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3年第12期-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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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世、昌、隆!”我们齐声说,声震屋瓦。
起立。依次归座。于是就有族中人张罗座次。这人名唤林大庭,我称他大庭叔。这大庭叔就住在邻村松柏湾,平素都见他在垸堤外犁田,大声地吼骂耕牛,“沟里!沟在哪里?!你个龟造的!沟里……”这样的吼声,隔着九十厢田垄都能听到。传闻说,大庭叔犁田,一天要喝五壶水,因为不住地吼骂,容易口渴。
现在大庭叔很是斯文地在让座,嗓音逼得很细,完全丢掉了在田亩中吼牛的腔调。
“请——”
“大姑吔,这边请唦——”
“九叔吔,这边请唦——”
这样地“请”过之后,座次可谓秩序井然。上首坐着祖父,左边是林氏男丁,右边是林家女眷,下首是客宾——姑父姑母和表亲,阮姓姨表今天也列席参加。
父亲木木讷讷,每次族中聚会,他只在祭祖仪式中带领族众行跪拜礼,并不开言讲话。二叔算是半客半主,三叔又讲不上正板。因而,这长房里能讲话也能管事的,就只有我母亲这位女族长。好在她特别乐意,又似乎天生就有掌管族中事务的才干。
母亲抹一抹额发,铺开讲稿,开言道:“各位长辈,各位亲友,各位儿孙们:你们好。七月流火,烈日炎炎。在这草木风长、万象向荣的大好时节,我们召开林氏族会。首先,请允许我代表嫡系白鸟湖林氏全体男丁和女眷,向顶烈日、冒酷暑、不辞辛苦前来的各位亲友表示最亲切的问候!并致以最崇高的敬意!”母亲于是起立,向四面鞠躬行礼,四面亲友也向母亲拱手还礼。
这其间,也发生了一点小插曲。下首席位上,孤零零地响起掌声,突兀而起又无以为继。看时,是小姑妈的大千金在拍巴掌。她不懂常识,族中聚会的礼仪是不兴拍巴掌的。拍巴掌是何道理?当然,此千金从城里远道而来,不知者不为错。只是她自己觉得尴尬,两只巴掌僵在那里,讪讪地笑着怪不好意思。好在会议继续进行,人们不再关注这点小事。
“今天我们开会,主要是关于我家祖父的病症。我的讲话分两部分:第一部分,病症的起因与现状;第二部分,病症的对策与未来。我先讲第一部分……”于是母亲历数祖父近来的异常表现,说到激动处,母亲几次脱离讲稿,也暂时丢掉作报告的官方腔调,絮絮叨叨地补充了若干细节。
席间也不时起一些小的骚动。天太热,人们不住地擦汗、叫“热”。二婶、三婶不停地给与会者上凉茶,不上茶的时节她俩就咬耳朵说话。远道而来的亲友,有感于事情的离奇,禁不住吃吃地笑。特别是城里来的表亲,听到精彩处,还“哇噻”、“耶”地叫出声来。
大庭叔不停地提醒亲友们保持肃静。他站在神龛下的香案前,提一面大铜锣,“嘡——”地敲一下锣,接着用更夫一样的腔调提醒人们:“肃——静——”大庭叔一脸肃穆,但效果却适得其反。城里来的表亲,一见敲锣就笑开了怀。先前错拍了巴掌的那一位千金,这时也不再尴尬,她竟然笑弯了腰,笑得打呛,小姑妈在一旁把眼睛瞪得像两个十五的月亮,她的笑也还是无法止住。好在大庭叔只管程序不管结果,笑不笑是你们的事,敲不敲锣是我大庭叔的事。
祖父起先也静静地坐在上首,而这时却有些坐不住了,左挪右挪,很不自在,脸色也不大好看,似乎憋着气。我预感到有些不对,离席来到上首,附在祖父耳边道:“爷要什么吗?爷要什么就直说”。祖父不理睬我,只是左挪右挪。我立在一旁也觉无趣,只好回我的座位。没等我坐稳,就听得一声闷响,祖父的右掌着力拍在桌面上。接着是一声力喝:“要。要。要你娘的个马桶!”
