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9年第06期-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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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位朋友犯病了;昏迷不醒;能不能——请您妻子帮下忙……”“哦;我离婚了。”章成辉皱眉。他想起来了;四0一号三个女孩搬来那天;护士前妻来拿儿子的生活费;一个女孩惊天动地叫起来;她踩中锈铁钉了;前妻麻利抱出药箱;替她消毒、包扎;还打了破伤风针。
“离婚了?”五官清秀的女孩眼睛溜圆;凌晨秋风里她刺猬样缩着;光脚踝。“打120吧。”章成辉说。“我想;没大问题吧。嗯;能不能帮我将他弄到床上?他躺在地上;我搬不动……”扫把一样瘦小的女孩笑容甜甜的。章成辉又皱眉。三个女孩昼伏夜出;常有年龄各异的男人在对门神出鬼没;他早瞧出她们是干什么的了;他从不招惹她们。“还是打120吧。”章成辉觉得不应该马虎;即使真的是个嫖客。
“就搭下手;不可以?”不容置疑的口气。
卫生间门这时开了四分之一;“章成辉!”一个女人的声音。章成辉又过去和女人说话。片刻;章成辉再扭头大声问门外;“昏迷前说话清楚吗?”“有点口吃。”“喊过头痛或呕吐吗?”“吐了;胆汁都出来了;绿的!”“很可能脑卒中;赶快打120!”
门外女孩还是站着;蹭着光脚踝;不吱声。对面粉红灯光;和章成辉家明黄灯光融汇;产生舞台效果;穿银色睡衣的女孩此刻像个逼真的蜡人。
章成辉去蜡人家了。
柳卡从卫生间出来;蓝毛巾裹湿发。她拉开章成辉家的衣柜;果然看见两只药箱;一大一小摞着。她打开小的;又打开大的;翻出一个眼熟的中成药盒;公公吃过的那种蛇毒制剂。到底曾是护士之家呵!柳卡翘起嘴角笑。
柳卡刚跨入对门;章成辉从里间出来了;摇着头;“真沉!照你说的;没挪动病人;加高了枕头;又吐了;还没醒。”“嘴里呕吐物清除没?”柳卡问跟在他后面的女孩。对方看着柳卡手里的药;“打扰二位了;真是;真是太感谢了!”她的腰活泼扭。柳卡瞅她一眼;再瞅一眼;女孩皮肤诱人;没戴乳罩;颤动双乳将贴身睡衣顶得不安分;柳卡也没戴乳罩;双乳也颇不安分。她晃晃药盒;“这是溶栓药;缺血性脑卒中的话;必须3小时内进行溶栓治疗;否则致残率很高。”柳卡脑子里浮现出公公与众不同的笑脸;左半边欲笑;右半边僵着;有时还奇怪抽搐;混浊的双眼像一幢无人打扫的百年老宅。“要尽快送医院!”她提高声音。
柳卡径直穿过客厅往里走;不用女孩带路就到了该去的地方。
大朵木樨花盛开的床单;锦被掀到一边。男人躺地上;蓝色睡衣敞乱;头端直仰起;仿佛在观察天象。地上扔着西服、领带、胸罩、裤袜;到处是白纸团;有的沾着呕吐物。柳卡想跨过去;绊了一下;是只小凳;章成辉一把揪住踉跄的女人;药盒脱手了;柳卡敏捷接;毛巾松开了;湿发披满脸、脖子;水珠顺颊滚落;柳卡擦抹。就在这时;脚下男人好像睁眼了;左眼角亮闪闪;柳卡蹲下来:人仍僵着;那是她发梢落下的水珠。
柳卡将男人的脸扳过来;左手捏两颊;右手往微开的嘴里探进两根手指;她的表情如此严肃;一旁女孩愣愣瞅着。柳卡很快从男人嘴里挖出了一团东西;散发酒气。“水!”女孩端来水。柳卡又要汤匙;她用汤匙碾碎两粒药丸;拂进杯里;搅拌;喂男人。男人没配合;药水从两边嘴角漫到脖子上。章成辉过来了;章成辉捏闭男人的鼻子;再捏开男人的嘴;药水一下一下灌进去了;“嘿嘿;我儿子小时候;我就是这样跟他喂药的!”两个女人没笑。
柳卡最后将床上的锦被拖下来;小心盖好男人。“打120!”她吩咐章成辉。
电话是女孩打的。没有谁愿意出人命。
