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9年第06期-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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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日小杰要搞到鱼;对鱼王陪小心不说;还常要搭上些东西;一盒烟;一瓶酒;好在这些东西村委会为来客备下不少。可是在这几天;小杰却只去过鱼塘一次;把一盒烟塞给鱼王;说自己忙;再要鱼的时候可能会让别人来。
宝林揽下了这件事;次次都能很顺利地把鱼搞来;小杰就没想到别的事情上去;一是因为陪塔镇来人辛苦;二是因为想着村里出了人命;鱼王若找麻烦;就是不通情理了。
小杰这人很会替别人着想;知道鱼王爱惜鱼塘;也很少去打搅他。不过;看老万总是那么轻易把鱼搞来;或送人;或自己吃;还是有些眼热。故意跟着老万去搞鱼;见老万不过是轻飘飘跟鱼王说一句;“弄两条鱼”;就去塘里捉;有时鱼王拿网子替他捉。老万提了鱼就走;好像那鱼塘是他家里的。
果然;有一次;塔镇文化站的马专干想吃鱼了;试探着要老万给弄一条;老万就颇自得地夸口:
“这好办;谁让我家有个鱼盆呢?”
小杰希望自己能够像老万那样;成为一个村长。他看着他女人的时候也在想象着这一天早日来临。他女人有些黑;将来多吃了他当上村长后搞来的鱼;眼瞅着就变白了呢。可他又隐隐感到这样想是把鱼王看扁了;鱼王一年四季守在鱼塘;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决非势利小人可比。
要说鱼王是看在他跟老万是同龄人份上;也不大对的。村里跟鱼王同龄的人多着呢;也没像老万那样有情面。
小杰始终没找到老万能够顺利搞到鱼的原因;有时候就武断地归结到老万的脸皮厚。老万去鱼王那里搞鱼;鱼王眼里满是厌恶和痛恨的目光;可老万全然不顾。老万就靠着自己的厚脸皮;一次次地从鱼塘搞鱼;不光自己吃;还要送人;把鱼王的鱼塘当成自家的鱼盆。还有更要不得的;塔镇忽然要来人钓鱼;他就赶快跑到鱼塘;吩咐鱼王;这天不要给鱼喂食;而他明明知道鱼王是从不给鱼喂食的。他偏要这么做;就为自己赢来了好名声。比礼数周全;在塔镇二十五个村长中;他数老一。
小杰想到这个;却有些怕;怕自己将来当了村长;脸皮万一跟着厚起来;心里倒美了;背后不知有多少人在戳脊梁骨;又有啥意思呢?
不过;小杰还是很容易把事情往好处想的。老万搞鱼容易;很有可能是由于鱼王对他的尊重。他的人格力量征服了鱼王。小杰从现在起;就得向老万看齐。他如果像老万那样了;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一片崇敬的目光。他从容自若地走到鱼塘;不用张口;鱼王就忙不迭地把鱼给他从塘里捉上来;还用草梗从鱼腮中间给他穿好;以方便携带。鱼王心甘情愿地为他做着一切;他从鱼塘搞条鱼;就像把手伸进自家鱼盆。
而实际上;老万早已习惯了丝毫不感到为难地来到鱼王跟前。老万来了鱼塘;随口说;“弄两条鱼”;就把鱼搞走了。
解释的时候也有;只是不多:
“镇人大主任张万桂的岳母病了;就想吃鱼。”
也不大叫鱼王的名字:
“嗯;那个……那个什么……”
叫的时候也有;就叫“鱼王”:
“鱼王;捞条大点儿的。”
好像他一辈子都会是个村长;好像他即使不当村长了;鱼王的鱼塘仍旧是他家的鱼盆。
鱼王见到他;就知道他是来搞鱼的。
可他不该在今年七月十五那天夜就忘了自己到底是谁了。往年起鱼时他也要来凑热闹的;站在岸上看鱼贩子撒网;每一网上来;数不清有多少大鱼闪着银光;扑楞扑楞乱跳。银光溅到天上;跟遥远的星光接在了一起。老万情不自禁;就对鱼王说:“嗬;又是一年好收成!”跟鱼塘真是他自家的一样高兴。
他已经选中了两条青花大草鱼;用细草穿了腮;放在了鱼王的脸盆里。待一会儿捕鱼人散尽;他就提着鱼回家;喊老婆用慢火煨上。千滚子豆腐;万滚子鱼。次日清晨揭锅;准会异香扑鼻。
今年七月十五;老万低头就不见了自己放在脸盆中的青花草鱼。那是他从第一网中选的;肥得像根棒槌;摸上去润润的;还没到口;心里就像溢满了花露。他没想更多;高声叫起来:
“谁拿我的鱼了!”
