动完手术、刚和陈芳明打完一个三万字笔战的陈映真,一样的语气坚定,一样的踽踽独行。”
2006年2月9日的《南方周末》上,该报记者王寅发表他采访林怀民的文章里还说到,林怀民也坦陈,云门当时将陈映真的小说搬上舞台,理由很简单,就是因为,“对于那个时代,有我们青春的眷恋,在那个时代里面,陈映真的声音是重要的声音,而今天作为一个文学家,陈映真是非常孤单的”王寅:《林怀民:我是一个保护社会公器的人》。《南方周末》,2006年2月9日,C20《艺术》版。。
这里,我还想起了徐复观先生的“孤往”精神。
2002年6月,上海举行了“徐复观学术思想讨论会”,就徐复观的《中国思想史论集》、《中国文学精神》、《在政治与学术之间》、《公孙龙讲疏》、《徐复观论宋儒》等著作,展开学术讨论。其中,讨论了徐复观身上所体现的“孤往”精神。1982年,在徐复观的悼念会上,陈映真也说到了这种精神。他说,对于中国知识分子,徐复观所遗留的,与其说是一个学派,不如说是一种精神,用徐复观自己的话说,那就是:“一时还薄弱,甚至一时还是绝望多于希望。但是长远看来,恐怕还是这绝望中惟一的希望!”为了“这绝望中的惟一的希望”,徐复观“面对那巨大的寒冷和寂寞”,严谨地听从心性良知的声音,坚持真理,为亿万百姓的疾苦说话;对中国民主、自由和人权的前途,永不丧失信心;在权力和比附于权力的时流之前,坚持真理与良知的自由;以及在世俗权力之外,直接从中国伟大的民众、历史和文化中求取出路陈映真:《无尽的哀思——悼念徐复观先生》。《中华杂志》,1982年5月,第226期。《陈映真作品集》第8卷,第66—67页。。陈映真还说:“中国的前途,一时还很崎岖,路子还很遥远。像徐先生这样的中国知识分子,还要受些委屈,吃些苦头。并且,他们的身后,也还要回对那巨大的寒冷和寂寞。”同②。我想,陈映真自己其实也就是“这样的中国知识分子”中的一个。
(三)
陈映真在《面摊》等十一篇小说里,有意或无意地表现了性的潜在意识。他常常在不经意中描绘了性别的某些部位特征,但又都是点到为止,描写得真实、含蓄而纯真。比如:
柜台上的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注视着妈妈。正是那个写字的警官有男人所少有的一对大大的眼睛,困倦而深情的。妈妈低下头,一边扣上胸口的纽扣,把孩子抱得很紧。陈映真:《面摊》。《陈映真作品集》第1卷,第5页。
——《面摊》
女人和孩子都兴奋地望着那个疲惫的警官开始热心地吃着他的点心。爸爸用皱皱的笑脸巴结地替他添了两次肉汤。汽车的灯光偶尔扫过坐在阴暗里的母子,女人下意识地拉好裙子,摸摸胸口的纽扣是否扣好。同①,第6页。
——《面摊》
对着这样一个披着长而散的发,苍白但在某一方面却显得饱实的,年纪同我不过上下的小女人,处男的不更事,使我怎样也抬不起头来。陈映真:《故乡》。《陈映真作品集》第1卷,第41页。
——《故乡》
……我望桌子底下的伊的肉白的踝和腿,忽然想起赌徒们传出来的笑话来。说是有一天哥哥外归,为了走进屋子里,用脚踢了一个睡得拥挤的赌徒,不料那赌徒一个翻身成为大字形态,哥哥才知道是个女子。全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哥哥于是支颐而坐,轻拍着那可怕的脑子,在牌桌上赢得了那女子。
这样地想着,竟脸红了起来。陈映真:《故乡》。《陈映真作品集》第1卷,第42页。
——《故乡》
屋子里陆续地进来一些邻人和帮闲的,他的舅妈有声有调地哭着,旁边还有一个结实的少女,留着极长的头发,素色的洋装中,隐约地可以看见妇女的胸衣的复杂的带子。这该是秀子罢……陈映真:《死者》。《陈映真作品集》第1卷,第56页。
——《死者》
同样,作家也逼真地表现了人物的潜在的性欲。如:
在这样的深夜里,对着一个无关的、濒死的老人以及一个强壮的妇人,他觉着一种轻微的噬人的蛊惑了。……
伊站了起来,他重又切实地感到那种噬人的蛊惑了。伊确是个强健的女人,在短薄的衣物中,伊是粗犷而结实的。秀子便是伊的女儿。去年有个传说传到他的耳里,是这女儿到新竹的矿区为人帮佣,后来和一个矿夫在一个坑里躲了足足一个星期,连饭也不出来吃,结果两人像鬼一样被拖了出来。
他的心剧烈地跳起来了。
…………
……他想起秀子了。矿坑的罗曼史在他的里面引起了新的蛊惑。……
虽是蛊惑在噬着他,但他也终于睡过去了。陈映真:《死者》。《陈映真作品集》第1卷,第51—52页。
——《死者》
这样写,毫无疑问是作家青春时期性意识觉醒后的心理变化在作品里打下的印记。这样写,作家笔下的人物在表现人性方面鲜活了起来。这样写,作品的人物就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某些脸谱化的人了。
上面说到的,小说反映人物的性的潜意识、性欲,乃是人的生理本能的描绘,是属于人性中的自然属性范畴的。除此之外,这十一篇小说还表现了属于社会属性范畴的性爱的情感世界,进而巧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