救护车呼啸而至时;柳卡又在冲澡;还喊章成辉也冲冲。章成辉推开卫生间门;“你不怕皮洗烂;我怕呢!”他伸手握一把柳卡的胸。柳卡打落那手;“怎么;这时不习惯?早干什么去了!”……柳卡有洁癖。毛衣往往只能穿一季;洗褪色洗变形了。爱洗手的习惯是从卉卉进太平间的那个春天开始的;现在;她拿一下梳子;也要洗手。这个习惯有了后;柳卡的手变得极白、纤薄;细细蓝色血管鼓凸像幅清晰精美的水系图。
门外一阵杂沓。纷乱脚步声;说话声;还有铁器撞击声;什么东西碰栏杆上了;最后一切复归寂静。黎明前的寂静。
柳卡一直竖着耳朵。她用牙齿一下一下啮咬男人厚实的耳垂。“没想到你还懂点医呢!”男人抚着她圆润的肩部。“没你前妻专业!”“你以前见过这样的病人?”柳卡没吱声;半天才说;“我公公发过这病。就是中风。”章成辉的耳朵被柳卡弄得很痒;他的心也跟着痒了起来;酥起来;身体再次像拉满了的弓;一翻身;又弹压住柳卡。
“看见了吗?对门地上有五只避孕套。” 柳卡喜欢他身上茉莉花香皂味;边说话边用舌尖慢慢探嗅;像个贪心孩子。“他妈的!咱们也来五次!”章成辉几乎呜咽。柳卡闭目呻吟模样刺激了章成辉;他很快喘气如牛。两人不停歇地进行了三次。三次都酣畅淋漓。加上女孩敲门前的两次;他们的确完成了五次。这是前所未有的。
是沸点!曾经的婚姻生活与这次如火如荼相比;简直是空白;章成辉怎不回肠荡气!柳卡也很惊奇。两人并排躺着;都不愿动;手牵手静静享受激动。
柳卡待身心平息;离开男人;去冲洗。冲完澡;她觉得精神恢复了;不;简直是精力充沛;每一个毛孔都张开、抖擞;仿佛里面充溢着珠穆朗玛峰无始无终变幻的岚气;充溢着鹰隼俯冲的拍翅声。她像巅峰状态的歌手;众目之下想高歌;想酣舞!几乎每次都有这样无比享受的片刻!柳卡立在清晨的窗前;任冷风肆意游走;以驱散体内欲决未决、仍奔流不息的奇妙东西。
危险东西。
她的身体蓦地打了个冷噤;秋风带来的;这感觉类似幸福灌顶的痉挛。楼下有人救火样赶着去上班。柳卡看一下挂钟;7:15。她摸摸男主人的肩;没反应;他已发出有节奏的鼾声。和往常一样;柳卡很快穿戴好;猫样出门。一年两个月了;除了17号那天;柳卡每月至少来这里一次;每次来;她只呆一夜。
四0一号有人回来。是另一个女孩;夜生活的倦模样。她叮当开门;“谢谢你帮我的姐妹哦!”擦肩而过的柳卡没回头;“不谢;应该的!”黑风衣旋起一股黑风;打招呼的女孩注目她几秒。柳卡感觉到了;步子愈不疾不徐。她与女孩隔了一个时代;但不细瞅;难得看出来;的确她比她们少了青春的炫目;却也多了一份从容、淡定;这也是吸引章成辉的原因之一。章成辉说过;他最讨厌前妻遇到芝麻大点的事像天塌下来一样……天塌下来;天塌得下来么?一阵笑意从柳卡胸腹冉冉升起;季节性河流样;忽大忽小;搅得柳卡的神情古古怪怪。她走几步停一下;捂住嘴笑;另一只手大幅晃荡藕红墨绿颜色错交的手袋。如此重复。
一个骑自行车小伙子老跟着她;一股酱烟味;柳卡猜是下班的夜市厨师。再笑时;她没留意脚下;被水泥墩绊着蹿出几米;小伙子赶紧刹车——柳卡立住了;扁舟越过激流;只是全身扭搐得像根麻花;她仍在笑;大笑;要闭过气样。时停时续的笑声听起来像濒危动物求救。那厨师大概认为她喝醉了。醉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有谁知道呢?两个小时前送进医院的男人是她的丈夫;方杰。
二
十字路口右转前;柳卡先到菜市场买了一副猪肺;一把葱;外加秋菠菜。
公公最喜欢喝猪肺汤了。柳卡记得与方杰毫无血缘关系的婆婆在世时;常做葱花猪肺汤。公公是鞋匠;整日趴在异味四散的鞋山上忙碌;拆钉缝粘。“猪肺汤吸尘;多喝;多喝点。”婆婆常这样说。
“你这鞋子要钉掌了。”“走路不平吧?换双跟儿。”公公的好手艺使柳卡至少穿了三年的鞋子也完好无损。她常将过时仍结实的鞋子送人;送小区清洁工;卖烧饼的女人。公公住一楼。柳卡先按门铃;再敲门;都没反应。她绕到半掩的窗下;里面沉暗;卫生间关着;排气孔泄出几道亮。柳卡掏出手机打座机;屋里响铃震得窗沿上灰尘簌簌落;没人接电话。公公行动不便;能去哪里呢?
