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112郭小聪-路遥的诗意-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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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说他什么呢?他要把自己“化装”成一个农民。那么高加林他还要化装吗?他的户口本来就在农村,他本来就应该是农民。他为什么思想意识里还要把自己化装成一个农民呢?但我觉得正是这两个字非常传神地道出了高加林微妙的心态和尴尬的处境。就是他虽然身处农村,但强烈意识到,自己与一般的庄稼人有本质的不同。这不仅是指文化这种学历,更是指一种心志结构。知识似乎已经把他塑造成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本来是应当生活在城里的,他既胜任工作,也更适应城里的生活方式。而且对农村的封闭落后有清醒的认识,并抱有同情。但不幸的是命运又把他抛回到,他在思想意识上以为自己已经远离了的这种生活环境。而且更不幸的是连一个能够发挥脑力劳动的近似城里工作的民办教师的位置都不可得。所以他才埋头干活,穿着破烂的衣服,表面上是在向命运屈服,实际上是在向环境示威。看看吧,全村一个最有文化最有头脑的人,如今却穿着最破烂的衣裳,干着最苦最单调的活,这就是他化装背后的潜台词。而在这种自虐行为的背后,隐藏着的却是自恋、自傲、自我欣赏和自我放纵的这种复杂的心态。所以叫高加林向一般农民看齐,他无论从衣着上和心理上都是需要化装的,他确实是需要化装的。
那么让我们再看看高加林是如何对待乡巴佬这个词的。最开始他出现在卖馒头的路上,他辛酸地想到,因为看到周围的老太婆也挎着篮子,觉得自己真的成了乡巴佬了,很悲哀。然后到了县里呢,碰到城里同学张贺南和黄雅萍。张贺男是门市部主任,本来好心要帮老同学,但无意中说了一句,你们乡下人卖点东西真难。一下子把高加林得罪了。他心里想什么呢?我有文化,我有知识,我比这里生活的年轻人哪一点差?我为什么要受这样的屈辱呢?特别一种愤懑,不是说他自己能力不够,而是这种现实压抑的。那么你再看他对乡巴佬这个词,当他时过境迁,身份变换,从农民变成了工作者,县里的新闻干事之后。当那个老同学黄亚萍又嘲笑他乡巴佬的时候,他这时候他不避讳了。那么从这种态度的转变中,我们会感到某种如释重负,苦尽甘来的这种感受在里面,就是转换。对于这种从农村奋斗到城市这样一种辛酸的历程,黄亚萍是不能完全理解的,她作为一个城市姑娘是不能完全理解的。但是黄亚萍能够敏锐地感觉到,在高加林这个人身上有一种不同的东西,有一种咄咄逼人的东西。那么他既真诚又阴郁,既坚强又固执,既有才学,又有些野性,既叫人欣赏又叫人害怕。所以我记得黄亚萍有一句一针见血的话,说高加林既像保尔又像于连。那么的确作为农民的儿子,在职业即身份的社会里,高加林生错了地方,正像法国的于连生错了时代。他感到压抑愤懑怀才不遇,报国无门。以至像小说中讲的,产生强烈的心理上的报复情绪,这都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觉得他跟于连的比较也就到此为止了。实际上于连跟他非常不同的是于连是怀着仇恨生活,他戏耍贵族,他报复社会,都是由于心理的仇恨。那么这个人物之所以不是小人,就在于他是有原则的,于连是有原则的。他的冷峻的魅力也是来自于他对他所生活的时代和社会那种致死的蔑视。他实际上内心里非常蔑视这些贵族这个腐朽的社会,所以他到最后,他拒绝忏悔,拒绝营救,以自己的死表现出他最光辉的一面。
