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5年第6期-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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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某种动物本能一样,我总能物色到合适的对象。有花钱的,有不花钱的,也有介于两者之间的。一回事。就像要拼命填满某个看不见的沙坑似的。没有爱没有责任没有以后没有因为没有所以没有那么。什么都没有。我们全力以赴,心想填满沙坑就好了。世界便会重回宁静。问题是,事实上,沙坑是永远不会被填满的——那儿有个巨大的漏斗。
两个月前,也在这张餐桌旁,我和妻子——不,应该说是前妻——最后一次面对面坐着。
“整件事想起来有点莫名其妙。”她自言自语般地说。
“是啊。本来不离婚也可以的。”我喝完最后一口冰镇啤酒。易拉罐表面出汗似的凝着水珠。
她打个哈欠,不无疲倦地看着自己手里的啤酒罐。她原本不怎么喝啤酒的,但冰箱里已经没有别的饮料。我正在开始建设单身生活的框架。
窗外响起飞机起飞的轰鸣声。我面前的空易拉罐随之发出细微的颤抖。就像塔尔科夫斯基的电影《向导》中的开头那样。我特别喜欢那部电影。
“六点半的飞机。”她的脚边并排摆着两只深色的中型旅行包。宛如两只熟透的水果。
“嗯。”我瞄一眼墙上的钟。还有两个小时。飞机声过后,蝉声再度响起。
“没想过会这样的。”她勉强笑了一下,“也许这样才对。”
“怪我。”是怪我。我开了门,又关了门。
“也许这样才对。”
“去哪儿?”
“往北。”
“不回来了?”
“大概。”
我点点头。“有空打电话。”
猫从屋角边伸懒腰边走过来跳上餐桌,含义不明地轻轻叫了几声,又就势躺下。她用手指摸摸它的额头。猫发出满意的呼噜声。
“一直想问你个问题。”我说。说完做了个深呼吸。空气里有股空调味儿。
她又摸了一会儿猫。“说呀。”她抬起头,“再不问就没机会了。”
“你有没有和别的男人睡过觉?”
她考虑了一会——看上去也像是什么都没想。“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我和很多女人睡过。”
蝉声一停,空调排气声就浮上来。一个安静的下午。安静得像别人的梦。
“我一直在想,早点对你说就好了。”
她叹口气,双手把长发捋到耳后。她看看窗外——机场停机坪上停着一架亮闪闪的飞机,看看睡着的猫,再看看我。
“都过去了。”她说,脸上没有任何可称之为表情的东西。
我还想就此说点什么,但最终没有再说什么。六点钟她走了。我继续坐在那儿喝啤酒。又喝了两罐。她那罐几乎没动,我也拿来喝了。好几架飞机起飞——也可能是降落——搞不清哪架是她坐的。
我一直坐到天色黑透。灯也没开。五个空啤酒罐在餐桌上一字排开,如同复活节岛上面对大海的石像。
酒吧里现在只剩下我和她两个客人了。吧台里的年轻男侍者在全神贯注地依次擦拭高脚酒杯,每擦完一只便像检验假钞似的举起酒杯对着灯光审视一番。我看看手表,3点过2分。烟灰缸的侧面写着“运河宾馆”几个字。她去上了趟洗手间,返回座位时——大概补了补妆——看上去焕然一新。她拉开椅子坐下,两只手臂摆到橙色桌布上,手指交叉握在一起,然后互相鼓励似的朝我笑笑。
