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5年第6期-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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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光中可见一幅蒙了黑纱的肖像,肖像旁坐着个老妇人,一动不动;近旁的喧嚣充耳不闻,或丝毫不能扰乱她的追忆……再过去,是两间黢黑的空屋——
或者是等待中的婚房。月光照着门上的大红喜字,隐约可见一串串彩链和五颜六色的气球……而这空屋下面,也有一串串飘飘摇摇的气球——
飘摇的气球围绕着一个熟睡的婴儿。这孩子是否梦见了雨呢——哪儿来的“浅浅”的水声?哦,是下面,稍远处,那儿——
那儿水花迸溅,水雾迷,绿莹莹的柔光中一个悠然沐浴的女子……(那窈窕的形影怎么有些眼熟?)我于是像丁一那样看她,看得痴迷。看乌发贴在她白皙的肩头,看水帘铺洒过她挺耸的胸前……看泡沫在那陷落的地方聚集,聚集,最终沿一道动人的弯曲被溪流冲散……细细的溪流在她的臀尖滴淌,流过腿弯,漫过脚趾,平平地铺开,托起她动荡的身体……正如丁一所说“她是那么自由、舒展、蓬勃”……然后水声停了,她慢慢擦干湿发,擦干处处,展臂,弓腰,屈膝,轻轻一跳……(怎么这跳跃的姿态也好像在哪儿见过?)她赤裸着走出浴室,走过厅廊,走过安睡的花草,走过警醒的时钟,脚步轻柔,周身的肌肤浪也似的流动……正如丁一所愿,她是“那样的不加防范,旁若无人”,每一个动作都是那样坦然,坦然得令人心惊……她走进卧室,走到床前,独自静静地坐一会儿,不管拿起什么扇一扇,驱走夏夜的燠热……然而她忽又跳到镜前,不,不是为了梳妆,是要看看自己。(她怎么有点儿像……像谁呢?)她轻轻地转动着身体,看自己……正如丁一所料,那“无比的安静中埋藏着难以想像的热烈”……她平伸双臂,踮起脚尖,欣赏着自己,或欣赏着夏娃的居身……啊!是她吗?夏娃?会不会她就是夏娃?会不会,夏娃已进驻她中?可就在这时候有人敲响了房门——
昏暗的楼道里站着个邮递员,“电报!电报!”地嘶喊。
“哎,来了!”镜前的夏娃平安顿逝……“好了,听见啦!”赤裸的夏娃东一把西一把地抓,样子虽有些可笑但还是不躲不藏……“对不起请稍等一会儿,稍等一会儿好吗?”狼狈的夏娃急慌慌地穿衣,里一件外一件地穿呀,套呀……那情景真令人沮丧,令人忧伤——你等着看吧,很快她就不是夏娃了……
邮递员悠闲地哼着小曲儿。
门响了。门开处一团虚白刺目的光芒。
但当那女子出来时,夏娃已藏进别人——衣冠楚楚,言笑得度,谨小慎微……
我跳起来向她扑去——也许是想让时间停止,让时间倒退,让这女子回到自由,回到刚才,回到夏娃。然而,空墙透壁忽似舞台大幕徐徐闭合……
闭合成墙。
真实而且坚固的墙外,只有我独自呆望。
云缕如流,忽而汹涌。
月似行舟,须臾隐没。
依然是烟雨迷的城市,烟雨迷的街巷。依然是风裹魂飞,雨载我行,细密无边的呼喊在墙外浪人似的徘徊: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在哪儿?在哪儿……
那儿!丁一大梦惊醒,一骨碌坐起来喊:她,她就在那儿呀!
哪儿?我顺着他的视线看:你说谁?
丁一愣愣地望着天上,似仍在梦中。
谁呀?丁一你到底看见了谁?
素……素白衣裙的女……女子。
噢,我说呢,怎这么眼熟!我再问那丁:哪儿?告诉我,她在哪儿?
在戏……戏剧里头!
戏剧?
