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5年第6期-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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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提醒叶子要小心，看他满脸横肉，一手戒指的样子，保不定他是国际贩卖人口组织的。把你弄到加拿大，然后把你卖了也不一定啊。叶子说，卖就卖吧，再这样一天两针我也活不下去了。她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我已经完了。听叶子说完这句话，我开始号啕大哭。她也哭了，我们两个抱在一起。直到今天我仍然认为她犯下的都是我应该负责任的错误。当分离在即，我扳过她的头，吻了她的嘴唇，舌头舔到她的上腭，我忽然明白我想要给她更多，想要从她那里得到更多。可是，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我只能祈求她的原谅，我祈求她原谅我的自私，原谅我的愚蠢，懦弱，缺乏的勇气，现在才明白温柔的用处。她安慰我冷静下来说，说他爱你，我爱你，即使让我在五十岁的时候遇见你，我也还是会爱上你，放心吧，亲爱的，我爱你。
真是越来越快，就像抖一个毛线团。这个胖胖的毛线团越来越瘦，现在哪怕抽出短短的一截它也要在脚下飞快地旋转。我说，叶子，咱们再想想我们的好时光吧。叶子摆摆手说，别想了，想那些做什么。我是要把这些彻底忘了。你还是不要来送我了，我怕你来送我的时候我会非常难过，今天大家都情绪这么激动就算是最后的告别了，你回到你小熊的身边去吧。她还是又道了一次歉，她说，那件事，对不起，希望那个男人能给你真的幸福。
我退掉了那个和小熊一起租下来的房子。又退掉了叶子的房子，还应该有三个月的房租，房东答应退两个月的。手里有了一点钱，我辞职了。那段时间心情很坏，表情严肃，好像一下子明白了许多大的道理。再看见客户，脸上微笑不出来了。我就这样躲在一间九平米的房子里，我想写故事，想虚构一些迅速的人生来表达这些激烈的情绪。
我给叶子打过一个电话，疯狂男孩给我留了电话号码。叶子说她很好，情况不错。魁北克完全是新生活。她说老男孩给她买了一件真正的裘皮大衣，结果他们一块出门的时候被一群裸体的环境保护主义者围住示威，他们逼她把那件衣服脱下来，光着身子走回家去，真没想到她一直都在幻想的裸奔会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差点变成现实。想想在北京的时候，我让她拉着衣服拍照片，一件一件拿到网上卖掉，真是有意思啊，生活真有意思。她哈哈大笑，真有意思。
其实，我也有些特别有意思的事情想要跟她说。我想告诉她，我和小熊，虽然在她离开之前就分开了，但我们还是又见过几次，有一次，他说他仍然非常强烈地爱着我，我们就做爱了，以后的几次没有。我们不再相爱，所以我写完了这个故事。最后一次见面是个非常温暖的春天，我穿着一件旧毛衣，我们手拉着手，他说他记得去年，这件毛衣上前后加在一起一共有八只小松鼠，他记得很清楚，当时还开玩笑说，我的一对乳房就是四只松鼠抱着过冬的榛子，后背上的四只会被饿死。然后，他用手指点着数了一遍，现在只有七只了，真奇怪，另外那只去了哪里。他上车走了。我也在想，我还想问问叶子，你记得这件毛衣吗，小松鼠，它们一开始就是七个呢，还是真的有一只失踪了？叶子，你记得吗。叶子，如果我们丢失了它，现在这个时候，它会在哪里欢笑哭泣呢？叶子。
生为人父
女 真
女真，本名张颖，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协会员，曾在《当代》《北京文学》《青年文学》《作家》等杂志发表小说多篇。作品曾被《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选载。曾获中国图书奖、辽宁省优秀青年作家奖及报刊杂志的奖项多种。就职于辽宁省作家协会。
程秋实两个多月辗转反侧、心烦意乱，终于痛下决心：必须把儿子程大卫从新西兰揪回来。
想当初，也就两年前吧，他把儿子送进海关，眼看着去新西兰的飞机昂首起飞，一转眼就消失在看不见的天尽头，那时候，程秋实的心情是多么地喜悦、多么地轻松啊，那种畅快，在外人看来，好像第二天儿子就能给他戴回来一顶博士帽似的。博士不博士的，在程秋实的心里其实并不是最重要的，儿子在新西兰能够好好读书，把英语关过了，再拿个正规院校的本科文凭回来，他这个做父亲的就知足了。知子莫如父。程大卫的底子如何，做父亲的心里再清楚不过。一个在国内连大专都考不上的孩子，你非逼着他去国外拿博士，不现实。好在，这么多年在生意场上打拼，他还拿得出送儿子自费留学的钱。当初自己一时痛快撒下种子让他降生到这个世界上，当了父亲，你就得尽责任。再说，一个缺少亲娘管教的孩子，你总得对他更尽心吧？