那也是一个深夜。大办公室里空荡荡的——如同演员走光的舞台后台——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刚刚发完稿。一名十八岁的强壮少年,因为带女孩回家过夜与父母发生口角,女孩走后,少年操起西瓜刀将父母砍死,并将尸体肢解后塞入冰箱。第二天照旧上课,照旧带同一个女孩回家睡觉。直到第三天钟点女工前去打扫卫生,给冰箱除霜时才发现碎尸。钟点女工当场昏倒,精神轻度错乱,进入医院接受治疗。而少年被捕后镇静自若,对杀人事实供认不讳。少年异常英俊,眼神清澈明亮,在她采访时一言不发,只是微笑着盯着她看。看她的眼睛,看她的脖颈,看她的胸部。就像在用目光一寸一寸地强奸她。即使在摄影记者给他拍照时,他的目光也没有从她身上移开,他只是笑着说,“拍得好一点。”OK,拍得好一点。从头到尾他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她轻微地甩甩头,竭力要将少年的微笑和眼神从脑海里驱赶出去。她打了几通电话,和其中一位约好一小时后在酒店会面。然后把整个身体陷在转椅里,闭着眼睛又坐了一会儿。她似乎听见性欲在体内渐渐膨胀的声音——就像立在临海的悬崖边上,丰盈的海风涌入耳鼓那样。那性欲仿佛是根本不依附于她的独立实体,与它那雪崩般无可救药的力量相比,她的自我意志简直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她顺从地将手伸进自己的长裙,嘴里发出压抑的呻吟。“我们什么也控制不了,我一边手淫,一边绝望地想。”她说,“脑子清醒得要命。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你大概不明白……怎么说呢……那就像是别人的性欲。我不过是个被利用的工具罢了。”
对,那就像是别人的性欲。我再明白不过了。沉默少顷——她缓缓旋出左小手指上的铂金戒指,投入还剩2厘米液体的酒杯里——她继续往下说。
办公室里静得让人感觉仿佛身处宇宙的尽头。等回过神来,她已经泪流满面。
我在流泪。她意识到这一点。我怎么会流泪呢?没有理由的,她想,我已经有多久没流泪了?一年?五年?
但眼泪依然在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她全身瘫软地靠在转椅上,不知道哭了多久。也许二十分钟,也许一个小时。那绝非正常的哭泣。那里面有什么。什么通过源源不断的泪水的形式表现出来。那究竟是什么呢?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它的存在,但却无法将其转化为语言。
“这也正是我觉得困惑的地方,”她说,“你知道,干我们这行的,无论什么都要形成文字。但这回不行,虽然那个什么比我采访过的任何东西都更为真实,更为具体,更为确切,但我却失去了描述它的能力。”
她哭得很累。等眼泪止住时,她觉得自己已经奄奄一息。巨大的失落感如同比重不同的空气荡漾在四周。奇妙的是,她一点也不感到悲伤,相反,心里有种微弱的温暖感。就仿佛在一间空旷而黑暗的大房子的角落里,点亮了一小枝蜡烛。她在意念中伸出双手围拢住闪烁不定的烛光,用全副身心去感受那久违的些许温煦。
“就像一次小小的温暖的死亡。”她说。
说罢,我们再次沉默下来。在幽暗的灯光下,玻璃酒杯里的铂金戒指看起来很像是沉落海底的什么远古文物。
“怎么样,”她嘴角浮起凄楚的微笑,“你不是喜欢写小说吗,能写出来?”
我默然点头。
“试试看。”
“那就太好了。”她叹口气,“我也老想着要把它写下来,心想也许能有所帮助。试过几次,但是不行,怎么看都像新闻报道——就像对着扩音话筒向大家宣告事件经过。地点时间人物……那就是新闻报道。没法抓住最本质的那个什么,没法触到人的心。小说就不一样,我想,小说能自言自语。不停地自言自语,那个什么就会自动浮现出来。读的人也就能猛地一下明白过来。也许说不出具体到底明白了什么,但反正是明白了,恍然大悟。那样的小说才叫好小说,是不是这么回事?我说的对不对?”
“没办法再对了。”
她绽放出如释重负般的欣慰笑容。“我们有共通之处,前面就感觉到了。”
“在电梯里?”
“是啊,在电梯里。”
“就是这样。”我说。
音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结束。有3分钟之久,完美无缺的沉默像合拢的蚌壳把我们包裹在其中。之后我站起来,去给她和自己的红茶添了热水。
“小说后来写了?”