对呀戏……戏剧!她就在那儿。——那丁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我,好像是说:你不应该不懂。
你是说《白雪公主》?
不,我是说戏……戏剧!
什么戏剧?
那丁哈欠连天,中了魔似的随时可能又睡过去。
我赶紧摇晃他,努力撑住他沉重的身体:快,快说!哪出戏剧?
倒不一定是……是哪出,就是戏……戏剧……
我稍一松懈,那丁已是鼾声又起;好像那梦境勾魂摄魄,不想放他走似的。
呜呼,我竟一时懵懂,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个好消息呀,实在是个好消息!梦,原是我的领地,看来这丁真是浪子回头要来归在我的麾下啦。好哇好哇,那就让他睡吧,尽情地睡吧,梦吧,夜的眼睛会看得更真切,夜的耳朵会听得更深远。
只是这“戏剧”二字来得蹊跷,一句胡话?还是一个预言?啊,勿急勿躁,那还要等到未来——未来我与丁一注定要一同走进戏剧,领会它的玄机,或从中谛听生命的奥义。
70真相的继续
不过,丁一的郁闷,其实还有一个更为深重的原因,即“出卖”二字忽又半路杀出,而且是在一个与当年的情境何其相似的时候!“朋友是不能出卖的,可必须出卖时,你先说他不够朋友就行了。”——那女子不经意的一句话,触到了丁一的隐秘,触痛了他的旧伤。
现在可以说说丁一当年的那桩“丑事”了——即那件令其早春乌云笼罩、让他一向讳莫如深甚至不敢深想的往事。世人单知自那之后丁一得了个“流氓”的称号,却不知其中另有隐情。如今时过境迁,丁一又已在情场屡屡得意,再提这段旧案,料已无大碍。
这事就发生在那个口号喧天的大会之后。太准确的时间记不得了,总之,就在丁一自以为看穿了人间真相之后的那个冬天。还记得吗,在那个大会上沉默的丁一突然爆发,对我愤愤地嚷着什么“还不如他站在台上”?那是指他的父亲。他宁可父亲是站在台上万人瞩目地挨斗,也不想他是站在台下无声无息地卖饭。当然我知道,他最满意的情况是父亲既不要在台下卖饭,也不要在台上挨斗。想想父亲,甚至卑微到连站在台上挨斗的资格都没有,丁一莫名地惆怅。一个可有可无的厨师,谁知道你是谁呢?除去吃饭时看见你,别的时候谁还发现你,谁还会对你有什么别的期望?所以嘛,也不会对你有什么指责和苛求,也不会指望你有什么观点或见解。想到这儿,莫名的惆怅已变成确凿的伤痛。我知道,他还是羡慕他那几个父母是专家、权威或名人的朋友,以及羡慕着那些“红绸”“红缎”。从前羡慕,现在也还是羡慕。为什么?因为现在他们也还是有理由比一个厨师的儿子骄傲,也还是会说——不说也会那样想,或者那样评判——“你们工人”,“你们工人其实挺好的……”唉唉,“他们”“我们”“你们”!丁一明白了什么是敌视,什么是轻视和漠视,什么是根深蒂固,什么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事情就发生在那之后不久,一个冬天的礼拜日。
一夜大雪,黎明放晴。那个礼拜日的早晨,我随丁一出了家门,踩着整洁的积雪漫无目的地走。
天气真好,天空蓝得深远,透明,蓝得甚至有些虚假。积雪在阳光下闪闪刺眼,在脚下“吱吱”有声。人的心情于是也透彻起来,像雪后的空气一样干净,且似踊踊动动地有着什么期待。风犹料峭,但已是春意难掩,鸽群悠然地盘旋,洒下满天清朗的哨音。丁一不思止步,我便随他越走越远。
不觉间已到郊外。走过城墙时,记得有人在放风筝,孤单的风筝在高空簌簌发抖。走近护城河时,见有人在那儿溜冰,姑娘们星星点点的花头巾尤其醒目。走下小桥,走上河岸,走在空旷的田野上,见一群孩子在雪地里摸爬滚打,欢笑声清脆悦耳,随风传扬。一条衰草遮掩的小路曲曲弯弯,把丁一引向一座荒废的古园。
园中古木参天,银披素挂;残阁废殿,玉砌冰雕。四望无人,那丁放喉一喊,层层浪浪八面有声……没有别人,梦也似的我们好像走进了一个另外的世界。可是久别的伊甸吗?抑或一处新辟的乐园?然而,我明确还在丁一。我在丁一,这毫无疑问——阳光在雪地上投下一缕人形孤影,随我们一路坎坷起伏,提醒我不要得意忘形。但那确凿是个好去处,松屏柏障,曲径通幽,我和丁一或疾行慢走,或低吟高唱,倚墙呆想,凭栏远眺……整个那一上午我们尽情地享受着没有别人的自由。
丁一甚至跟我说:这会儿咱就是脱光了也没事,你信吗?
