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5年第6期-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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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看到了眼前。
眼前的骨灰盒一点点地被土掩埋。
黄褐色的泥土是潮湿的,砸洒在骨灰盒上发出空空的声音。还有一些绿色的植物和野草,也被一同掩埋。谁都知道,一个生命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人世。虚无地来,又虚无地去。最后,也许连骨灰也不再有,彻底地会变成泥土。
人,就是从泥土中来的。
18
天气真的越来越热了。
除了小西山这边参加葬礼的人群外,外面的世界,一切都非常正常。大片农田里的麦子,已经泛黄了。
布谷鸟飞来了,“快割啦——快割啦——快割啦——”
泰太爷的小院里静静的。
那几只鸡又追逐起来,不知道为了什么。
采阴采阳
张 静
张静:女,1979年生于山东,现在北京,本文为其处女作。
是的,你猜的没错,今年我二十五了,属羊的,去年过了本命年。大家都说,本命年冲撞太岁,诸事不顺。年纪轻轻,我是不迷信的。可去年还真是不幸。去年叶子远走加拿大,我和小熊也分开了。他们这两个年轻人再也不会推开房门,来到我的身边,伸出手来抱住我了。就像两条奇怪的地理现象上没有出现过的河流,他们冲出河岸流到我这里,可又在一个地方分开,向着各自的方向冲刷而去。
想想这些,对于爱情我就有了点残酷的认识,不能对那些卿卿我我的电视剧太信以为真,爱情这个东西拿捏起清白无辜的生命来和死亡一样是毫不留情的,甚至比死还残忍。叶子说关键是我不应该那样去爱,把自己看成一盆水然后兜头向一个男人泼去,那是可怕的,是让人望而退却的。她遇见了不少的男人,她说也就是因为她遇见这一类男人太多了,她感觉不到有和这种人每天早晨从同一张床上爬起来的愿望,她想走开。所以她走开了,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没和哪一个男人建立长久稳定的关系。
她比我小一岁,前年我二十三,她二十二,两个异性恋的妙龄女郎在一起同居,真是对充满生命力的娇躯非常不公啊。初次见面,叶子这样说。她说,多想拥有一张因为纵欲过度而提前衰老的脸啊,你知道,那时候,她太漂亮,太年轻了,那时候,我们自信要过迅猛充实的一生,身上每一寸平滑的肌肤都要痛快地揉搓掉,每天有二十四个小时,我们有点等不及看自己的结局了。
故事发生的那天,我看上去并没有一张神经质的脸,和小熊在电话里约好见面,出门的时候我照了照镜子。阳光照耀,我成了一个年轻可爱的女人,除了鼻梁上的雀斑五官还应该让人满意。一个晴朗的夏日清晨,我起床很早,给叶子留了一张纸条,告诉她我出门了。对于这次会面,我从没有跟叶子提到过,和一个比你小三岁的男孩子约会,你疯了吗。我能够猜到她的态度,她支持我去和男人约会,但不赞成我去见一个二十岁的小孩。
大概八点,我站在一辆开往小熊住处的公共汽车上。我到得太早了,他还没有起床,地下室旅馆的管理员,一个老太太很不情愿的用扩音器喊他来接电话,熊熊熊……黑暗的,不管日夜都亮着灯的地下室走廊充满回音。他说,你来了,好的。我拿着一本诗集在车站等你。他站在车站,我站在车上,我看见他了。一个穿着腈纶料子衬衣的男孩子,昂着头,一只手臂别在背后,那是一件白衬衣吗,不,是一件灰色细方格的衬衣。白衬衣如果不是衬托在西装里面就会很普通,很土气,化纤料子更是不能要。他很穷,衬衣的下摆有很多皱折,有时候他把衬衣扎到裤子里面,有时候他把衬衣放在裤子外面,衬衣上就有了很多的皱折。他没有办法,他只有一件衬衣。但他有点不以为然,或者说生活太过悲惨痛苦,你不得不别过头去,假装没看见。他的眼睛细长,不太容易看清他的内心。他的嘴唇很厚,嘴巴宽阔。我描写他那时的样子,心中的确荡起柔情,因为后来那嘴唇印到我的身上,我感受到了。