“没写。”
这次她没再问为什么。烟灰缸里形态各异地卧着六个仿佛阵亡士兵的七星烟头。
“还和各种女人睡觉?”她淡淡地说。
我摇摇头。自从看到海豚那一次之后。
“这么说,”她抚摩着跳到她腿上的猫,“我是个例外喽?”
“你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唔——跟你在一起,觉得心里格外踏实。”
“因为身上有钞票味儿?”
“钞票味儿?”我有点吃惊。
“成天跟钞票打交道嘛,日积月累,皮肤里就散发出一股钞票味儿。所以抱起来格外踏实。”说完她忍不住笑了。笑得让人怦然心动。
我也笑了。传来一阵飞机轰鸣声。她双手托腮闭上眼睛。从窗口远远望去,能看到灯光下灰蒙蒙的停机坪上泊着的几架飞机,活像商店橱窗里卖不掉的飞机模型。
“那到底是不是她呢?”轰鸣声过后,她依然闭着眼睛,嘴里喃喃自语。
“对了,”她睁开眼睛,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你们最近没有联系过吗?”
“没有。”我说,“她消失了。”
那天夜里她没有再去酒店赴约。之后不到一个月时间,她和原先的那些恋人全都断了联系,就像一个一个拔掉插头那样。她辞职是在七月初。比我离婚早半个月,比我辞职早一个月。她递上辞呈那天我请她到一间高级西餐厅吃意大利菜,她对我说,想一个人去旅行,去做一次长长的旅行。之后俩人再没有见过。接到过几次电话。都是从不同的海边小镇打来的,感觉上似乎正在沿着海岸线旅行。后来连电话也没了,打过去则手机关机。
她消失了。就像烈日下的冰块。
“她没给你打过电话吗?”我说。
她摇摇头。“她辞职后就没联系过。”
“不知道我们怎么认识的吧,你?”
“不知道。”确实不知道。
“我们曾经约会过。”她干净利落地说,“不过,我拒绝了她,并由此成为正常的好朋友。”
“她啊,几乎没有朋友。”说完她叹口气。我也想叹气,但还是忍住了。我也几乎没有朋友。
“喂,”她扬起头,“辞职不工作的感觉到底是怎样的?”
“感觉……有点像下定决心去做一次长途旅行。一个人的长途旅行。”沉吟片刻,我这样回答。
“有时候,我也想辞职来着。银行里实在太无聊了。坐在营业间发呆时,我就幻想自己变成各种各样不同的角色。比如动物园驯兽师了,空中小姐了,甚至杀手妓女什么的。做白日梦一样。不过,”她莞尔一笑,“我只是想想就算了,我不是能辞职不工作的那类人,这我清楚得很。”
我低头喝口红茶。我也许是真心喜欢这女孩,我想。但我不敢确定。我失去的已经太多了。
钟敲十一点,她耸下肩,像要驱除什么咒语似的拍拍双手。“好了,”她站起来摸几下我的头发,“已经不早了,洗洗睡吧。”
半夜我醒过来。不知道是几点钟。她也醒了。我们在黑暗中抱在一起。我把手放到她柔软的乳房上。她的呼吸弄得我耳垂湿湿的。
“做了噩梦。”她说。
“嗯。”声音听起来不像是我自己的。
“有没有想过死?”半晌,她在我耳边轻声问道。
“不怕。”我微微搂紧她,“不怕的。”
不怕。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不怕的。很快我们就会睡着,再醒来,天就会亮了。
但已经不那么容易睡着。我在黑暗中静静地考虑死。死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我突然觉得我们或许都已经死了。我。她。她。她。她……
