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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当代-2005年第6期-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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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萨听得入神。 
   
  113鸥 
   
  暴雨之后,丁一和萨走着回家,以便炽烈的太阳把衣服晒晒干。一路走,丁一总感觉还有件什么事悬而未决,什么事呢?直到快分手时才猛地想了起来。 
  “哎对了,”他停住步,“你还有件事没说呢。” 
  “什么事?” 
  丁一犹豫着。 
  “说呀?我最烦男人这么娘们儿叽叽的了。” 
  “我?你说我?”丁一笑。 
  “笑什么笑?不说就走!” 
  丁一追上去:“我是说呀,嗨嗨,你倒是听着呀……” 
  萨“扑哧”笑了,站住,听他说。 
  哈,我又懂了:那丁毕竟憨直;憨直,而不只是天赋风流,才可以赢得良善女子的信任。 
  “我是说呀,哦不,是你说的——你根据什么说秦汉不是那……那种?” 
  “哪种哪种呀?说你娘们儿叽叽你还不信,告诉你:他有女朋友!” 
  “是吗?!” 
  “大惊小怪个屁呀你,就许你有?”萨拔腿又走。 
  萨出言已相当随便,这让丁一暗自欣喜。 
  “谁?她在哪儿?”那丁追在吕萨屁股后头问。 
  “这儿!”萨指指心,意思是:在秦汉心里。 
  “你咋知道?” 
  “不信算了。” 
  又走一会儿,萨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问道:“你知道鸥吗?” 
  “鸥?” 
  “怎么,你也没听他说起过?” 
  丁一摇头,想了一会儿还是摇头:“女的?” 
  “废话!”萨快气死了,“你真傻还是假傻?” 
  萨说有天中午她去找秦汉,敲敲门,没人应,推门进去,只见秦汉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萨不惊动他。萨端把椅子在秦汉身旁坐下,看着他。那个中午异乎寻常的安静,阳光悄然走进屋里,铺过窗台,铺过沙发靠背,铺在秦汉身上。萨说她从没这么近、这么坦然而又这么独自地看过他。(听到这儿我发现,咋回事——怎么那丁心里又好像酸酸的?怎么啦你,哥们儿?他低一下头,又抬起来:怎么也不怎么,你丫少添乱行不行?)……萨就那么看着秦汉,看他舒展的表情,看他平稳的呼吸……萨说这时候的他才真的是他了。萨说,这时候的秦汉清晰、明确、透彻,甚至可以说是翔实,才跟萨心里的他吻合了。(那丁心里愈发的酸了。我说:是呀是呀,咱哥们儿的“风流班头”,凭啥倒让这老秦汉给抢了去?那厮颇为不屑地从牙缝里滋出一声:嘁—— !我赶紧说:是是是,丁兄“曾经沧海”还在乎这么一点儿“水”吗?他不吭声,意思大概是:别闹,听着!)……那个安静的中午,萨说,安静得你能听见远处,北方的天边,远得近乎抽象的地方,有些极细微的骚动好像正站成一排,拉开一线,嗡嗡嘤嘤跃跃欲试……“啊,是秋风!”萨说那就是秋风,是秋风正在起程。萨说她忽然觉得,以往的秦汉就像这秋风,不知是在天边的何处,也不知他最初是从哪儿起程,而眼前这个睡梦中的秦汉就像那个中午一样安详,恬静,温暖的阳光在他身上缓缓移动,在他的眉宇间或者也在他的梦里缓缓移动吧。(丁兄,这岂非是说,萨的目光压根儿就没离开过那个老秦汉呢?丁兄于是“吭吭叽叽”的说不出话,甚至歪着脑袋想半天也想不好自己在想什么。)……萨说,那个中午清清亮亮的就好像一池碧水,汩汩潺潺地就好像一股溪流,浩浩淼淼的又仿佛源远流长……迷迷蒙蒙所有的人都像是睡着了,所有的人都在那个安详的中午走进了梦乡,整个世界都好像走进一个梦里去了……只有秋风在耳边喃喃絮语,只有秋风在天边嗡嗡嘤嘤跃跃欲试,如同这梦里深隐的不安。