他的样子看上去很可怜。他没有他自己吹嘘的那么好看,他在电话里说他长得很像濮存昕。我说,是吗,哈哈,我并不着迷那个演员。他不是我想象的那个样子,我可以站在汽车上不下来,掉头走开,但我还是下车了,是我让这个故事开始的。
我们溜达着走到臭水河旁,然后在树底下站了一会儿。下雨了,他撑起报纸挡在我的头上。他的鞋子上有一层厚厚的鞋油,为了掩盖补丁,他的鞋子很破,如果脚趾向上顶的话,鞋底和鞋面就会分开。鞋子的事情,我没有问他,因为我没打算给他买双新的。他请客,我们去吃水饺。猪肉韭菜,吃了这样味道浓烈的食物,我待会儿一定要拒绝他的亲吻。我推开他,但他的力量更大,他很熟练地从右边伸过脖子堵住了我偏向左边的嘴。天空是漫漫细雨,柳树细长的枝条垂进乌黑发臭的河水里。石头砌成的台阶冰凉,我们坐在树下的空地上。我拉整齐那件齐着膝盖的蓝色裙子,局促不安。他当时就很想要我,跟我商量说旅馆里也有女生床位,你可以晚上留在这里,我们聊天的时间太短了,还没有聊够呢。不,不,我得走。我用力挣脱了,尽管他的胳膊环抱着我的腰一个劲的纠缠,他那时还扬扬头问我,像你想象中的丈夫吗。
那个时候我假装听他说话,其实是在观察他。他很小,刚刚从学校里跑出来。我不了解大学那种集体生活的状况。我们那天谈了什么,谈了他在学校的种种遭遇,他出风头,搞活动,总之,他说自己是个聪明的人,很有天赋。我没说话,都是笑着在听。他后来说,印象很好,第一次遇到像我这么温柔的女孩,还那么漂亮,跟着你,放开你的手,走在你后头就是为了看看你裙子下边露出来的小腿。关于温柔其实是沉默带来的误会,我没说话,因为我不敢开口,如果我听说他打算和我谈恋爱,他要了解我,爱我。我听见了,就会立刻抓住他的胳膊,一一告诉他关于我初恋情人的事。我就是这么一个人,没有别的意思,了解了解我吧,就像平常买了新的电器用品要看说明书一样。我总是急着要别人了解我的好处在哪里,恐怕他们不知该如何享用。
这次见面,我对叶子保密,就算我跟她说了,她大概也不能相信会有个人真的穿着这样破烂的鞋子走在街上。叶子安排我去超市买带包装的,贴着标签的黄瓜,说那是绿色有机食品,健康,完全不在意价钱。她不知道钱除了是一种选择的权利还是造成人不能选择的最重要原因。小熊就没有选择,没有钱生活就会遭难,就不是在生活,而是在受罪。这就是小熊初次见我时的状况,对他的状况我多少看出来一些,我掏出几张五十元面额的票子,匆忙地塞到他的口袋里。跟他说,好好的吧。我这么做是为了感谢那些温柔的吻,还是为了告别,为了摆脱了这个满心欲望却处在无望环境中的男孩子呢,我不知道,反正不是为了爱。到那时为止,我没有爱上他。他愣住了,他推脱,不太自然,大约他以前也受过此种馈赠,大约二百块,能够付清地下室旅馆六平米双人间一个床铺一个月的租金。
后来在夜里他打来电话,你在哪里,他的声音很高而且颤抖。你不想我吗,为什么不再来看我,来看看我吧。他说,我那天有些重要的事情没有说。我觉得自己爱上你了,你知道爱上你对我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多么艰难的选择吗。那天放你走掉,我真的非常后悔。今天早晨起来,我就非常地想见你。他说,这个星期天我搬家,我在你的住处附近找了一间房子,我必须得离你近些,你来帮我好吗,我才到北京,没有什么朋友。我答应了。
星期天我没有去。叶子要我陪她出门,我们一块爬了香山。她趴在石头上,她揪住爬山虎的叶子,我给她拍照。她很美。她生的美,却总是在全力破坏这种美。她化浓妆,突出了五官的轮廓和形状,却失去了面庞的柔和,然后她就不再合适那种可爱的夸张表情。她很少真正开口大笑,总是微张着嘴巴,看上去妩媚动人却又不可接近,仿佛一个对自身美丽了然于心的荡妇,丈夫和情人正齐刷刷地围坐在她的身边。站在山顶上,我想起了小熊,为什么这个声称爱我的孩子没有打电话来责问我的失约呢,莫非他已经忘掉了我?