我莫名其妙地想起我和妻子去街道办事处办离婚手续的七月底的那个礼拜四的下午。我们在路口互道再见后分手。那时我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辞职。我背着耐克背包,听着耳机里玛芮安娜·费思芙尔饱经岁月摧残的歌声,沿着林荫道走了约莫一个小时。又在一家常去的小书店消磨掉了晚饭前的两个小时。临走买了几本外国小说。书店里冷气开得太足,以至于我走出去时感觉好像已经冻僵了。我在附近的快餐厅吃了一份滚烫的酸辣面,喝了一瓶啤酒。吃完身体暖和起来,脑袋昏昏沉沉的,无数图案忽隐忽现。不想回去,便沿着街道散步。
典型的夏日黄昏。各种音符和气味都格外地清晰分明,富有质感,仿佛在一点点沁入肌肤。天色暗下来,我走进以前去过几次的一家店。
空间小得刚好容下两个人。女孩身上有一股花露水的香味。她看上去完全不像干这行的。几乎没怎么化妆,穿着样式普通的牛仔裤,说起话来轻声细气。
“不像才好嘛。”说着她姿势灵巧地脱光衣服。
我闭上眼睛,任凭她手和嘴唇的动作。在最后一刻来临时,我紧紧抱住她。
我们又抱了一会儿。然后她像冬天的小鸟一样伶俐地跃起离开,背对着我开始穿衣服。她先套上白色的三角内裤。那上面印着小小的一只黄色卡通海豚,在臀部曲线的影响下,它仿佛正在我眼前游动。
我一直盯着她白色内裤上那只黄色的卡通海豚。它仿佛正在游动。我的眼泪流下来。就像一次小而温暖的死。那是她说的。她说得没错。
我闭上眼睛,静静地、疲倦地哭了一会儿。黄色的海豚在白色的海洋里继续游动。
旅游
哲 贵
哲贵1973年生,温州人。曾经发表过小说《音乐课》、《左腿的歌声》等。现在温州商报当差。
宝马车在国道上奔跑。开车的是章铁林,他是“金典娱乐城”的老板。汪刚坐在右边副驾驶座。张国力坐在后排。后排还坐着两个漂亮的女模特。
十一黄金周第一天的中午,他们在一起吃饭,章铁林说,我们开车去杭州乐一乐怎么样?张国力一直给市领导当秘书,压抑坏了,很想放肆一下,马上就说好,说完后又对章铁林说,我们三个人出去怎么乐?叫两个漂亮的女模特一起去吧。说完,两个人都拿眼睛去看汪刚。果然,汪刚说自己不想去。三个人里,汪刚最年轻,还没有结婚,他对这样的活动没有兴趣,他是鹿州市卫生局的副局长,平时很注意自己的言行。张国力马上说你又来了你又来了,每一次都这样,不要扫大家的兴好不好?章铁林也附和说就是就是。给他们这么一说,汪刚就不吱声了。每次到这个时候他就只有沉默,谁叫他们是好朋友呢!章铁林不理他,管自己打电话。不一会儿,果真叫了两个漂亮的女模特过来。一个叫阿碧,十九岁,来“金典娱乐城”已经一年了,一看见章铁林就章总章总地叫。另一个叫阿倩,十八岁,刚来上班,不说话,只是看着人,静静地笑。
汪刚是被张国力和章铁林硬拉上车的。
张国力坐在后排的中间,他的左边是阿倩,右边是阿碧。阿碧一坐进来就亲切地叫他张大哥。但张国力似乎另有目标,他虽然跟阿碧又说又笑,眼睛却时不时地去抓阿倩。
车到金华时,天已经黑了。章铁林请大家吃金华的骨头煲。他说吃完了再去建德市,晚上住在建德,明天早上可以游千岛湖。
吃骨头煲时,章铁林因为要开车不能喝酒。汪刚也只喝了一点点。主要是张国力跟阿碧和阿倩喝。张国力好酒量。他一个人勇战两女,只见他脖子一伸,一满杯的酒就不见了,好像这酒不是喝到他的肚子里,而是倒进深渊里一样。喝了一会儿,谁酒量的好差就显现出来了,阿倩脸上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