全场愕然。一时节,细语声没了,窃笑声没了,大庭叔也不用再敲锣。一切似乎都定格在那里,只有香案上的灯烛还恍恍地燃着,在这大白天里燃出几朵虚幻的火苗。
祖父何以如此呢?为什么喊出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来?这不完全就是一介武夫?
没等人们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祖父又喝道:“病?病?谁病了?谁病了?□?——谁病了?……”祖父情绪激昂,高声大喊:“老子闹着玩!闹着玩有什么了不得?□?有什么了不得?”
二叔接口道:“玩是可以的,不要总是捡痛处玩。”
“何谓痛处?”
“这还要说吗?爷。”
“嘭”、“嘭”几声闷响,祖父抡起胳膊死命向桌上磕去。父亲、二叔、三叔连忙上前扯住,大小姑母也从下首跑来。小姑母“哇”地就哭起来。祖父手腕那里摔破了,血染红了他的白衣袖。祖父挣扎着,极力想抬起胳膊,一面大喊:“痛在哪里?痛?痛?痛在哪里?……”
我们都以为祖父情急之下,忘了疼痛。谁知他真的就丧失了生理的痛觉。这一症状始于何时,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是发现祖父从此更加不同于常人。蚊虫叮咬,他会静静地观赏,因为他不再感到疼痛。路遇沟坎,他不假思索地往下蹦,因为他不再感到疼痛。我们防不胜防,我们得等开水凉后才能递到他手上,我们还得时时检查他躯体的每一处,看是否发生骨折或溃烂。
这都是后话,如今且说这族会。
这族会当然就无法继续下去,因此也留下诸多遗憾,譬如母亲的报告就没法读完。为写这份报告母亲熬了许多个通宵,花了许多心血,用了许多排比句。尤其是结尾,文气贯通,激情澎湃。“……长辈们,亲友们,子孙们:让我们以林氏为荣!让我们以林氏为耀!让我们以林氏为自豪!让我们在林氏的名义下,筚路蓝缕,呕心沥血,为把林氏的香火与事业推向未来,推向永世万代而努力奔忙,努力奔忙吧!”记得母亲写出这样的句子,激动不已,半夜里叫醒我,与我一起诵读、赏玩。这样高亢的词句终究未能激荡在祠堂的上空,而更其不幸的则是,现在会场里充斥着吼声与哭声。
继小姑母“哇”地哭起来之后,大姑母也“呜呜……”地哭起来。她们在给祖父包扎伤口时发现他的小手臂已折断。表妹们见姑母哭,她们也跟着哭。母亲是早已丢下讲稿,长歌当哭。二婶三婶也混在推推搡搡的人群里干嚎。然而,祖父依然大喊:
“痛在哪里?痛?痛?痛在哪里?……”
当天下午我们林氏族众把祖父抬到镇上,上了夹板,打了石膏。医生证实,祖父的确丧失了生理痛觉。
鉴于形势急转直下,当晚我就给好友陈兄发去电报,务请他火速赶到白鸟湖镇石板湾村。陈兄日夜兼程,终于在第二天傍晚抵达石板湾。望闻问切之后,他并没有急着下断语。我在天井摆开杯盘招待他。陈兄喝着小酒,突然就发了诗兴,对我家的天井赞不绝口。他一面吟哦,一面就写就一首诗:
啊/在遥远的白鸟湖/有一方天井/夜气幽蓝幽蓝/星星明明灭灭/萤火飘荡/总是隔世的情缘//呃幽蓝的夜气/星星/萤火/以及隔世的情缘/不是我的/是我朋友的//哦/我丢失了生命中的天井/我在城里流浪/确乎有一方天井/在那遥远遥远的白鸟湖……
陈兄写毕,意犹未尽,反复玩味——韵律如何,意象又如何?