程大卫是一个缺少亲娘管教的孩子，并不是说他没有娘。程大卫的亲妈，程秋实的前妻，冯丽君，她还活着，活得挺好挺滋润的，但是人家不管孩子。程大卫七岁的时候，冯丽君提出和程秋实离婚。冯丽君不要孩子、不要钱，净身出户。说不要钱，其实是她知道程秋实那时候根本没有钱，而且将来也非常可能没有钱。那是程秋实人生当中最黑暗的一段日子。生意做得惨淡，看不出他还会发达。冯丽君是个漂亮的有些姿色的女人，这样的女人，注定了不会甘于寂寞，她要趁自己容颜未老，去享受一种更幸福、更安逸的生活。
父子相依的生活过了五六年。程秋实的大部分精力都用在打拼生意上，对儿子的学习无暇去管。当他的生意形势开始好转，有精力多想想儿子时，却发现，他的儿子已经成了班级里学习拖后腿的差等生。这样的结果，让他心底发凉，促使他下决心找一个女人帮他管教这个孩子。程秋实对自己再婚妻子的第一项要求就是：对方必须得是个老师。小学、中学老师都行。只要能帮他教育儿子。
程秋实跟李小平第一次见面就看上她了，两人很快走入婚姻。李小平没有冯丽君漂亮，穿着打扮都不张扬，是在人堆儿里显不出来的那种女人。戴着一副白边的近视镜，人显得很干净。程秋实最满意她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柔中带刚，不怒自威，像电视里的新闻主播，让你感觉她的每一句话都有分量。这样的女人，对孩子应该是有威慑力的。
离过婚的李小平，带着一个比程大卫小了两岁的女儿。好在陶李是个女孩儿，而且，和那孩子见过面后，程秋实还挺喜欢，很乖巧的一个小姑娘，跟五大三粗的儿子应该能够合得来吧。
一个离过婚、带着儿子的男人，那时候他的生意虽然好了些，还没看出发达的迹象，有一个离过婚的女人同意嫁给你，也不错了。关键是，李小平是个小学老师。这非常重要。
结婚以后的程秋实，很快就体会到这次婚姻的好处。夜晚的寂寞当然不再有了，这个看似文静、长相像她的名字一样不起眼儿的小学老师，在婚床上出人意料地疯狂，当她驭手一般在程秋实身上纵横驰骋时，程秋实有一种千里马终于被伯乐发现的幸福感。那个时期的程秋实将离婚以后压抑着的情欲疯狂地释放着，舍不得放过在她身边的每一个晚上。回笼觉，二房妻，男人们口头上传说的种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乐事，真的落在他身上了。凡事都怕比较。冯丽君的漂亮是表面的，她把精力都用在了穿着打扮上，在床上反而不积极也不主动。至少对他程秋实不积极、不主动。那种漂亮是给别人看的。像李小平这种有内功的女人，才是一个男人不可多得的家中宝啊。
这次婚姻的另一个好处是，程秋实再也不必像从前那样亲自为儿子事事操心了。李小平把程大卫转到她任教的学校，每天早晨带着一儿一女去上学。也许是换了一所新学校心情好些，也许还因为李小平是本校的老师，同事之间能互相关照着点儿，程大卫的学习成绩，不在后面“打狼”了。这是让程秋实最欣慰的事情。
那几年的迹象表明，李小平有帮夫运。他们结婚的第二年，程秋实通过一个知青战友，做了笔镁砂生意。这笔生意让他净挣了十万。面对厚厚的一摞人民币，程秋实有一种直觉，他的好运气来了。他的直觉没有错，好运气真的来了，挡都挡不住。那几年，程秋实做什么都赚，倒钢材，卖化肥，去黑龙江倒腾煤，几乎没赔过，赚的多少而已。他们贷款买了房子，还买了一辆二手的丰田。虽然是一个再婚家庭，程秋实却觉得他们的生活无比幸福。他有儿子，还拣了个可爱的女儿，他的老婆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他的生意蒸蒸日上，这样的生活，不是幸福是什么？
然而幸福不可能总陪伴你左右。
程大卫给他老爸第一次沉重打击在他上高中那年。重点高中的分数线是６００多，程大卫考了４２１。分数下来那天，程秋实跟李小平恶吵一架。是他们结婚以来最严重的一次冲突。程大卫的这个分数，只够他上３２中。３２中远近有名，好几年没有考上正规大学的。程秋实恼火的不光是儿子的成绩不理想，他尤其恼火的是李小平的态度：每次他问她大卫最近学习怎么样，李小平总是说还行。李小平说了还行，程秋实就放心了，不再去问儿子。这些年，他已经习惯了李小平为他管儿子。这个女人，从来没打骂过大卫，对大卫比对陶李还宠着、惯着。不论什么情况下，她只对女儿陶李严厉。两个孩子小的时候，难免打打闹闹的，只要有了矛盾，李小平从来是去指责陶李，绝不埋怨大卫一句。她的这种态度，连程秋实都看不下去，常常主动护着这个拣来的女儿。淘淘确实是好啊，长得越来越漂亮，学习用功，生活上还挺俭朴。程秋实背着李小平给她零花钱，淘淘大多偷偷攒下，轻易不乱花，让程秋实越发心疼她。因为李小平对大卫的态度，程秋实背后无数次夸奖她，好像他这个再婚妻子就是天下后娘的楷模。谁知道，她说的“还行”，就是这样一种“还行”！上不了好高中，上大学就是白日梦，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