而相比之下,高加林这个人物形象始终是怀着爱面对生活。所以他跟于连只是表面的相像。而且我觉得路遥笔下人物最独特的一点是什么呢?就是更令人惊异的一个特点是什么呢?他们备受压抑和伤痛,但依然保持着年轻人的天真和纯洁,他们被伤害的高傲的心似乎总是高傲到最终不可能被伤害的地步。
比如我记得一个短篇小说《痛苦》,小说写两个人物。一个大年一个小丽相爱,那么小丽考上大学大年没考上,小丽对他就冷淡了。但是大年仍然照顾她的母亲,小丽的母亲是个寡妇,第二年大年考上了更好的大学,北京大学。然后他回到省城去看小丽,走到半路他想我来干什么?我这不是无言的示威吗?我怎么能这样做呢?于是小说写在心的自责中,痛苦的火焰同时也烧化了痛苦本身,伤害不再成为伤害,他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结果最后他悄然离去,给小丽寄去一包家乡的瓜子。人物境界就这么高。所以也正像叔本华所说的,这样的人天生犹如一个贵族应当得到尊重,就是他们天生犹如一个贵族,因为真正的贵族应该是这样的贵族。
所以我记得小说《生活咏叹调》,《生活咏叹调》中写什么呢?写一个井下工人,因为接老父亲从医院出来,结果与一个年轻的护士萍水相逢。矿工和护士这两个阶层似乎是有差别的,特别在当时。但是刚聊了一会儿天,井下工人的谈吐和气质就把这个女护士给迷住了。他们阶层之间的差别就给磨平了。女护士说我没有看错人,你这人有点不平凡,我说的不是劳动模范的不平凡。我是说你这个人指他的内在气质和才华。结果这个井下工人就说了一句点题的话,意思就是说呢,在外人不知晓的这个世界里,还有许多极其优秀的人。其实这个点题的话,可以概括路遥作品中,所有这类主人公,那么这样的人物走下去,不可能不是一条朝圣之路。因为太纯洁了,太艰难了,这样浪漫的处事方式,在现实生活中几乎可以说行不通。
不过他表现出来的令人惊讶的单纯,却又可能是作为纯粹的心性高傲。如果坚持走下去,就必然会有圣徒的气息,让我们从中窥到卑微中的神性,尘土中的金沙。所以在这条路上《人生》变成了《平凡的世界》,高加林最终演变成了孙少平。我觉得这就是路遥作品前期后期的重要分野所在。就是走下去以后,必然是一条圣徒之路。如果说高加林既像保尔又像于连,那么孙少平就更像保尔。他不但有着保尔坚忍不拔的精神,而且他还有着堂吉诃德的那种气质和理想主义精神。这就是这两个人物开始转换了,高加林的人生戏剧更多的表现在如何抓住机会上,赢得社会承认上,展示才干上,所以这样的人物他的痛苦更多的是来自于与命运的搏斗,而不是灵魂的焦渴。就是高加林这个人物你仔细分析,他还在外在的,他是跟外在世界的搏斗中,产生种种的悲欢离合。那么人所追求的也正是他所追求的,因此高加林的悲剧性是可以理解的。
你再对比看一下孙少平,他就不一样了。尽管前面一样,身世、学历相似,上高中也有虚荣的一面,想当作家、教授,让人羡慕。可是奇怪的是呢,孙少平以后的人生轨迹表明,他并没有像高加林那样画出一道认真地向上攀爬的曲线,他一直在底层社会中潜行。无论是回农村做小工,还是当井下工人,他都一直处在底层社会中。但是他这个人物非常平静,他的兴奋点显然不是在个人命运的改变上。所以他缺少高加林式的那种个人奋斗的激情和戏剧性。你仔细想一想这两个人物,区别在这儿。