我心说,这小子看来真是有裸露癖。
算了吧你!我指指远处眼睛一样的楼窗说:你知道有谁正往这边看吗?
要看他就看呗,丁一说:反正谁也不认识谁。
你敢吗?
你呢?
你敢我就敢。嘁,我怕什么!
那丁便又鼠头鼠脑地东张西望:你说,那些窗口里肯定有人吗?
你要是敢,那儿就没人,你要不敢,就说明那儿有人。
于是我俩笑了一回,谁也没敢。
也许是命中注定,也许是鬼使神差,就在丁一走累了走饿了我们正想回家的当儿,在一片平坦的雪地上那丁发现了一行孤独的脚印。那脚印犹犹豫豫也似漫无目的,弯弯曲曲,进进退退,最终隐没进一片茂密的树林。麻烦就从这时候开始了。麻烦就麻烦在此丁情种,他说这一行脚印似曾相识。
你认得?
没错儿,我肯定见过。
谁的?我半带嘲讽地笑他:说呀,谁的?
那丁弯腰细瞅,出语惊人:女孩儿,保证是个女孩儿!
唉唉,既已托魂情种,就别怨这厮常近疯癫。我只好跟随他,跟随着那行脚印,走进了那片小树林。
这就叫命中注定,这就叫鬼使神差!就在那儿,就在那天,就在那片密林深处,一条红头巾蓦地向我们转过脸来——
“嘿,你怎么来了?”
“哈,我一猜就是你!”
我已说过,在那天的大会上,当人间真相暴露无遗,当画家Z心潮翻涌想像着未来的征服时,丁一心中却只有忧伤,或是哀惜,因而更为焦灼地向那些女孩们张望。张望中的那点心思我当然懂: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难道我们就不能还像往日那样亲密无间?所以我早有预感:丁一心慕神仪的那个女孩终于是谁虽未清晰,却已存在,说不定就在他那几个自幼的好友中间。
果然果然,当那密林中的红头巾转过脸来时我看见,正是他那几个好友中的一个:依。何依。
“你干吗来了?”依问。
“我来找你。”
“瞎说,没人知道我在这儿!”
丁一只是笑。丁一大喜过望。
“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我认识你的脚印。”
“真的呀?”依惊讶地望着他。
“你一个人跑这儿来干吗?”
“自己看!”
画板上夹着画纸,画纸上是一幅未完成的素描:一棵苍然的老柏树。
“树哇?”
“我可喜欢树!”
“干吗不画人?”
“我不喜欢人。”
“不喜欢人?”
“你喜欢?”
“人怎么啦?”
“你说人怎么啦?”
“好吧,那你画。”
“你上哪儿?”
“不上哪儿。我看你画。”
“我说你还是走吧。”
“走哪儿去?”
“我管你走哪儿去?爱走哪儿去走哪儿去。”
“我就在这儿看看不行吗?保证不出声。”
“一点儿声都不能出。”
“保证!”
“出了咋办?”