(我说:丁先生,萨她作诗呢是怎么着?丁先生这回干脆没听见。我觉得丁一有点像电影里的那个彼得,彼得看着安的录像时也这么一股子酸劲儿。)萨说你从头到尾观察过一个人做梦吗?梦是有预见力的,能够洞察周围的一切,跟周围的事件因果相关、顺理成章似的。萨说,当醒着的人对周围的变化尚无觉察之际,梦里的人却好像早已看见了一切。萨说当那个安详的中午尚无丝毫变化之时,她却发现秦汉的呼吸渐渐急促,表情忽儿扭曲,紧跟着他便呻吟,挣扎,额头上开始冒汗……萨正想着是不是应该推醒他,可就在这时,萨说恰恰就这时候也许是楼上也许是隔壁不知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或是撞在了墙上冷不丁的“哐啷”一响!而秦汉的挣扎也正于此刻到达顶点,到了不堪忍受而不得不猛醒过来的时候,就好像他的梦境一直是配合着楼上或隔壁的故事,是与那儿的事件同步进行似的。(有这一说吗?那丁问我。我说:可能吧,行魂的望岂是尔等可比?但有一点:设若秦汉的梦不是噩梦,那一声响就可能迎合着他而构成另一种消息。)……但是,看来秦汉的梦果然是个噩梦。他失魂落魄似的大喊一声坐起来,睁着眼睛东抓西抓,萨说你猜怎么着?“他一把就抓住了我”。秦汉紧紧地抓住萨不松手,却惊惶失措地喊着“鸥”,喊着:“鸥!鸥——你在哪儿呀,鸥?你没事吧……”萨搂住他。萨搂紧他。萨想不出话来安慰他,只是搂着他并且搂紧他。萨说世界上没什么比这更可怜的事了。萨说她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可怜的情景。萨说,把所有可怜的事加起来也不及秦汉那一刻的眼神…… 
  “然后呢?”我问,而那丁呆呆傻傻的已然说不出整话了。 
  “然后?然后他才真的醒了。” 
  然后秦汉挣脱开萨,慢慢恢复了平静。然后他爬起来,喝口水,轻描淡写地说声“咳,做了个梦”。然后他笑笑,完全恢复了平素的举止,或风度。 
  “恢复得你又认不出他了,”萨说。 
  “再然后呢?” 
  “再然后你和我都应该回家啦!”萨冲丁一暴喊,心情似还陷在那个无比失落的中午。 
  丁一却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是说鸥,鸥到底是谁?” 
  “我知道她是谁?!” 
  “你不是说,她是秦汉的女友吗?” 
  “你说她不是他的女友她是谁?!”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傻死了你都快!还得怎么知道?!”萨就快要骂出“傻B”了。 
  可忽然,我觉出那丁心里一阵窃喜——这倒怪了,我一时还真没弄明白是为什么。 
  “还有呢?”那丁问。 
  “还有个屁,你知道的已经跟我一般儿多了!”萨说罢转身就走,三步两步跳上了一辆公交车。 
   
  114好行 
   
  丁一把萨、秦汉以及鸥的事跟娥说时,娥叹道:“依我看萨毫无希望。” 
  “怎么呢,秦汉他并不是同性恋呀?” 
  哈哈我懂了!丁一这话是假关心,真窃喜:秦汉心里既然有着别人,萨跟秦汉当然就没希望,那样的话,萨跟他丁一岂不就大有希望了?但他不肯承认。他“咝”地吸一口气,表示对我的误解不堪忍受,对我的猜度深恶痛绝:你咋把人想得都恁坏呢? 
  “你认识鸥吗?”丁一转了话题。 
  “算不上认识,”娥说:“听说过。” 
  “(鸥)真是秦汉的女友?” 
  “是过。” 
  “因为什么(不行了)?” 
  “天知道。” 
  “现在呢(她在哪儿,或她怎样了)?” 
  “这个嘛,很可能连秦汉自己都不知道。” 
  “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呢?” 
  “(这些事)他一点儿都没(跟你)透露过?” 