但是另一方面我们读者从孙少平的略显平淡的人生中却能够深深地感觉到,他的内心生活像哲人一样深邃充实。不管他做什么,不管环境多么恶劣,他的精神游历始终没有停止过。他绝不是一个仅仅在尘世中走过的人物。事实上,整部小说就像是孙少平善形的展现,精神的求索。在这过程中,他内心的世界日趋完善,犹如神明走过炼狱,所以他常有不同寻常的举动,引人瞩目,令人叹服。圣徒的举动总是常人不能理解的。小说不是描写那个郝红梅感情上曾经有负于孙少平,后来快毕业的时候,因为偷一个手绢被抓住。门市部主任正是他们班同学侯玉英的父亲侯生才。孙少平听到了,急急忙忙赶过去,严厉地对侯玉英的父亲说,你应该相信她是一个好人,谁也不能伤害她。就是让他不要声张,如果谁要伤害她我就不会原谅,迟早会向伤害她的人算帐。那么一下就把侯主任给惊呆了,这是一个非常老于世故的一个人物,小说写他完全被年轻人的气质和坦荡胸怀给震住了,他那颗精于计算的冷冰冰的心,此刻被一片人情的烫水给淹没了。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孙少平这样的人,他的女儿过去伤害过孙少平,孙少平却从洪水中救了他女儿侯玉英,那么郝红梅曾经伤害过孙少平,孙少平现在无私地搭救郝红梅,这就是路遥笔下理想的人物。
到了孙少平这个时候,也就是说到了后期,最理想的人物就出现了。们衣衫褴褛犹如乞丐,但内心世界纯洁犹如诗人。像孙少平展现出来的,无论他穿的什么吃的什么,别人最终必得以他内心具有的东西来评判他对待他。对此呢,人们最终也认识到了这一点,小说描写他那个班长顾养民,出生很优越,知识分子家庭。开始跟孙少平是有天壤之别,但是到最后对孙少平只有一句话,这人爱读书。只一句话,就把孙少平划到自己的阶层和层次上来了。小说写到,出生分子家庭的顾养民知道,知识就是力量,知识能够重塑一个人。而他正是从孙少平身上感到了这种说不清的吸引力,所以这个评价对孙少平是非常难得的,因为他是精神上的认同,而不是表面上的尊重,是这样。
下一步从学校到社会,孙少平还能保持自己的纯洁吗?因为我们都面临这个问题,学校很纯洁,社会很复杂,于是都转变了。很多小说也是这么描写的,这也是很多读者的疑问。作品用了很大的篇幅来探讨这个问题,我觉得在这方面好像少平跟少安形成对照,就是说孙少平和他哥哥孙少安好像是一个人分裂成的。在学校阶段他们是一个人,都是很好强,人穷志不穷,很聪慧。少安也在考场中证明自己,但以后这两个人就开始分裂了,分道扬镳了。少安虽然没有像高加林那样脱离农门,这么高的志向,但是他在这种抓住机会,讲究实干,追求实际,这点上与高加林挺相似的。比如参与村里的事务大量承包砖窑,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可是呢,孙少平这条致富之路对他就没有吸引力。所以他毕业后没有跟哥哥去打理砖窑,而是自己去当小工,为的是去看外面的大世界。小说写他白天跟大家一起干活,晚上却孤独地沉浸在书本的世界里。孙少平既活在他人的周围,又活在自己的内心,他有自己的行事原则,经常不按常理出牌,圣徒就是不按常理出牌。所以尽管他心地单纯没有心计,还经常面临生存的危机。但他绝不是社会意义上的弱者,相反他在精神气质和行为方式上更像是一个强者。他像堂吉诃德一样,天真而勇敢地介入生活。所以我说他像堂吉诃德,小说写他在另一处工地上,经常受老板的侮辱,所以呢他挺身而出,教训了老板,帮小女孩结回工钱。把自己结的一百块钱的工钱塞给小女孩。当然了,作为堂吉诃德这样一种理想主义最悲哀的是什么?最悲哀的是现实是如此之沉重,后来他看到小女孩又回来了,又照样受到那种玩弄,而且呢,更可怕的是脸上开始出现的某种堕落的迹象。这使孙少平非常难过,他偷偷地大哭了一场。但即使如此,他也没有回心转意,仍然像堂吉诃德那样,勇敢地与命运搏斗,施惠他人。所以小说后来写他的情人田晓霞遇难以后,大学生金秀追求他,他没有答应,却跟他师傅的爱人在一起。