鱼贩子们忙着捕鱼;头都没回。他就又叫:
“哪个王八蛋拿我鱼了!”
还是没人吭声。
鱼贩子在鱼塘前都是很小心的;因为这个鱼塘水深壁陡;万一滑下去;很不好往上爬。
老万恼了;老万一步跨到一个鱼贩子后面;抬腿踢了一脚。那个鱼贩子扑通掉了下去;顿时就没影儿了。水面黑乎乎的;没谁敢下水救他。
情急之中;一个鱼贩子对着他落水的地方一网撒下去;幸好网住了他;大伙儿一起用力;才把他拉上来。他顶着一头水草;坐在地上;吐了几口水。问他不要紧吧;他就惊恐地喘息说:
“亲娘;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水没底儿!”
老万是认得他的;他是垛庄的常四儿。老万又叫:
“常四儿;你他妈拿我的鱼了吗!”
常四儿牙巴骨得得地响;说:
“万村长;你怎么能……”
老万又抬起脚来:
“我问你他妈拿没拿我的鱼!”
其他的鱼贩子见状;都来劝解:
“万村长;这鱼塘里的鱼多的是;你看中了哪一条;随你拿……”
老万怒气未消:
“我看中的鱼放脸盆里了!”
一个鱼贩子双手抓着一条鱼让他看:
“万村长;这条鱼也不错的。”
老万还要再骂;忽然发现有一束冷冷的目光射来;但没在意。
那条鱼水淋淋的;不停地在他眼前张嘴;像在跟他说话。这是一条很不错的鱼。他不骂了;任别人给他放进脸盆。
鱼贩子各自满载而归;老万也觉身上倦倦的;就提了鱼回村。前后都没人;原野寂静下来;沉在浓浓的黑暗里。
老万听着自己孤单的脚步声;就产生了幻觉;以为那是另一个人跟了上来。但他知道这是幻觉;就没有回头。冷不丁听到一个人的声音;着实吓了一跳。转过身;看不到人。
“你忘了;你到底忘了!”这是鱼王在冷笑着说话。
老万不禁毛骨悚然;想跑;可脚下软软的。他试图看到鱼王;但看到的只是黑暗。
“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鱼王说。
老万终于看到一个身影像幽灵一样从他跟前走开了。老万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王翠丫没睡;接过他的鱼就开始拾掇。他闻到了新鲜的鱼腥味儿;他确信自己在原野上产生了幻觉。
第二天;老万接到一个电话;塔镇的刘镇长接待一个客人;要他把鱼送到塔镇的亲亲大酒店。老万像往常一样去了鱼塘。他往鱼王的屋门口一站;随口说:
“弄两条鱼。”
鱼王没吭声;对他视若无睹;他却动弹不了。他已经明白了;他要走开。鱼王轻轻地说:
“你给我说说那件事。”
老万强迫自己镇定;讪讪一笑:
“哪件事?”
鱼王深邃的眼睛看住了他;毫无疑问地说:
“就是那件事;你亲眼看到的!”