  “鸥消失后,他只跟我说过一句话:万法皆空。不,后来还说过一句:人间最大的错误就是把现实当成戏剧,又把戏剧当成现实。” 
  “啥意思?” 
  “表面上像是冲我说的,实际上我听得出来他另有所指。” 
  “指鸥?” 
  “还有谁呢?” 
  不过,秦汉最后这句话依我看非同小可,依我看至关重要,依我看未必仅仅限于它的所指。只可惜丁一和娥都没在意。 
  但忽然间,丁一倒是想起了秦汉的另一句话——我说过,凭这厮的风流才智,他不会轻易放过这句话的:“既然爱情是人间最为美好的情感,又为什么一定要限制在尽量小的范围里?”说也奇怪,自打萨跳上公交车的一刹那,秦汉的这一诘问便随之跳进了丁一的脑海,挥之不去,以至于此时此刻丁一的脑子里盘盘绕绕地全是它的回响,以及由它所引出的一系列疑问:这美好的情感为什么不可以扩大?为什么只能是一对一?更多的人之间就不能有爱情吗?难道,更多的人就不能相亲相爱?秦汉说得对呀,只有财产的继承才需要这样,只有优胜劣汰的繁衍才需要这样。可爱情!超越了繁衍和经济目的的爱情为什么也要这样呢,有什么必要这样呢?简直荒唐,简直是愚昧透顶!谁都会说“博爱”,但那其实是要说什么呢?“博爱”究竟是指什么?与爱情的扩大有什么不同吗?怎么倒好像是划出了一条界线?指出了一种距离,一种被限定的距离,一种不多不少刚刚好的距离呢?是谁有权力这样限定的?人跟人太疏远了不好,人跟人太亲近了也不好,是谁有资格规定出如此“恰当”的距离的?凭什么我们非得听信他的不可? 
  有一天,丁一把这些疑问对娥说。 
  娥正陪着问问练琴,说:“现在不能说,说也不是真话。” 
  那丁扫一眼问问:“她能听懂?” 
  娥狡黠地笑笑:“不,不光是她,而是白昼。现在我只能说:现实果真是现实的话,它就只要你接受,不问青红皂白。” 
  直等到黑夜来临,直等到问问睡了,等到他们一起又走进了那个约定的时间,娥才又说:“现在你可以问了。现在才是问什么都行的时候。现在,我也才能毫无限制地回答。” 
  娥坐在窗台上,望着窗外的灯火与星光。 
  丁一在她跟前走来走去:“那你说,三个,四个,五个,六个,比如说并不止两个人的爱情,有什么不好?” 
  “谁说不好?” 
  丁一驻步,两眼一亮:“这么说,你认为行?” 
  娥回过头来:“喂喂先生,好,并不等于行。” 
  “好,又为什么不行呢?” 
  “瞧你这话问的!倒真是有点儿像个诗人在问政治家了。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政治家是怎么回答的……哦,他们一定会这样说:留神那帮搞戏剧、搞艺术的家伙吧,留神那帮诗人,千万可别让他们当了政!” 
  丁一又开始来来回回地走了:“那,你为什么说好?” 
  娥的脸朝向星光,目光却跟着丁一:“因为,其实,人人心里,都说好。” 
  那丁再次驻步,转身:“你肯定?” 
  娥说:“你还记得詹,是怎么问安的吗?” 
  詹问安:除了你丈夫,你想过和别的男人做爱吗?安犹豫了很久:是的,想过。詹说你真的去做过吗?安说没有。詹又问:那你想到的,是怎样的男人?安久久地看着詹,说:我想到的是你……你,也想过我吗?詹的目光于是有些迷离:想过。安说你都想些什么?詹说:想你在高潮时是什么样。 
  娥说:“就是说,人人都不是只想过一个人。” 
  娥说:“人人都想过很多人,甚至是同时。” 
  娥说:“但这不是爱情吗?这完全可以是爱情。除了一个,剩下的,就不会是爱情吗?自欺欺人,完全是自欺欺人。只不过呢,那一个,被现实所允许了,剩下的却都不可以实现,因此叫作:不现实。” 
  “但那都只是在现实里呀,”丁一说。 
  “是呀,”娥说:“在现实里,才可能有‘不现实’。” 
  “而在戏剧中,”丁一说:“不就都……都是可以实现的了吗?” 