有个男的来找你,下了班就快点回来吧。我问叶子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啊,挺瘦,挺高的,你回来就知道,他说是你的同学。我说,那你让他接电话。叶子说,他这会儿出去了,你快点回来吧。我不记得我给小熊留过详细的地址,那么会有哪一个男人来找我呢。我推开门,王扶洋坐在沙发里正在抚摸一个放在茶几上的西瓜,叶子在厨房里徘徊想找到一把合适的刀。她说,啊,你回来了,你的同学,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招待,哎,你怎么不说话呀,你们不认识吗?认识,我说认识。我当然认识眼前这个人了,他是我小学同学,初中同学,高中同学,他是那个在天色晦暗的早晨,夜色深沉的晚上,都拉着我的手穿过有很多妖魔鬼怪出没的麦草垛场的人,他是小三,大名叫王扶洋的那个退役军人。你怎么来啦。我高兴地拉住他的手。我想我可以把叶子介绍给他,要是他还没有结婚的话。我爱叶子,我希望能多一个人爱她。叶子,小熊,王扶洋还有我,写的就是我们这四个人的故事,现在我们到齐了。
王扶洋现在为一家销售大型设备的公司工作,刚刚从上海调到了北京。上个星期回了一趟家,北方人还是应该生活在北方啊,他说,他很喜欢调到北京。我们三个起身去附近的饭馆吃饭,饭菜丰盛,灯光明亮温馨,说说笑笑,那是最有资格称之为生活的欢乐时光,除非心中苦闷,谁会突然想知道除了吃饭做爱,自己活着还应干些什么。王扶洋就是一个能够很好地躲避苦闷的青年。遇到美好的前程,他就大踏步地过去追求;遇到美好的女人,他就温柔地过去询问。出其不意,他看见悲伤的征兆,他就躲开,他说,怎么办,哎呀,怎么办。回家洗澡的时候,叶子跟我问关于王扶洋的事,她对这个沉默寡言又满嘴大话的男人感兴趣了。
如果叶子在家里住,我就安排我们两个的早餐。我很喜欢看她不化妆的脸,睡眼惺忪邋遢的样子我也喜欢。我们之间拥抱抚摸好像超出了友谊,最明显的事情是她洗澡的时候从不关门,她要我站在门口,同她聊天,准备好给她搓背。她说,一个人关在满是热蒸汽的屋子里她害怕,她说,她怕热水器电死她。我看她,她从不害羞,肥皂抹的全身都是,还在谈论移动和联通哪家的电话费便宜。我就不行,我洗澡从来关好门,别上插销,不让她看。她不生气,总是敲敲门,问我现在洗到哪个地方,右边的头发洗了没有,左边呢,胳膊呢,腿呢,屁股呢,她很开心,好像我的身体是她寄存在我这里的物品。她表示亲昵的动作是摸我的头,两只手很快地把我的头发弄乱。叶子说,她只交往过头发短短的男人,现在流行男人把头发弄得像没有一样,所以她特别喜欢我的头发,那么软,还很长,能够握在手里。我常常赞美她的身体说她很美,站在热水器的莲蓬头底下,亭亭玉立,说我要是能爱女人的话,就一定是爱上她,而且跟那些男人不一样,我的爱忠贞持久而又热烈。她说,啊,不公平,我早就爱上你了。但我从没设想过亲吻她的嘴唇,我只是吻吻她的脸,抱抱她的肩膀,虚虚地避开她的乳房。我的心在男人身上,我去找那个小男人了。