老万抖了。老万慌慌张张地转过脸去:
“鱼王兄弟;别闹了;刘镇长的客人;很重要的……”
鱼王神情坚定;手里拿着一根粗棍子。老万的目光落在这根棍子上时;就又一抖。透过二十多年的岁月;他认出了这根棍子。鱼王曾经拿着它;去塔镇寻找那个污辱自己妻子的工作组长。
“说吧。”鱼王的声音很轻;还眯缝起双眼。
老万身不由己地在鱼王的门槛上矮下来。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忽然感到没人在听。定定神;看见鱼王从鱼塘里提了两条大鱼;丢在他的脚下。大鱼扑扑楞楞;他逮了半天才逮住。他提了鱼;飞也似的回了村子。
小杰在村委会;远远看出他很急;提前推出自行车。接过鱼;就去了塔镇。
老万丢魂失魄地在村委会呆了一阵;才离开。王翠丫问他:
“鱼很大吧。”
他就说:
“很大。”
王翠丫说:
“那鱼塘也很怪;昨夜才起了鱼;还有很大的。”
老万说:
“水底下通到龙宫。”
王翠丫早晨吃了鱼;红光满面。老万看着她;就一笑。
老万有十多天没去鱼塘;塔镇有人要他搞鱼;他就吩咐小杰。小杰并不能每次都能把鱼搞来。
这一天;塔镇没人要老万搞鱼;但老万在村委会坐着坐着;就坐不住了。他像一条失水的鱼一样;口中干渴。他还像一根朽木一般衰老;整个躯体;从内到外;干干巴巴。他看到王翠丫也换上了一副憔悴的面容。绝对不能再耽搁了;他的身体必须在这一天里吃到一顿肥美的鱼宴。他走出村委会;径直去了鱼塘。
这一回鱼是他自己捉的。鱼王坐在那里;像是走远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他等不及了;饿虎一般;从门槛上扑向水边。他的一只鞋子丢在了水里;村里人就看到他赤着一只脚;将两条鲜鱼提回了家。像这样过十几天才去鱼塘的情况在以往是很少见的;
老万随后又恢复了过去的频率;次数甚至比过去大增。知道小杰搞鱼不顺利;就不大让他受难为。
小杰得到关心;看老万的目光就不禁多了份情意。
包括小杰、王翠丫在内;都没看出老万七月十五号以后的异常;因为本来就无异常。小杰曾听老万发过一次慨叹:
“鱼王莫不是给鱼喂了鸦片吧。”
正巧又接到塔镇来的电话;老万对着电话讲:
“这吃鱼也会上瘾;敢情那鱼是用鸦片喂的!”
电话里的人说:
“你少给我打哈哈;这一回给我搞五条;没尺半长的;别朝我跟前拎!”
老万笑着挂了电话;对小杰扮了个苦相;说:
“就这。”
的确一点异常也没有。
5
塔镇来人用方便面填了肚子;方觉出无鱼的寡淡来。加上天冷;情绪也受到影响。搪瓷饭盒用完了;也不刷。一个塔镇来人拿火钩子在炉膛里捅;捅得烟灰乱飞;都看着不顺眼;却不作声。最后还是领头的塔镇来人勉强振作起来;笑道:
“这是想女人了。”
其他人听了;看看搪瓷上的污渍;咂嘴道:
“三四天不见女人;还真有点想。”
领头的塔镇来人有心活跃一下气氛;就说:“我来说个荤笑话……”不过刚开了头;离裤腰以下差着一大截子;就从窗子里看见一个四五十岁的村里人迟迟疑疑地走过来。领头的塔镇来人忙点出主题:“笑话的意思是说;没女人了才觉得女人好。”神情已经郑重了。
那村里人推了推门;塔镇来人就说:
“你有什么事;进来说吧。”
村里人却要在门槛上坐下来;塔镇来人又说:
“你开着门;屋里有点热乎气;也跑光了。”
村里人这才挪到屋里;老实巴交地坐在门后;看样子顾虑重重。塔镇来人猜他有话要说;就鼓励他:
“尽管讲;我们可以给你保密。”
这村里人像是下了决心一样;慢腾腾地说:
“我叫王长贵;我有一个情况要给长官说。”
“说吧;——可别叫长官。”
“腊月十二;也算是腊月十三吧;我早起拾粪;见过老万。”
塔镇来人登时就愣了。过了半天;才相互看了看。
“王长贵;做伪证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塔镇来人严厉地对王长贵说。
这个一脸忠厚相的村里人;马上像是害怕了似的;说:
“我就知道这些;长官不相信;我就不说了。”
“别叫长官。”
“老万从村西边来的;拎个空酒瓶子;当时我还叫了他一声。他不理我;直接朝家去了。”村里人说着;已经站了起来。“我走了;长官。”
塔镇来人呆呆地看着他走出房门;又听到他在街上跑了起来;才醒过神;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
不大一会儿;又来了个村里人。这个村里人贼眉鼠眼;推门进来就坐下了;塔镇来人还没问他;他就自己说起来:
“腊月十三后晌;老万胳膊底下夹着一卷报纸;从村委会出来;我问他;‘万村长;咋着呢?’万村长说;‘糊顶棚。’”
一个年轻些的塔镇来人没让他说完;就举起了拳头;说:
“看我揍你!”