柳卡又绕回来;敲东墙上的矮木门。婆婆去世后;嫌冷清的公公出租一半房子;做泡菜的李姓夫妻租下了;还在东墙接一间棚屋;当厨房;那里整日热气腾腾的。一个小男孩给柳卡开门;肥厚的海苔抓在手里;嘴里吧嗒嚼两下;“妈;柳卡卡来了!”柳卡很好笑;从来的第一天起;他叫她柳卡卡;从不改嘴。屋里一股卤肉香;还有生腥气;柳卡屏息喊:“李嫂;生意更红火了吧!”套“大桥味精”围裙的女人擦着手出来了;戳一指头小男孩;“瓜娃子;叫柳阿姨!”她笑脸迎柳卡;“来看方伯呀;他一大早出门了呢。和我死男人一起走的。”“他吃早饭没?”“吃了吃了。本来想给方伯煎蛋、熬小米粥;他今天起来得早;见我们就着笋丝吃馒头;很香;一块儿吃了!”“他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没说都没说。我让死男人照顾他;有我死男人在;没事!方伯有福哇;瞧你这儿媳多好;打灯笼难找!”真有福的话;就不该中风。几年前;中风让公公吐词不清;本来话少;现在更难得开口了。公公的病后来又犯过;多了左腿、左臂抖颤症状;但他一直不肯搬到儿子那里;要单过。柳卡出主意:让李嫂给公公做三顿饭;保洁、洗衣;抵房租。这是个好点子;方杰同意了。经过实践;柳卡较满意这个勤快的乡下女人;虽然有时七窍通六窍缺点心眼。她送过李嫂两双皮鞋;七八成新。
“这些菜搁你家冰箱吧;做猪肺汤;记住多放葱花。另外;监督我公公吃药;叫他洗澡要快点;人老易晕。”“放心放心!死男人常说娶了你这样的女人是上辈子架桥修路了……”李嫂的话泡菜水一样多。小男孩嘎吱嘎吱吃着;忽然奔灶台;回来时又多一根半尺长的海苔;“妹妹爱吃。”他往柳卡手里塞。“不许提妹妹!”李嫂作势揪耳朵;柳卡拦住了。柳卡很少吃泡菜;她看着青翠的玩意;咬一小口;咸润;还有青苹果的微酸;又咬一口;告辞了。
小男孩嘴里的妹妹是卉卉。他还记得她呢;柳卡眼里潮湿……
卉卉;那是个怎样的孩子啊!她喜欢与小男孩在一起玩穿云小火车;贴大头画。还能治公公的少语多颤病。公公握起一只拳;晃晃;卉卉就知道爷爷要下跳棋了;马上搬出棋盘。“不许悔——悔棋!”公公的手捉住粉嫩的小指头。“爷爷不讲理;不讲理!”卉卉几乎扑到棋盘上;小胖腿胡踢腾……“是谁在赖皮啊?让你爸妈来;评评理!”公公的话多起来;动作利索起来。一想起这些;柳卡的眼窝就会湿。她掏出面纸;擦抹。
五六岁孩子玩的跳棋;卉卉三岁就会了;柳卡至今想起来都觉得自豪;幸福。公公教会小精灵下跳棋、剪纸、扎风车;如果没有中风;他会教孙女更多。没有公公;就没有卉卉啊……
“生下来吧;我知道你受苦了。”那段时间公公忧心重重;“有了孩子;兔崽子心会收些!”砰!砰!公公拼命锤一只鞋;“叫他晚上来找我!”
