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_宋史-第6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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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盆子以汉宗室为赤眉所立,其后以十万众降光武,但待之以不死。邦昌以臣易君,罪大于盆子,不得已而自归,朝廷既不正其罪,又尊崇之,此何理也?陛下欲建中兴之业,而尊崇僭逆之臣,以示四方,其谁不解体?又伪命臣僚,一切置而不问,何以厉天下士大夫之节?
时执政中有论不同者,上乃召黄潜善等语之。潜善主邦昌甚力,上顾吕好问曰:「卿昨在围城中知其故,以为何如?」好问附潜善,持两端,曰:「邦昌僭窃位号,人所共知,既已自归,惟陛下裁处。」纲言:「邦昌僭逆,岂可使之在朝廷,使道路指目曰'此亦一天子'哉!」因泣拜曰:「臣不可与邦昌同列,当以笏击之。陛下必欲用邦昌,第罢臣。」上颇感动。伯彦乃曰:「李纲气直,臣等所不及。」乃诏邦昌谪潭州,吴幵、莫俦而下皆迁谪有差。纲又言:「近世士大夫寡廉鲜耻,不知君臣之义。靖康之祸,能仗节死义者,在内惟李若水,在外惟霍安国,愿加赠恤。」上从其请,仍诏有死节者,诸路询访以闻。上谓纲曰:「卿昨争张邦昌事,内侍辈皆泣涕,卿今可以受命矣。」纲拜谢。有旨兼充御营使。入对,奏曰:
今国势不逮靖康间远甚,然而可为者,陛下英断于上,群臣辑睦于下,庶几靖康之弊革,而中兴可图。然非有规模而知先后缓急之序,则不能以成功。
夫外御强敌,内销盗贼,修军政,变士风,裕邦财,宽民力,改弊法,省冗官,诚号令以感人心,信赏罚以作士气,择帅臣以任方面,选监司、郡守以奉行新政,俟吾所以自治者政事已修,然后可以问罪金人,迎还二圣,此所谓规模也。至于所当急而先者,则在于料理河北、河东。盖河北、河东者,国之屏蔽也。料理稍就,然后中原可保,而东南可安。今河东所失者忻、代、太原、泽、潞、汾、晋,余郡犹存也。河北所失者,不过真定、怀、卫、浚四州而已,其余三十余郡,皆为朝廷守。两路士民兵将,所以戴宋者,其心甚坚,皆推豪杰以为首领,多者数万,少者亦不下万人。朝廷不因此时置司、遣使以大慰抚之,分兵以援其危急,臣恐粮尽力疲,坐受金人之困。虽怀忠义之心,援兵不至,危迫无告,必且愤怨朝廷,金人因得抚而用之,皆精兵也。
莫若于河北置招抚司,河东置经制司,择有材略者为之使,宣论天子恩德、所以不忍弃两河于敌国之意。有能全一州、复一郡者,以为节度、防御、团练使,如唐方镇之制,使自为守。非惟绝其从敌之心,又可资其御敌之力,使朝廷永无北顾之忧,最今日之先务也。
上善其言,问谁可任者,纲荐张所、傅亮。所尝为监察御史,在靖康围城中,以蜡书募河北兵,士民得书,喜曰:「朝廷弃我,犹有一张察院能拔而用之。」应募者凡十七万人,由是所之声震河北。故纲以为招抚河北,非所不可。傅亮者,先以边功得官,尝治兵河朔。都城受围时,亮率勤王之兵三万人,屡立战功。纲察其智略可以大用,欲因此试之。上乃以所为河北招抚使,亮为河东经制副使。
皇子生,故事当肆赦。纲奏:「陛下登极,旷荡之恩独遗河北、河东,而不及勤王之师,天下觖望。夫两路为朝廷坚守,而赦令不及,人皆谓已弃之,何以慰忠臣义士之心?勤王之师在道路半年,擐甲荷戈,冒犯霜露,虽未效用,亦已劳矣。加以疾病死亡,恩恤不及,后有急难,何以使人乎?愿因今赦广示德意。」上嘉纳。于是两路知天子德意,人情翕然,间有以破敌捷书至者。金人围守诸郡之兵,往往引去。而山砦之兵,应招抚、经制二司募者甚众。
有许高、许亢者,以防河而遁,谪岭南,至南康谋变,守倅戮之。或议其擅杀,纲曰:「高、亢受任防河,寇未至而遁,没途劫掠,甚于盗贼。朝廷不能正军法,而一守倅能行之,真健吏也。使受命捍贼而欲退走者,知郡县之吏皆得以诛之,其亦少知所戒乎!」上以为然,命转一官。开封守阙,纲以留守非宗泽不可,力荐之。泽至,抚循军民,修治楼橹,屡出师以挫敌。