“出了不用你说,我立刻滚蛋。”
依“嘁嘁”地笑。
天上走过鸽群,走过哨音,走过云朵。淡淡的云影掠过树林,掠过依的画纸,掠过画纸上的老柏树。丁一将终生记住那一刻的安宁,记住那安宁中光线的变幻,记住那光线的变幻中有一缕温香暗暗弥漫——以情种丁一之敏觉,我闻见那温香在林间飘缭,盘绕,很快就寻到了她的根源……
“要是画人,肯定你也画得好。”
“我偏不!”
“咱美术老师说人才是最美的,也最能表现时代……”
“什么狗屁时代,世界上顶人虚伪!”
丁一心里忽悠一下,想起了那天的大会,想起了人间真相。
依见他不再吭声,停了画笔,看看他。
“人都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你信不?”依问。
丁一敷衍着点头,仍不吭声。
依说:“我爸的那些什么门生呀,弟子呀,今天还是先生长先生短地追在你身后,可明天你倒了霉,为了择清自己他们骂你骂得比谁都狠。”
他们站在台下卖饭吗?
嘘—— 丁一!依并没有恶意。
“这就是人!”依说。
“我看不出人有哪点儿好,”依说。
“你说,人哪点儿好?”依问。
“可是你看这些树,”依说:“多么真实,多么坦荡,一切艰难一切记忆一切愿望就这么直接告诉你,没一点儿花言巧语躲躲藏藏。”
“我爸说,这才是真正的语言!”依说。
“画它,就是听它说。”依又看看丁一。
“你听见它们在说话吗?”依问。
“它们在交谈。它们在梦里互相祈祷平安。在冬天的睡梦里,它们默默地祈祷着春天,酝酿着漫山遍野的绿色……喂,你怎么了?”
丁一弯着腰,手拄双膝,目光直勾勾落定在依的画纸上,耳边似有喧嚣——也许是天上的鸽哨声太过嘹亮?
“问你呢,傻啦?”
画纸上的老柏树渐渐模糊。
“嘿,你听见没有!”
丁一还是不动,眼珠都不动,他怕一动眼泪会掉下来。
依放下画笔,推推他:“怎么啦你,没事儿吧?”
丁一这才刚睡醒似的直起腰,强作欢颜,但表情明显还不能脱离刚才的心境。
“你想什么?”
“没呀?没想什么。”
“瞎说,你骗人。”
“你不是说人都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吗,你还问?”
“我又没说你。”
“你没说我,我自己说我。”
依歪起头,看他。
“我没资格说别人。”
依转过身来,面对着他看。
“你说得对,树比人好。树都是树,只有人把什么都分成贵贱。”
“你想说什么?”
“我能说什么?”
“你想什么干吗不说呀?”
“谁想什么都说吗?”
依把画笔放进画箱,眼睛不离开她的朋友。
丁一围着某一棵老树走,看天,看远处,偶尔看一眼依。
依一直都看着他,等他说。
“你们祈祷的那种平安,也包括我们吗?”丁一终于说出了这句话,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吓坏了。
“我们?”依问他:“‘我们’是谁?”
“你们认为,低贱的,或者说平庸的人,也有什么平安值得祈祷吗?”
“‘你们’?我不懂你说什么。”
“你不懂平庸是什么意思,还是不懂被人看不起是什么感觉?”
“你说的这都是什么呀!”
“那我告诉你:平庸就是被人怜悯,被人安抚,被人劝慰,被人夸奖,可这之前并不被人发现!”
看样子依是听懂了。听懂了的证明是:依脸色骤变,但只是低下头,并不反驳。我猜她一定是想起那天的事了(那个骄阳如火的七月),或者她一直就没有忘记那天的事(大家勾肩搭背地在街吃着冰棍,丁一忽就沉默寡言起来),那件事虽不强烈却时常在她心头泛起(“你们”“我们”“他们”)。看着依的样子,我真觉得有点儿过意不去。
嘿丁一,你就甭说了!
可那丁却忽然不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