我其实也是一位雅士,只是今天没有太浓的雅兴。夜已深沉,我不得不提请陈兄关照祖父的病症。
他于是摔出来两个词语,“选择性遗忘”与“生理痛觉丧失”。我和陈兄都是天生的知识分子,天生吃符号饭的人。我们惯于把一些符号堆起来做成科研成果,随便摔出两个词语,就跟尿一泡尿一样易得。我们都在圈内混,彼此也知根知底,在某个清醒的夜半,我们也会觉得事实有时比符号更重要。我提醒说,我们应该探讨事实本身,陈兄也就明人不说暗话。
闷闷地又喝过两杯,陈兄说:“这个这个,‘生理痛觉丧失’到目前为止,只见过先天案例的报道。而且就是先天痛觉丧失的几率,也少之又少,在千万分之一以下。这个这个,啧啧啧……”
陈兄连续说出“啧”字,我知道这并不是在咂摸酒味。陈兄小有名气,什么场面都见过。在我家天井里喝点小酒,用不着咂摸。我知道我们所面临的问题太难。
“啧啧,怪哉。”陈兄说。
“的确怪哉。”我说。
“至于‘选择性遗忘’嘛,这个这个,太平常了,每个人身上都会发生。这个这个——”陈兄于是就转到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上来,他说生命中的有些细节,由于太痛苦,人都自我防御,就将其压抑,压抑到潜意识里去。这潜意识是一个需要很高悟性才能体会的东西。它存在着,我们意识不到。我们意识不到,它存在着。它存在着,我们意识不到……
陈兄越说话越长,我只好打断他。我说,这弗洛伊德说的事情与我祖父的病症还不是一回事。弗氏的压抑性遗忘,存在着选择的现象,那是在细节与细节之间选择,保留一些细节,遗忘另一些细节。我祖父的病症是将细节与细节所负载的痛苦进行分离。祖父记得的是细节,忘却的是痛苦。
这一下陈兄真的犯难了,长久不出声,只喝闷酒。当然,陈兄最后还是豁然开朗了。豁然开朗了的陈兄一口气连喝三杯,然后一戳酒杯,说:“等到十十月吧。十十月我有一个国国国家级课题要公公布成果,各路诸侯都都到场。会上我将提出来来来讨论。一定有一个满满满满满意的说法。”
陈兄已有九分醉意而夜已三更。我还能怎样?
陈兄第二天回城,带着他的诗稿。
送陈兄出石板湾,回转的时节,姨祖在村中拦住我。姨祖问祖父的情况,我说不妙,请城里的陈兄前来诊治,也说不出个名目。姨祖突然就问我:“寿木备好了冇?”
我惊讶地望着姨祖。姨祖话不多,但很明了。我于是从浑浑噩噩中醒来,知道祖父已无可挽回。
祖父没等到十月就咽气了,最后时光里的祖父回复到婴孩状态。整个人也像一个初出生的乖宝宝,静静地躺着,脸上也不时荡漾着婴孩一样的笑意。
早晨,祖父说:“亮亮。”
我们说:“是的,爷,天亮了。”
“吃吃!”祖父又说。
我们于是喂祖父东西吃,忽然就发现他的嘴角挂下血丝。我们让他张开嘴,但见他满嘴血肉模糊,而舌头却没了。然而祖父只是笑。
祖父终于与世长辞了。没有记忆,没有痛楚,只有婴孩一样的灿烂的笑意。
祖父落气的那一刻,林氏族众聚在榻前,一片欣喜。我们以轻快的语调传递着祖父咽气的讯息,我们还相互提醒:没有必要嚎丧。祖父之死,何其欣幸,何痛之有,我们为什么要嚎丧?
