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5年第6期-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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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一返身回来,点上支烟。
“嘘——你不说你戒了吗?”
丁一忙又把烟掐掉。
这时候,不远处的一个院门里晃晃悠悠地走出来个老头。丁一“咳”了一声,意思是我咋这么笨呢!便赶忙迎过去。
“福爷您好!”
福爷眯缝起眼睛瞅丁一。
“怎么,您不认识我了?”
“您,您是……噢你呀,丁家的二小子吧?”
“丁一。”
“丁一?我咋看你像老二呢?”
“您知道姑父家搬哪儿去了吗?”
“姑父?谁姑父?”
“就是原来住我们斜对门儿的那个老头,”丁一指指那家餐馆,“就那儿。”
“噢,你是说那个叛徒呀,好养花儿的那位?”
“对对对……”
“不知道。”福爷摇摇头要走。
“哎福爷,”丁一拦住他又问:“那您知道谁能知道吗?”
“唉,这街上的老人儿不剩几个啦,全走了,都他妈住楼房去啦。老天爷保佑他们,别再让楼房都给憋死!”
福爷走后,丁一和依又挨家挨户地问了一下午,接近毫无结果。人们只知道姑父把祖上留下的那个小院给卖了,卖了万把块钱,然后就走了,走哪儿去了却没人知道。经丁一这么一问,众人才都想起来:这个姑父,或者那个叛徒,真是与众不同——拿着万把块钱上哪儿去了,甚至是什么时候走的,街里街坊的这么住着居然没一个人知道。
“还有那些花儿呢,都哪儿去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告诉丁一:来了个男人,一车一车地全给拉走啦。
“姑父他知道吗?”
“咳,他瞅着拉的!不然谁敢动他的花儿?”
可那男人是谁呢?
134问问的父亲来了
夏天就快过完了,秋阳一派温文尔雅。娥家的楼墙上挂满了爬山虎,浓绿中浮出些红和黄。丁一远远地就看见了问问,才想起今天是礼拜日。
问问蹲在楼前玩沙土,又是谁家在装修了。问问身旁还有个男人。
问问一见丁一就跑过来:“丁叔叔,我家又来了个叔叔!”
那人走过来,伸出手:“你好,问问跟我说了半天你了。”
丁一只好也伸出手:“您是?”
“秦娥的朋友,老朋友,商周。”
“请问,贵姓?”
“免贵,姓商。”
“噢噢,商周,您刚说过了。”
“今天天气真好。”
“哦,是是,秋天,秋高气爽。”
然后好像都再找不着话了。问问顾自玩着沙土。
“好好,你们玩儿,我去……哦,去跟她说点儿事。”
丁一进来时,娥背身站在窗前,看来她在那儿望着问问和那个叫商周的男人已经很久了。想必丁一跟商周寒暄的情景她也看到了。
“商周,”丁一坐下,“咋没听你说起过?”
娥依旧背身望着窗外。
“同学还是同事?”
“都不是。”娥不看他,说罢转身进了厨房。
在厨房里忙了一会儿,娥出来时端了一盘水果。
丁一询问的目光一直不离开娥的脸。
娥在丁一身旁坐下,说:“他就是问问的父亲。”
“你说谁?”
娥示意一下窗外,不抬眼睛,开始削水果。
屋子里于是很静,能听见削水果的“嚓嚓”声,和问问远远的笑闹。
半天,丁一才找出一句话来:“他从哪儿来?”
“国外。”
又是一阵静,很久。
娥把削好的水果切开,摆在盘子里,而后不断用手搓脸,一副疲惫的样子。
“你告诉他了?”
“什么?”
“问问呀?”
“还用告诉吗?你看他们,长得有多像。”
“那……”
娥凝视一下丁一,但立刻又闪开。
这时厨房里的水壶开了,警笛似的尖叫。娥赶紧跑过去。
问问在踢门。丁一开门前急忙整理了一下表情,但门外只有问问自己。
“对不起妈妈,我只好用脚踢门,你看我拿了多少东西呀!”又是桶,又是罐,又是铲子和勺子,还有一盘沙子做的点心。
“商叔叔呢?”娥边问边朝外面望。
“回家啦,”问问说:“他说他还会来跟我玩儿的。”
丁一和娥面面相觑。
“这个叔叔去过的地方可真叫多啊!”问问又开始滔滔不绝了:“他说他到过南半球,南半球就是地球的南半拉。他还到过南极洲,那儿特别冷特别冷,只有企鹅能在那儿住。可是热带呢又特别特别热,因为太阳直射。他说他也去过非洲和沙漠,还坐船在世界最大的河上漂流过,他说要是我愿意等我长大了他也带我去……妈妈,那些地方离咱这儿远吗?”
娥愣着,好像没听见问问的话。
“远,当然远,”丁一说:“非常远。”
“坐火车吧,得?”
“坐飞机。”
“真的呀!妈妈我想坐飞机,我还没坐过飞机哪!”
娥居然搡了问问一把。
问问惊呆了,眼泪迅即涌满眼眶,但她却紧闭着嘴不让自己哭。
娥吓坏了,赶紧去抱她。但是问问挣脱开,径直跑进自己屋里关上了门。
“你这是干吗!”