纲立军法,五人为伍,伍长以牌书同伍四人姓名。二十五人为甲,甲正以牌书伍长五人姓名。百人为队,队将以牌书甲正四人姓名。五百人为部,部将以牌书队将正副十人姓名。二千五百人为军,统制官以牌书部将正副十人姓名。命招置新军及御营司兵,并依新法团结,有所呼召、使令,按牌以遣。三省、枢密院置赏功司,受赂乞取者行军法,遇敌逃溃者斩,因而为盗贼者,诛及其家属。凡军政申明改更者数十条。
又奏步不足以胜骑,骑不足以胜车,请以车制颁京东、西,制造而教阅之。又奏造战舰,募水军,及询访诸路武臣材略之可任者以备用。又进三疏:一曰募兵,二曰买马,三曰募民出财以助兵费。谏议大夫宋齐愈闻而笑之,谓虞部员外郎张浚曰:「李丞相三议,无一可行者。」浚问之,齐愈曰:「民财不可尽括;西北之马不可得,而东南之马不可用;至于兵数,若郡增二千,则岁用千万缗,费将安出?齐愈将极论之。」浚曰:「公受祸自此始矣。」
时朝廷议遣使于金,纲奏曰:「尧、舜之道,孝悌而已,孝悌之至,可以通神明。陛下以二圣远狩沙漠,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思迎还两宫,致天下养,此孝悌之至,而尧、舜之用心也。今日之事,正当枕戈尝胆,内修外攘,使刑政修而中国强,则二帝不俟迎请而自归。不然,虽冠盖相望,卑辞厚礼,恐亦无益。今所遣使,但当奉表通问两宫,致思慕之意可也。」上乃命纲草表,以周望、傅雱为二圣通问使,奉表以往。且乞降哀痛之诏,以感动天下,使同心协力,相与扶持,以致中兴。又乞省冗员,节浮费。上皆从其言。是时,四方溃兵为盗者十余万人,攻劫山东、淮南、襄汉之间,纲命将悉讨平之。
一日,论靖康时事,上曰:「渊圣勤于政事,省览章奏,至终夜不寐,然卒致播迁,何耶?」纲曰:「人主之职在知人,进君子而退小人,则大功可成,否则衡石程书,无益也。」因论靖康初朝廷应敌得失之策,且极论金人两至都城,所以能守不能守之故;因勉上以明恕尽人言,以恭俭足国用,以英果断大事。上皆嘉纳。又奏:「臣尝言车驾巡幸之所,关中为上,襄阳次之,建康为下。陛下纵未能行上策,犹当且适襄、邓,示不忘故都,以系天下之心。不然,中原非复我有,车驾还阙无期,天下之势遂倾不复振矣。」上为诏谕两京以还都之意,读者皆感泣。
未几,有诏欲幸东南避敌,纲极论其不可,言:「自古中兴之主,起于西北,则足以据中原而有东南,起于东南,则不能以复中原而有西北。盖天下精兵健马皆在西北,一旦委中原而弃之,岂惟金人将乘间以扰内地;盗贼亦将蜂起为乱,跨州连邑,陛下虽欲还阙,不可得矣,况欲治兵胜敌以归二圣哉?夫南阳光武之所兴,有高山峻岭可以控扼,有宽城平野可以屯兵;西邻关、陕,可以召将士;东达江、淮,可以运谷粟;南通荆湖、巴蜀,可以取财货;北距三都,可以遣救援。暂议驻跸,乃还汴都,策无出于此者。今乘舟顺流而适东南,固甚安便,第恐一失中原,则东南不能必其无事,虽欲退保一隅,不易得也。况尝降诏许留中原,人心悦服,奈何诏墨未干,遽失大信于天下!」上乃许幸南阳,而黄潜善、汪伯彦实阴上巡幸东南之议。客或有谓纲曰:「外论汹汹,咸谓东幸已决。」纲曰:「国之存亡,于是焉分,吾当以去就争之。」初,纲每有所论谏,其言虽切直,无不容纳,至是,所言常留中不报。已而迁纲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黄潜善除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张所乞且置司北京,俟措置有绪,乃渡河。北京留守张益谦,潜善党也,奏招抚司之扰,又言自置司河北,盗贼益炽。纲言:「所尚留京师,益谦何以知其扰?河北民无所归,聚而为盗,岂由置司乃有盗贼乎?」