因为师傅去世以后,跟他师傅的爱人等于生活在一起,实际上呢也就是为了帮助她。当然这不是爱,而是道义。虽然描写有点突兀,但这正是少平的这种善行的展现。这些善行,这些高尚的思想,对自己的生存有什么好处呢?谋生毕竟是现实的,尽管路遥也希望少平这类人物既能够改变自己的生存条件,又保持自己的精神追求,但这很难。孙少平这种特立独行的勇气,慷慨大度的美德,固然可以压倒世俗准则叫人叹服,但很难融入社会。少平自己实际上呢也是生活一直很艰难,不容易被人理解。相反呢,倒是高加林比较容易理解,他虽然大起大落,倒显得很真实。因为高加林反尔像我们身边的人,既不太好,也不太坏,与命运抗争过,但最终能够幸运与否,还是要靠命运的安排。
我觉得路遥这个作家呢,特别可贵的一点是什么呢?就是他虽然可能不是一个十分深刻的作家,但他绝对是一位极其少见的真诚的诗人。特别当他成名以后,他并没有忘记过去的苦难,而是更加猛烈地要把过去思考的东西喷发出来,所以才有了《人生》到《平凡的世界》这样的跳跃。那么他特别想超越活着的本身,特别想超越这种卑微和辛酸去挖掘人生的诗意。那么这种诗意过去顽强支撑他生存,现在也是他创作的通灵宝玉。所以他笔下的孙少平可以愤世嫉俗,却不会玩世不恭;可以绝望,却不会沉沦;可以被侮辱,被损害,却绝不会被扭曲;可以出污泥而不染,却不觉虚假和苍白。那么这种对于苦难的追求,他从苦难中追求心灵的高贵,那么这种追求呢,正是少平既像保尔又像堂吉诃德之处。那么这类人物的意义何在?在读这本书的时候,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也许他不是给我们树立现实生活的典范,而是带给我们一种茫然凝思的美感。就像路遥在一篇作品中真诚地问道的,人活在世上不应该更高尚些吗?当然这是一个永远不会有答案,甚至常常受到嘲笑的问题,但又不会永远消失。它像林间小路,山谷松涛一样,默默地存在。而且对这个问题更合适的回答,不是正面的那种论证,而应该是驳问式的。你能认为人活在世界上就是弱肉强食吗?你能认定人活在世上就不需要精神美感吗?我相信绝大多数人在回答这个问题上都不会是不假思索的。
当然,坚持高尚的思想和道德感会不会削弱生存能力,这一直是很剧烈的一个问题。特别是在现在社会中,它会不会削弱个人的生存能力,影响个人的幸福?我认为还是康德说得好,道德本来就不教导我们如何使自己幸福,而是使自己如何无愧于幸福。正是如此,只有人认识自身并试图超越自身,才能真正为自己的生存状态定义。这是一种更为深刻的纯粹的幸福的体验,它与人的寿命无关,却关系到人的生命质量。前一段我跟一个毕业同学说,他还记得我上课时说的一句话。就是说那种物质的东西吧,它当然也让人高兴,但是很贫乏。比如买了冰箱、彩电,高兴两天,第三四天就熟视无睹,不会老看着它高兴。买了一万块钱的衣服,你还得跟人说这是一万块钱买的,否则等于没买。它是需要一种外界的支持,它跟内心的东西不一样,所以当一个人他越走越高,内心的事越来越完整,他依靠外界的东西越来越少的时候,他才心里非常安定,非常幸福。我想康德所讲的呢其实也包含这一点。所以呢,像路遥他们这样的一种理想,我觉得呢,它可能不应该成为社会的规范,因为太高,容易变形为禁欲、流血和专制。但是呢,它确实应该像星空那样美丽存在,让我们能够抬头仰望,默默感动。意识到人之所以为人的道理,那么谁能说这样的美感是无用的呢。
主持人:我们从郭教授讲《路遥的诗意》也能够感到,从极度贫困中走出来的路遥活得是那么顽强,而且是那么有尊严。另外我想我们也还能够深刻地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