那次争吵，程秋实后来跟妻子道了歉。不管怎么说，儿子是你的，人家能给你管到这种程度，没偷、没抢、没泡网吧、没夜不归宿，就不错了。设身处地想一想，一个后妈，你让她不好管啊。她对自己的女儿可以打骂，怎么打怎么骂陶李都不会跟她翻脸。可是，她要是跟大卫说一句重话，别说孩子受不了，他的心里也不会舒服。这样想过之后，程秋实终于有些想通了，说一千道一万，一个孩子没了亲妈，长成现在这个样子，不容易了，怨不着李小平。想是这样想的，再看李小平时，心里总还是有些异样。包括给李小平报账时，也不像头几年那样很少隐瞒、很少有水分。程秋实开始大笔地攒私房钱，就是从儿子上高中那年开始的。
为了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程秋实花四万块钱，把儿子送进重点高中借读。程秋实自己是一个非常节俭的人，他的车从来没花钱在外面擦过。他不怕别人笑话当了老板还自己擦车。五块钱、十块钱，不多，那也得辛苦地去挣，谁会白送你一分一角？举手之劳，能省就省点儿。给儿子去学校送钱时，程秋实很悲壮：四万呐，得多少辛苦才能赚回来！
程大卫进的四中是寄宿学校。程秋实愿意让儿子住校，省去了上学、放学的辛苦，也少分散些精力。跟李小平说的却是：“大卫住了学校，你可以轻松一点儿，把精力多用在淘淘身上。”
李小平听了他的话并没有马上表示什么，过了一会儿，才说：“住学校也行，学校管得严，容易出成绩。”
李小平说话的时候，程秋实特别注意观察她的脸，好像从她的表情中能够看出这个女人到底是怎么想的。不是亲妈就是不一样。她可以做出对你孩子好的样子，可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是什么，你能知道吗？
话说回来，一个后妈，能够做出对你孩子好的样子，三天两天容易，这么多年，也很难得了。
这样的想法，让他和妻子还能相对平和地维持下去。儿子学习不好，做父亲的应该负主要责任，你把孩子的不是硬往后妈身上推，是不对的。再说，儿子学习不好，这个家还得消消停停过日子不是？
三年一晃儿就过去了。
程大卫没能考上大学。连大专都没考上。离大专自费生的分数线都差着挺远呢。
程秋实替儿子做的大学梦，彻底破碎了。
一个在本该上大学的年龄去乡下插了队的男人，当他把上大学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而他的儿子却让他做了一场白日梦时，他的苦楚，你让他跟谁去诉？
李小平那儿他能说什么？人家让你的孩子穿得暖暖和和、干干净净的，跟你的儿子说话时从来都客客气气，周末该补的课也都补了，你还能说出什么？只能怪自己的孩子不争气，只能怪冯丽君和他程秋实的遗传基因里少了爱学习的内容。
难过归难过，还得给他找个读书的地方。现在的社会，一个高中毕业生，有什么竞争力？
就在程秋实准备找补习班让儿子复读的时候，程大卫主动找他长谈了一次。这次谈话的中心思想是：程大卫希望老爸能够出一笔钱，让他去留学。
刚听到大卫说出这个想法时，程秋实心里一阵冷笑。在国内都没念好书，出去就能念好了？可是，当他听到儿子说出的另一番话时，他的心软了——
“爸，我知道你这么多年不容易，你想对我好，还得对阿姨和淘淘好。她们对我不坏，但是从心里，我对她们就是亲不起来，没办法爸爸，我试过，没用。也许，离开她们，我的心情能好一些，你也更好做人。爸，我向你发誓，到国外我一定认真读书，不混出个样儿来我不回来见你。”
这番话，那么冷静地从儿子嘴里说出来，程秋实心里不是滋味。李小平没错，淘淘没错，儿子大卫呢，好像也没错。错只错在那个生下他的女人，不该把儿子撇下不管，错也错在他这个当父亲的不合格。一个男人，你得有本事留得住真正能够对孩子负责任的亲娘。你留不住孩子的亲娘，只能说你没本事。一个没本事的男人，有什么资格去指责没考上大学的儿子？
一旦决定了应该支持儿子出去留学，就剩下选择目的地了。美国是去不上的，没有好的托福、ＧＲＥ成绩，没有全额奖学金，你想签证难上难。欧洲也不那么好签。后来，生意上有些来往的老陈在酒桌上偶然提到他的孩子正在办留学，去新西兰，这才有了程大卫后来的新西兰之行。
那次一起签证成功去新西兰的学生有十二个，多是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的，也有个别的是考的学校不理想，不想在国内上一般大学。临行之前，十二个学生和家长有过一次聚会，孩子们跃跃欲试，家长们忧心忡忡。十二个孩子，清一色都没出过国。别说出国，有的连外省都没去过。一下子去那么遥远的地方，南半球，跟这边的季节都是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