  “是吧?”娥忽然间好像心事重重:“也许是吧,就像在梦里。” 
  丁一很是兴奋,但尽量压制着。 
  娥注意到了丁一的兴奋,却只报以淡淡一笑,甚至还有一点苦涩,或是讥嘲。但迅即,娥又扭过脸去朝向那一片渐渐熄灭着的城市,或渐渐活跃起来的星天,心魂像是陷入某些久远的事情里。 
  “嗨,那你说萨可不可以?” 
  “萨?噢,她嘛……” 
  “行吗,你说?” 
  “你是说,戏剧?” 
  “当然只是戏剧。” 
  “《空墙之夜》?” 
  “比如说,对,《空墙之夜》。” 
  娥以导演般的审慎,慢慢回想了一会儿萨;娥是见过她的,但形象已经模糊。 
  “那你该先问问她本人呀?” 
  “先问你。” 
  “我嘛……”娥从窗台上跳下来,踩着地板上依稀可辨的横线和竖线默默地走了一会儿,然后猛抬头说:“行,我没问题!” 
  “喔,你够厉害!” 
  但我看得出,娥的脸上仍有一丝讥嘲、隐笑,甚或是玩世不恭。 
  娥说:“我是想呢,说了半天咱总不至于叶公好龙吧?何况又是一部多么精彩的剧作!”娥似乎已从那久远的往事中挣脱出来,或是刻意要从那烦扰和苦涩中挣脱出来,因而更显得比往常干脆、豁达。 
  丁一说:“放心吧只是戏剧。” 
  丁一说:“放心,这里头绝没有性因素。” 
  娥说:“是吗?真要是那样我倒不放心了。” 
  丁一赶忙又说:“噢噢,当然也不是爱情。” 
  “那就更麻烦了。既没有性也没有爱,请问您这戏剧是要实现什么呢?” 
  丁一张口结舌。我暗暗笑他:傻了吧?咱倒还不如实话实说! 
  娥说:“所以是不现实的实现,所以是不可能的终于可能,就因为那是人平时想要而不能要的,想说又不敢说的,是非凡的同时也是,危险的……” 
   
  117有观众的《空墙之夜》 
   
  还是那间搬空的客厅。但这一回不靠横线和竖线隔开,而是改用了颜色——把地面漆成红、蓝、白三块独立的区域。不同颜色的相接处即是“墙”。 
  还是夜晚,还是那种约定的时间,但是多了一个人:吕萨。 
  这不简单。 
  萨位于白色区域,或行或立或坐,意思是:在街上。也可以看作是:在观众席中。但主要是指:在剧情之外。 
  在剧情之外,未必就是在戏剧之外。在剧情之外仅仅是说不参与表演,而非不参与想像。不参与表演但参与想像,即是说:观众,是戏剧不可或缺的部分。甚至,不参与表演的,未必就不影响到表演;比如路人,比如剧情之外的存在或剧场之外的现实,都是表演者的想像资源,是剧情得以展开的势能,是戏剧所以成立的原因。因而萨的在场绝非无关紧要。 
  萨,或以路人的身份而在场,或以观众的身份而在场,今夜的戏剧所以不同寻常。 
  事实上,也可以说,萨是作为一个潜在的表演者而在场的,就好比剧情中一个有名有姓却从不露面的人物。因为,萨作为观众,不仅仅是一个想像者,也是一个被想像者——即随时被表演者所感到、所牵挂、所猜测。她想像着表演者的情思,表演者也揣摩着她的心路,从而她也就影响着表演者,影响着剧情,成了一个潜在的剧中人。 
  潜在的剧中人,此乃戏剧——而非一张入场券——赋予观众的权利。戏剧的要义是:并非只有表演者和既定的剧情有权诉说,实际上,观众也在诉说。有一种叫作“接受美学”的理论:美,正是在演与观的呼应或交融之中诞生。因而有一种未来的戏剧期望:观众直接地、即兴地、自由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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