有旨令留守宗泽节制傅亮,即日渡河。亮言:「措置未就而渡河,恐误国事。」纲言:「招抚、经制,臣所建明,而张所、傅亮,又臣所荐用。今潜善、伯彦沮所及亮,所以沮臣。臣每览靖康大臣不和之失,事未尝不与潜善、伯彦议而后行,而二人设心如此,愿陛下虚心观之。」既而诏罢经制司,召亮赴行在。纲言:「圣意必欲罢亮,乞以御笔付潜善施行,臣得乞身归田。」纲退,而亮竟罢,乃再疏求去。上曰:「卿所争细事,胡乃尔?」纲言:「方今人材以将帅为急,恐非小事。臣昨议迁幸,与潜善、伯彦异,宜为所嫉。然臣东南人,岂不愿陛下东下为安便哉?顾一去中原,后患有不可胜言者。愿陛下以宗社为心,以生灵为意,以二圣未还为念,勿以臣去而改其议。臣虽去左右,不敢一日忘陛下。」泣辞而退。或曰:「公决于进退,于义得矣,如谗者何?」纲曰:「吾知尽事君之道,不可,则全进退之节,患祸非所恤也。
初,二帝北行,金人议立异姓。吏部尚书王时雍问于吴幵、莫俦,二人微言敌意在张邦昌,时雍未以为然。适宋齐愈自敌所来,时雍又问之,齐愈取片纸书「张邦昌」三字,时雍意乃决,遂以邦昌姓名入议状。至是,齐愈论纲三事之非,不报。拟章将再上,其乡人嗛齐愈者,窃其草示纲。时方论僭逆附伪之罪,于是逮齐愈,齐愈不承,狱吏曰:「王尚书辈所坐不轻,然但迁岭南,大谏第承,终不过逾岭尔。」齐愈引伏,遂戮之东市。张浚为御史,劾纲以私意杀侍从,且论其买马招军之罪。诏罢纲为观文殿大学士、提举洞霄宫。尚书右丞许翰言纲忠义,合之无以佐中兴。会上召见陈东,东言:「潜善、伯彦不可任,纲不可去。」东坐诛。翰曰:「吾与东皆争李纲者,东戮都市,吾在庙堂,可乎?」遂求去。后有旨,纲落职居鄂州。
自纲罢,张所以罪去,傅亮以母病辞归,招抚、经制二司皆废。车驾遂东幸,两河郡县相继沦陷,凡纲所规画军民之政,一切废罢。金人攻京东、西,残毁关辅,而中原盗贼蜂起矣。
列传第一百一十八
○李纲下
绍兴二年,除观文殿学士、湖广宣抚使兼知潭州。是时,荆湖江、湘之间,流民溃卒群聚为盗贼,不可胜计,多者至数万人,纲悉荡平之。上言:「荆湖、国之上流,其地数千里,诸葛亮谓之用武之国。今朝廷保有东南,控驭西北。加鼎、澧、岳、鄂若荆南一带,皆当屯宿重兵,倚为形势,使四川之号令可通,而襄、汉之声援可接,乃有恢复中原之渐。」议未及行,而谏官徐俯、刘斐劾纲,罢为提举西京崇福宫。
四年冬,金人及伪齐来攻,纲具防御三策,谓:「伪齐悉兵南下,境内必虚。傥出其不意,电发霆击,捣颍昌以临畿甸,彼必震惧还救,王师追蹑,必胜之理,此上策也。若驻跸江上,号召上流之兵,顺流而下,以助声势,金鼓旌旗,千里相望,则敌人虽众,不敢南渡。然后以重师进屯要害之地,设奇邀击,绝其粮道,俟彼遁归,徐议攻讨,此中策也。万一借亲征之名,为顺动之计,使卒伍溃散,控扼失守,敌得乘间深入,州县望风奔溃,则其患有不可测矣。往岁,金人利在侵掠,又方时暑,势必还师,朝廷因得以还定安集。今伪齐导之而来,势不徒还,必谋割据。奸民溃卒从而附之,声势鸱张,苟或退避,则无以为善后之策。昔苻坚以百万众侵晋,而谢安以偏师破之。使朝廷措置得宜,将士用命,安知北敌不授首于我?顾一时机会所以应之者如何耳。望降臣章与二三大臣熟议之。」诏:纲所陈,今日之急务,付三省、枢密院施行。时韩世忠屡败金人于淮、楚间,有旨督刘光世、张浚统兵渡河,车驾进发至江上劳军。
五年,诏问攻战、守备、措置、绥怀之方,纲奏:
愿陛下勿以敌退为可喜,而以仇敌未报为可愤;勿以东南为可安,而以中原未复、赤县神州陷于敌国为可耻;勿以诸将屡捷为可贺,而以军政未修、士气未振而强敌犹得以潜逃为可虞。则中兴之期,可指日而俟。
议者或谓敌马既退,当遂用兵为大举之计,臣窃以为不然。生理未固,而欲浪战以侥幸,非制胜之术也。高祖先保关中,故能东向与项籍争。光武先保河内,故能降赤眉、铜马之属。肃宗先保灵武,故能破安、史而复两京。今朝廷以东南为根本,将士暴露之久,财用调度之烦,民力科取之困,苟不大修守备,痛自料理,先为自固之计,何以能万全而制敌?