这个村里人忙为自己辩解:
“你们爱信不信;反正这是我亲眼见到的。”
“你怪会编;老万用报纸糊顶棚?”
这个村里人嘟囔说:
“他怎么不会?我家就是用报纸糊顶棚的;那天我是去给万村长借报纸的。”
“再编!”塔镇来人威吓道。
这个村里人情知不妙;抽身出去了。门一开就看见很多村里人臃肿地站在村委会院子里。塔镇来人想来个杀一儆百;但那个村里人身子一闪;就消失在人群里。人们都在窃笑。塔镇来人就走出去;严肃地对人们说:
“谁腚痒痒了;就捣蛋!”
只听嗡嗡声一片。塔镇来人叫不出刚才那个村里人的名字;就只叫:
“王长贵!王长贵!”
叫了四五声;也无人应。村里人说:
“俺村没人叫王长贵。”
塔镇来人更深切地感到受了捉弄;自以为没谁敢再谎报军情了;说:
“谁还有要说的;就说吧!”
不料人们七嘴八舌;有说腊月十二日晚见老万去了塔镇的;有说十三日也见到他的;甚至还说昨天见到了老万从村外走过来;包着头;怕人看见;在村口探头望一下;就又走了。
塔镇来人无计可施;只说:
“编吧编吧;看你们编得多像!”
村里人嘻嘻哈哈:
“看这长官;怎么是编呢?”
塔镇来人知道再这样下去;一点尊重也会得不到了。急需找个筏子;但一张张粗糙的面孔;虽然似曾见过;却一个名字也想不起来。忽然想起了宝林;就叫:
“宝林!”
人们静了一下;像是宝林不在人群里;但宝林的声音却从人群后面传出来:
“哎!”
塔镇来人留了心眼;温和地说:
“宝林;你到前面来。”
宝林也留了心眼;说:
“人挤;走不过去。想问什么说吧。”
听他狡黠的口气;塔镇来人知道问也无益;但还是问了:
“宝林;你是不是也有情况呀?”
宝林高高地站在一个石台上;说:
“可不呢;万村长腊月十三还到过我家里;万村长说;严打了;你老实点儿。我说;万村长;我这一冬天保证只在家睡女人……”
塔镇来人笑说:
“宝林;听不清楚;你可不可以站到前边来。”
人群里忽然喊了声:
“走喽——鸡巴都他妈冻掉了!”
就潮水一样;涌出村委会。眨眼工夫;村委会院子里只剩下些杂乱的脚印和冻硬的痰渍。
到七上村三四天;塔镇来人还是第一次感到现在这样的冷清。这时候更显出了小杰的重要;也顾不得许多;就主动给小杰打电话。小杰倒没摆谱儿;很快从家里来了。知道塔镇来人的态度变了;自己也就显得十分沉静。来了以后;见炉中火没生;电暖器也没电;马上就叫电工来修理;自己又亲手生了炉子。塔镇来人对他说:
“谢谢小杰;过去几天多亏你配合。”
小杰说:
“咦;怎么说这些话了?难道我现在没配合么?”
塔镇来人笑道:
“现在配合得像过去一样好。”
小杰心想;哼;叫你们小看我!脸上却如旧;说:
“有什么吩咐的;我去传达。”
火炉还没热;塔镇来人都已忙不迭地围坐在电暖器旁;齐把手伸在电暖器上;膝盖紧靠膝盖。
“急什么?”塔镇来人说;“你也挤挤;这样暖和。”给小杰腾个空儿;小杰不客气;挤了进去。这样很有些团结友爱的气氛;屋里的温度呈直线上升。大家都不说话;其实是怕一开口还要说到案子上去。
等了一会儿;小杰打破沉默;果然说的还是案子。
小杰说:
“我提了醒儿;疑犯不见得固定在鱼王一个人身上。我;宝林;冉副村长;刘会计;都有作案的可能。”
“小杰说笑话了;怎么会疑到你身上呢?”
“不光要疑到我身上;王翠丫也有嫌疑。我们看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