小熊新搬的住所狭小阴暗。屋子里面只有一张床。我给他打气说,没关系,我刚到北京的时候租的那间房子呀,还没有这个大呢。等你找到工作就好了,等你有了钱,请我去逛北海公园吧,姐姐给你买冰棍儿吃。把自己称为“姐姐”也是一种虚伪的撇清,你这个一米七四,瘦,穿灰色衬衣的男孩子,还是离我稍远一些吧。虽然,你吻过我,那又怎样。局促不安,我坐在他的床上,信呢?你不说你给我写了很多信吗?床是那间屋子里唯一的家具。他低着头,用冷淡的目光看着我,仿佛是仇恨。他走过来,示意我躲开。我站起来,他把床上的褥子掀开,“我就这么一张床,不重要的东西在上面,重要的东西压在床底下。”他拿出一些纸给我,我没有接,我弯腰背对着他,要整理好被他掀起又随便放在那里的褥子。我说,你看你弄完了就应该……一下子我被这个男人抱住,他的舌头堵住了我的嘴。发生什么了——姐姐一下子失去控制局面的能力,这就是出门时打算的简单拜访吗。他抱住了我转过身来,把我挤到墙上,现在我真像是他经过千难万险终于整到手里的仇人。他的手紧紧地卡着我,把我举起来远离地面,然后从他的胸口发出低沉的声音:我要你。
其时是下午两点,屋外有一棵被晒的发蔫的丝瓜,丝瓜生长的缓慢还不能将枝条蔓上窗户。他拉好蓝色竹子图案的窗帘,水泥地板坏了,有大小两个浅坑,露出底下的盖着尘土的红砖。他拉完窗帘就很快地转身向我走来。我穿着整齐的衣服在那张窄小的床上半坐半躺但已经被解除了武装,投降了,比如。
第一次是什么样的,第一次紧张,直接而又简单。很快就结束了,我一直闭着眼睛,不敢看他。你以前有过吗?完事以后,我问他,他低着头,他没有腹肌,在肚子上很紧张的显出几块那好像是骨头或者肉皮,总之他太瘦了,也许他骨骼匀称准备好了要长出腹肌,但是没有足够形成肌肉的食物,所以那里扁扁的。没有,他回答说没有。我说你在诗里写了,说曾经亲近过一个女孩子。那就有吧,他没敢撒谎。他说,你呢?我说,有过。他问,什么样子的?我告诉他现在还不想说。
我站起来在他的注视下穿好简单的衣服,说,我走了。他说,别走,咱们去吃饭吧。我们两个人有没有在一起吃了事后的这顿饭,我记不清楚了。也可能我们那天没有一起去吃饭,我们肩并肩走了出来,他送我去公共汽车站。我还是没有看他的脸,我不敢看他的脸,但对他的手我有了新的认识。我还注意到他新换上的那件衬衣,有点褪色的灰衬衣。他的手指很长,手掌也是,手很柔软,他拉着我的手。我不敢看他的脸,不敢明白他的存在,做了一场梦刚才。
叶子说,她也做过和陌生男人做爱的梦,不是说梦想而是在夜里睡着了,闭上眼睛看见自己躺在一个人的怀里。叶子说,醒过来就忘了,我从来没在梦里和真正曾经同我做爱过的男人做爱,可能是我不想他们吧。我也做过这样的梦,那天晚上心情不好,跑到一个朋友那里把她的男朋友从床上赶走,然后躺在她的身边。就在那天夜里我梦到自己和她的男朋友搂在一起。那是一个头发向两边分开,身材瘦小的男人,我在日记里写,“真恶心啊”。后来,这样的梦经常起来,我不再在日记刻意记载了,科学家说,这种梦不用特别解释,就像其他奇怪的梦一样。男人经常这样,尤其是在青春期的男孩子,他们梦遗。
这样我在楼下出门往南大约一千五百米的地方藏着这个小男人,管他吃住,每天下班后,我先跑到那里和他做爱,然后才回到我和叶子的家。我提着油菜黄瓜西红柿每天下午来敲他的门,他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