娥摇头叹道:“唉,这孩子真是长大了!”
丁一走进卧室,想安慰安慰问问。谁料问问一见丁一进来,赶紧擦干眼泪,先来安慰丁一了:“我没事,我只是想自己呆一会儿。”
丁一差点没笑出声来,心说这是从哪部电影里学来的呀?
问问把床底下的纸箱子拉出来,把她的玩具一样一样地都摸一遍,并且故意地笑,故意表现出津津有味的样子。
丁一跟问问玩了一会儿。各种各样的绒毛玩具:梅花鹿叫“詹”,大灰狼叫“彼得”,小浣熊叫“安”,鸭子叫“劳拉”……
“谁给它们起的这些名字?”丁一笑问。
“妈妈和我。”
“为什么?”
问问望着天花板想了一会儿,说:“那你为什么叫丁一?我为什么叫问问,妈妈为什么叫秦娥,舅舅为什么叫秦汉呢?”
“有道理,有道理!”丁一想亲亲问问。
不料问问却说:“现在还可以,再过几年你就不能这样亲我了。”
“为啥?”
“那样的话你不就成彼得了吗?”
“彼得怎么啦?”
“彼得是个小流氓儿。”
天哪,我和丁一暗暗叫道:白昼的力量真是不可阻挡!
“好了,那我走了。”丁一站起身,然后又弯下腰在问问耳边说:“过一会儿,跟妈妈说声对不起好吗?”
“我当然会说的,可她得先跟我说。”
“我也跟你说。”
“没你事儿,是新来的那个叔叔闹的。”
丁一惊得差点没叫出声来,连走出卧室时都不由地蹑手蹑脚。
135商周或那个摩尔人
丁一:“怎么你从来没跟我说起过他?”
娥:“因为你从来不问。你无所谓。”
丁一:“我无所谓?”
娥:“有一回我说你怎么也不问问问问的父亲,你说你无所谓。”
丁一想起来了,那是在又见秦娥后不久的事。
我说:可后来你为什么没再问呢?他慢慢地回想:是呀,为什么呢?/那你就再想想吧,那个“无所谓”是指什么?/指问问。指娥已经有了孩子,以及什么处女不处女的,我对那些东西从来就无所谓。/是吗?/当然!他说:那个被傻瓜们无比看重的处女标志除了能够满足虚荣,还能说明什么吗?简直愚不可及!
是呀,上帝原本是要让人尊重语言的贞洁,或仪式的隆重,不想却又让人弄成了歧视的借口。
好吧好吧,我说:那现在呢,怎么啦?丁一说:怎么啦,你说怎么啦?/现在你怎么好像又有所谓了呢?那厮垂下头想了一会儿。好像,好像问题是这样:在我到来之前,不管发生了什么那都是别人的事,但在我到来之后就……就不一样了。/怎么不一样?/喂喂老兄,这可是你说的呀——那是爱的语言,是一种极端的表达与诉说!我说:不错,但这跟之前、之后有什么关系吗?/当然有哇,你总不能跟谁都是极端吧?尤其,你不能同时跟谁都是极端吧?在我到来之前,她跟任何人发生的任何事都与我无关,但在我到来之后可就不一样了。当我向你交出了我、你向我交出了你,一切就都不一样了,这时候你跟任何别人的事,尤其是那种极端的表达与诉说,就不再与我无关!/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太多的极端,会使极端变得平庸,无力吧。/那我倒要问问了:你跟娥,跟萨,是同时的极端呢,还是都不极端?/这不一样。/怎么不一样?
他又不理我了。这种时候他总是逃避我。
他转向娥说:“那么现在,我再问,还来得及吗?”
娥不置可否,但面有嗔色,意思是干吗要用这样的语气?
“我是说,可以吗?”
“当然。”
可丁一却又不知从何问起了。
“商周这个人,其实嘛……”还是娥打破了僵局,“其实到现在我也认为他是个好人,心地善良,绝顶聪明,又非常能干……”
丁一从鼻子里哼出一个词:“强者?”
“不不,恰恰相反,”娥说:“他曾经非常自卑。又骄傲,又自卑,又愤怒,又软弱的一个人。”
“现在呢?”丁一的语气中明显带有讥讽,意思是现在光剩了善良、聪明和能干了吧?
娥不在意,或者是容忍着,继续说:“他生在农村,以惊人的高分考进了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城市。在我情绪最低沉的那段时候,我认识了他。那时候我在剧团里根本导不了戏,没机会,也不想导;一百个剧本里有四十九个卖笑的,四十九个卖哭的,一个审查通不过,另一个找不到资金。我就常常一个人到附近的小公园里去看书。后来,后来……”
“就像小说里写的那样,碰上个才子。”
“吸引我的并不是他的才华,再说他学的那些东西我也不懂。吸引我的是他的干劲,准确说是他的热情,他好像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悲观,什么叫不可能。是呀,就是这一点感染了我,也许是因为我当时缺的正是这个。有一回我抱怨说活着可真是没意思,你猜他怎么说?他说咳咳咳,刚上来俩冷盘你就下结论,大菜还在后头呢!喂,你听着哪吗?”