林旬,男,1962年生,湖北洪湖人。华中师大毕业,心理学硕士。任教于某高校。现居上海。
异化人生悲剧的忘却与认同
■ 梁艳萍
从《濒死综合症》所传达的语言信息进行解析,可以感觉这算得上是一篇心理实验小说,是作为心理研究者进行心理实验时的疑难个案的呈现,它所展示的是政治意识形态、国家专政强权对生命的戕害,是人格异化的形象演绎和悲剧性表征。改革开放以前,中国大陆长期处于政治意识形态和国家机器的高度控制与压抑之下,社会环境密不透风,政治的残酷,命运的诡谲,生活的艰辛导致人与人之间相互见疑,不断倾轧。人人头上都好像悬了一把达摩克利斯剑,不知厄运何时降临到自己头上。
《濒死综合症》采用内叙述的方法,追记“我”所目睹、经历的乡村生活场景:曾经中规中矩,读书识礼的祖父临死前的种种令人难以惑解的异常与病态,以正常或者癫狂都无法解释的种种举动。小说中,“我”既是叙事者,也是事件的观察者和参与者。“我”为祖父难以溯源的疑症而焦灼,渴望探询病因,以寻找疗救的方法。但最终一无所获。
祖父出生于乱世,历经坎坷,终于“活”到了相对盛世的1990年代。他曾是当地的乡绅——为人师表、德高望重的教师。可不幸的是,他在这个终于能够稍稍舒展自己身心的时代患上了致命的疾病——生理痛感的全部丧失与记忆的部分丧失。双重疾病使他生活在自己的感觉天地里,遗忘了世界曾经带给他的许多伤害,遗弃了既往必须遵循公共规则,遗忘了与公众——亲属、家族、朋友——的交流,只保留了极少的屈辱、痛苦的细节。祖父将这种种细节重新演绎为在他人看来非常滑稽的闹剧。祖父的最后时间似乎是由成人到顽童到婴儿的回归,但决不是老子所说的“复归于婴儿”的那种天人和谐的复归,而是遗忘之后的无意识复归,记忆残留的伤痛性复归。任何人都不知他在想什么,想要做什么,他的行为会产生什么后果。他在完全丧失了生理的痛觉后,可以静静地观赏蚊叮虫咬,不假思索地跳沟跃壑,直到发出孩子般的喃喃自语,含笑咬碎自己的舌头……其实祖父是在逃避,在防御。他的防御是一种退型性的认同式防御。祖父生命完结之前的一系列行为,是一个人回归大地前夕,潜意识里对外在强制于他的人生灾难的选择性重现和认同性防御。当然这种认同和防御是以记忆的丧失为代价的。惟有忘却才有欢笑,惟有忘却才能认同,这是祖父的悲剧,也是人类的悲剧,人性的悲剧。
《濒死综合症》是从患病与治病来组接小说叙事的。患病的是祖父,参与治疗的是“我”、母亲以及家族中的所有人,还有陈——一个空有满腹理论而无任何实际作用的心理医生。疗治者虽然有指涉,有目标,却因为病源无处可寻,疗救无从着手而浑浑噩噩,茫然无措。清醒者惟有祖父与姨祖。祖父的“清醒”在于他无痛地生存于个我的世界,“没有记忆,没有痛楚,只有婴孩一样的灿烂的笑意”。姨祖的清醒在于他从祖父的行为看到了死之将至。换言之,“病”在小说中已经成为隐喻。祖父现在已发的病,他人隐含未发的病;社会曾经爆发的病,历史记录的病……多种多样,层出不穷的疾病,单靠现有医学规范的姿态可以疗救吗?
在原始文化中,人们把病视为具有敌意的神或别的反复无常的力量的到来,这种力量人力是无法控制、无力驱除的,只有等待——在恐惧、折磨中,等待他的慈悲、怜悯、飘然离去。小说结尾,写到祖父去世时,“林氏族众聚在榻前,一片欣喜。我们以轻快的语调传递着祖父咽气的讯息,我们还相互提醒:没有必要嚎丧。祖父之死,何其欣幸,何痛之有,我们为什么要嚎丧?”死亡来临时,家族众人也欣喜地认同了祖父,认同了祖父的遗忘与拒绝,认同了祖父的欣喜与无痛,认同了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小说在没有悲声,只有欣喜中折射出的对异化人生的忘却与认同的悲剧意蕴在此刻真正显现出来。令人格外悲哀的是:事实一旦形成,其“起源”便被忘却。忘却的结果就是人们相信某些基本观念的历史普遍性,使这一普遍性上升为不证自明的霸权地位,由此而排斥了“非普遍性”的事物,这样,人们就可以对任何以前发生的事件进行肆意分割、颠倒和重组。死亡的原因是多重因素综合的反映,而遗忘是其中的重要原因之一。
或许是短篇小说的缘故,《濒死综合症》人物性格比较单一,脸谱化和模范式的痕迹比较明显。其次,在语言技艺层面上,刻意编织而进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