议者又谓敌人既退,当且保据一隅,以苟目前之安,臣又以为不然。秦师三伐晋,以报殽之师;诸葛亮佐蜀,连年出师以图中原,不如是,不足以立国。高祖在汉中,谓萧何曰:'吾亦欲东。'光武破隗嚣,既平陇,复望蜀。此皆以天下为度,不如是,不足以混一区宇,戡定祸乱。况祖宗境土,岂可坐视沦陷,不务恢复乎?今岁不征,明年不战,使敌势益张,而吾之所纠合精锐士马,日以损耗,何以图敌?谓宜于防守既固、军政既修之后,即议攻讨,乃为得计。此二者,守备、攻战之序也。
至于守备之宜,则当科理淮南、荆襄,以为东南屏蔽。夫六朝之所以能保有江左者,以强兵巨镇,尽在淮南、荆襄间。故以魏武之雄,苻坚、石勒之众,宇文、拓拔之盛,卒不能窥江表。后唐李氏有淮南,则可以都金陵,其后淮南为周世宗所取,遂以削弱。近年以来,大将拥重兵于江南,官吏守空城于江北,虽有天险而无战舰水军之制,故敌人得以侵扰窥伺。今当于淮之东西及荆襄置三大帅,屯重兵以临之,分遣偏师,进守支郡,加以战舰水军,上运下接,自为防守。敌马虽多,不敢轻犯,则藩篱之势盛而无穷之利也。有守备矣,然后议攻战之利,分责诸路,因利乘便,收复京畿,以及故都。断以必为之志而勿失机会,则以弱为强,取威定乱于一胜之间,逆臣可诛,强敌可灭,攻战之利,莫大于是。
若夫万乘所居,必择形胜以为驻跸之所,然后能制服中外,以图事业。建康自昔号帝王之宅,江山雄壮,地势宽博,六朝更都之。臣昔举天下形势而言,谓关中为上,今以东南形势而言,则当以建康为便。今者,銮舆未复旧都,莫若且于建康权宜驻跸。愿诏守臣治城池,修宫阙,立官府,创营壁,使粗成规模,以待巡幸。盖有城池然后人心不恐,有官府然后政事可修,有营垒然后士卒可用,此措置之所当先也。
至于西北之民,皆陛下赤子,荷祖宗涵养之深,其心未尝一日忘宋。特制于强敌,陷于涂炭,而不能以自归。天威震惊,必有结纳来归、愿为内应者。宜给之土田,予以爵赏,优加抚循,许其自新,使陷溺之民知所依怙,莫不感悦,益坚戴宋之心,此绥怀之所当先也。
臣窃观陛下有聪明睿智之姿,有英武敢为之志,然自临御,迨今九年,国不辟而日蹙,事不立而日坏,将骄而难御,卒惰而未练,国用匮而无赢余之蓄,民力困而无休息之期。使陛下忧勤虽至,而中兴之效,邈乎无闻,则群臣误陛下之故也。
陛下观近年以来所用之臣,慨然敢以天下之重自任者几人?平居无事,小廉曲谨,似可无过,忽有扰攘,则错愕无所措手足,不过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