“洗耳恭听,你正在塑造一个完人。”
“没有完人。丁一我告诉你,我从不相信这世界上会有什么完人。”
“天哪,这可怎么办?”
“丁一!”
“好好,你说。说呀?”
“我觉得你现在有点儿像他。”
“像完人?”
“我没跟你开玩笑!”
丁一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尽力把语气放得诚恳些:“好吧,我哪点儿像他?”
“自卑。”
“我?自卑?”
“一个不敢认真听别人说话的人,一定是自卑。”
丁一语塞。我悄声笑道:了不起的娥呀你真是一眼看透!丁一说:去去去,甭添乱!我说:什么,添乱?我要是添乱就不光说你是自卑啦!
“自卑,”娥说:“就是这个把我们给毁了。有烟吗?给我一支。”
娥把烟放在指间捻着,放在鼻下闻闻,走到窗前,朝向远处,闭上眼睛……好像在那儿,在娥的心里,在远得近乎抽象的地方,正有一只蝴蝶在扇动翅膀……或是在并非钟表的时间里,正有一场暴风雨在酝酿。
“我想你一定还记得《奥瑟罗》吧?”娥说。
“不好意思,我可没他那么伟大。”丁一很敏感。
“那时我才理解了莎士比亚的伟大。自卑才是怨恨的原因。自卑,很可能是一切悲剧的原因。它让人完全丧失理性,不给苔丝狄蒙娜留一点儿说话的机会。”
“你是说那个摩尔人?”
“还有商周。”
“为了什么事?”
“为了我演的一出戏。”
“哪一出?”
“比如说,男演员甲扮演男主角A,女演员乙扮演女主角B,A和B是夫妻,或者是情人,戏中有他们相亲相爱、相拥而吻的情节。因而,就有了这样一个问题:那两个肌肤相亲的人,是A和B呢,还是甲和乙?”
“后来呢?”
“这个‘奥瑟罗’,跟莎士比亚的那个还不太一样,他选择了离开。”
“那么你看,”丁一说:“我应该选择什么呢?”
娥忍无可忍地喊道:“那是你自己的事!”
一阵沉寂。
让人想起牛虻与琼玛。想起他们一同改编的那一场戏,即如何才能让亚瑟从那一阵沉寂中回来。
“对不起,对不起。”丁一走近娥,碰一碰她的发梢,“我是说,我,还可以选择我们的那个约定吗?”
娥感受着他的触摸,让热泪说出回答:当然。
“到了我应该选择离开的时候,请提醒我,好吗?”丁一说。
“而在这之前,”丁一说:“我还是想选择我们的约定。”
娥猛烈地拥抱他。两个人挥泪而吻。这情景又让我想起了阿春和阿秋,想起阿秋的舞蹈和一阵阵伴舞的琴声……想起星空与流萤,想起泠泠那一身素白的衣裙……想起伊甸,伊甸之外的浩渺与空寂,想起在一条永远的旅途上我生生世世的寻找……
136姑父有了消息
此后的某一天晚上,丁一偶然在电视里看到一条新闻:某人养的昙花,一夜之间开了一二十朵,参观的人络绎不绝,无不啧啧称奇。养花的人接受记者采访时说,这些花都是他的一个老朋友送的。而且,镜头的摇推之间,可见背景中还有不止一棵铁树,和很多很多看着眼熟的花草……
丁一赶紧给依拨电话:“喂喂,快,快开电视。”
“开着呢,什么台?”
“我也不知道什么台,我这儿是九十九频道。”
“九十九,九十九……九十九频道在演魔术。”
“不对!哎呀,你快找找,记者正采访一老头儿的那个台。”
“怎么了吧,什么事?”
“我怀疑那老头儿就是搬走姑父的花的那家伙。”
“你根据什么?”
“快找吧你就,找着没?”
“没有哇?”
“哎,完了完了,甭找了。”
“噢,也许我看见了一个尾巴。”
“什么?”
“一朵昙花。电视里说是昙花。”
“对,就这台,你看那些昙花像不像是姑父的?”
“现在是广告了。”
第二天丁一托人到电视台去打听,很快找到了那条新闻的采编。下午,根据那位采编给的地址,丁一和依去了那个养花老头儿的家。
“这些花,是不是姑父送给您的?”丁一问那老头儿。
“姑父?”老头摇摇头。
“哦,叛徒,是不是一个叛徒送给您的?”
“你们是他什么人?”
“朋友,姑父的老朋友。”
“老得过我吗?”老头这才笑笑,说:“不过你们倒是说对了,这花都是他的,他要出趟远门儿,把花寄养在我这儿。你,是不是丁一?”
“您认识我?”
“我跟你爸一个单位工作,你爸做饭,我烧火。”
“噢,是您呀,您就是那个……”
“对。我现在退休了。老些日子没见你爸了,他还好吗?”
“还行。”
“怎么了,这些花儿有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