“他有三天没回来了。也不打电话。”柳卡低着头;手指在隆起的腹部勾划。她是来找公公修鞋的;刚买的一双削价平底软皮鞋;硌脚。脱鞋时才发现;两脚后跟血糊糊的。公公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擦点药水!”柳卡吸着气往伤处抹。她很少对公公吐夫妻嫌隙。
“孩子是无辜的;是你的血脉;也是我孙子。你不让他姓方都行!”公公给那鞋钉掌;钉得结结实实;柳卡怀疑一百年都穿不烂。
她从没在公公面前流露要打掉孩子的想法。她的心里一直窝着一团湿柴燃起的火;青烟无时无刻不呛熏。药水刺激的伤处火灼火燎;柳卡低着头;眼泪终于出来了;一颗一颗;落在鞋上。
公公将肇事的鞋提起来;平举;眯眼;几秒钟后;他掀开衬底;套在支架上;又剪又拍;最后垫一块皮子;柳卡再试;舒服了。“中看不中用的东西!”老鞋匠直摇头。
“我打电话他也不接;还经常关机。”
公公提起另一双破旧的女鞋;观察着;他皱纹深布的脸和鞋面没区别。“生下来没错。有什么报应我顶着!我做主!这辈子我只认你这个儿媳!”他紧咬牙帮;猛摇塌了一半的鞋跟;拔了那废物。
柳卡是在公公中风住院的第三十五天生下的卉卉。
祖孙三代同住一家医院;喜庆气氛席卷一切。入院后没开过口的公公见到眼珠乌黑的孙女;声音发颤:“爷——爷抱!”出院后;他再没出过摊了。补鞋机、榔头、刀片、大小皮件全被堆在阳台一角。只有卉卉的鞋脱胶了;老鞋匠才会窸窸窣窣翻挂了蜘蛛网的铁盒;掏一星半点内容;细细粘上。
他到哪里去了呢?
柳卡的脑子转着公公可能会去的地方;不知不觉;她吃完了那根海苔。
柳卡不想去医院看方杰。
她想等医院来电话通知她。医院若打她的电话;说明方杰醒过来了。走过菜场;柳卡还是给120急救中心的袁大姐打了电话。没人接。几分钟后;嗓门大的袁大姐回电话:凌晨是送来了一个叫方杰的;年纪轻轻;脑卒中;大概与遗传有关;幸亏病发时处理及时……人没醒过来;目前体征正常;问题不大。
柳卡笑笑;双臂一垂;手袋一路下滑;她伸一根指头;勾住。
柳卡与袁大姐结识很早;在认识傅小丽前就相识了。那时袁大姐还在五医院当妇产科的护士。傅小丽;是天外来客。她是通过十二个汉字;毛遂自荐到柳卡面前的。
印象中;产生那十二个汉字的秋天极干燥;很久没下过雨;地上的落叶厚厚一层;脚踏上去的声音脆得让你发虚。化验室同事都说要喝野菌鲫鱼汤了;败火。柳卡是在公汽上收到短信的。“我是方杰的女友;想和你谈谈。”
陌生手机号;没留姓名。公汽急刹车;一个穿黑夹克的男人撞过来;柳卡拎鱼的手回缩;塑料袋还是破了;水柱激射;她一侧身;“水枪”方向变了;柳卡周围一阵骚动……“对不起、对不起!”她连连晃手机。“无事惹腥!”“霉人!”“晦气;我操!”有人一句接一句;柳卡装作没听见;她的确没听见。
方杰口刁;从不吃冻鱼、死鱼;“要吃就来鲜的!”他开始尝鲜了么?女友;女友是什么东西?找我干什么?……柳卡有些发懵;看不懂那一排字。
她不信当年憨朴、脸上挂着汗珠与微笑的踢球男孩已成幻象。
不信自己的世界被传说中的黄鼠狼悄无声息叼走。
她的心思曾经是那么高妙;黄鼠狼能去么?柳卡是村里第一个女大学生;那个读书读到远方的先行者她喊叔。叔身上有一股好闻的味儿;有时就藏在汗气里;柳卡对戴眼镜的叔和叔所在的远方无限憧憬……后来;柳卡也上大学了;也去了远方。那里的校园大得能让人迷路;转晕了;顺樱花树走;总能到著名的中日友谊路。一到春分;那条路上赏花人络绎不绝;柳卡常常想:为什么不种茉莉花呢?樱花味儿太甜了。
樱花树下有个鞋摊。摊主是个瘦高的老头;风吹来;粉红、雪白的樱花落他一身;沾在膝头和乌亮的皮围垫上;沾在尖嘴钳上;老头从不管;不紧不慢披花补鞋……看花闲人总会看看老鞋匠;撞见鞋摊的行人也会抬头看看满树的花。一次;柳卡碰到老头用鞋垫扫落蕊;拢进一只塑料袋。“哟;学林黛玉呢!”一个熟客打趣;人都走出老远了;老头才应;“带回去培培月季。”柳卡抿嘴笑;忽然想起春游时旅游鞋脱胶了;她蹦蹦跳跳回宿舍拿鞋……来来往往;就知道了老头的儿子也在这所大学念书。
儿子读书到哪儿;这鞋摊摆到哪儿;老头提起儿子时手上动作有着音乐般节奏。他替柳卡整雨伞骨架;将她牛仔裤上的拉链整牢;帮她换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