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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今世的五百次回眸-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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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事俱备的手术前夜,主刀医生来到病床前,问,你害怕吗?我说,不怕。也许他的经验是以往的病人口说不怕,心里还是怕的。并不在意我的回答,依旧按照假定我是胆小鬼这样一个前提,开始谈话。
  他向我解说了手术的大致步骤和风险,告知这种新方法,疤痕比较小,但如果不成功,就要同时启用古老方式,我将遭受双重痛苦。我问,这种双轨制的概率多少?他说,百分之一以下吧。
  我很镇定地回答他,在福利彩券和历次摸奖中,即使中奖面高达60%,我也是漏网之鱼。此番概率只有百分之一,外加“以下”,我相信自己没那么好的运气。如果赶上了,天意难违。
  先生胆中无石,但似乎比我的病胆还弱。医生让他填写一张家属同意手术的单子,他连看三遍后,临阵脱逃。悄声对我说,那上面写的很可怕,肠粘连肠梗阻大出血什么的,并发症多了去了……咱们走吧。回家去吧。再试试别的办法吧。好吗?我推着他说,快去签字吧。我喜欢一刀了断。
  手术的当天就像出嫁,你傻傻呆着,别人忙得手舞足蹈。干部病房的护士,外科操作比较生疏,下胃管时,折腾半天,结果管子没下到胃里,我已涕泪滂沱。我说,小姐,商量一下,我自己来下胃管怎么样?护士大惊道,我还从来没见过哪个病人敢自己下胃管的,从鼻腔进去,非常难受的事,你下得了手吗?我说,试试吧。
  我虽从医多年,但没没给人下过胃管,好在只要狠心,途经自家的咽喉和食道,还是有把握的。再加上怕在护士手里受二茬罪的信念鼓舞着自己,惨淡经营,居然很顺利地把管子下到胃里,皆大欢喜。
  终于躺在手术床上,无边的白色中,数数头顶的无影灯有12盏,葵花般地普照着我,内心很是肃静。为这种镇定不好意思,马上就要开肠破肚,畏惧才是正理。当全身麻药进入体内时,意识如同风中之烛,摇曳几下,悄然而逝。脑海里最后遁去的想法是──如果这样在迷茫中远航,从此不再醒来,因为辛苦地活过,努力过,所以永远休息,未必就不幸福啊。
  我一直以为手术过程是病的重头,好像一盒漫长磁带的主打歌曲。但当我在监护室吸着氧气醒来,一摸腹部的绷带,得知手术已经完成时,心中不免为少了惊心动魄的变化而稍感遗憾。好像跟踪许久的河流,你以为该出现瀑布的时候,结果是个水波不兴的小潭。
  记得术前我问过医生,术后会不会很疼?医生没有正面回答,说,你既经受过反复发作的胆绞痛考验,这就不算什么了。
  他说的不错,疼痛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术后尽管有种种不便,但同我已经承载过的疼痛相比,不足挂齿。
  不让见家人。也许这在保持环境无菌方面,有独到之处,但对病人的心境,实在说不上有利。护士说,你家里人来看过你了,我们说你很好,已从麻醉中醒来,他们就走了。给你留了一封信。
  我把那封信拿过来,手轻飘飘,动作很慢,像太空人。只有一张纸,我以为那里面还不得写几句慰问的言词,谁知全是这一两天的电话记录和来信摘要,简直像是办公室的留言簿。最主要的信息都是刊物约稿,使我全麻过后一片空白的大脑更加混沌。
  几天后坐轮椅回到普通病房,除了行走时腹肌不便外,基本如常了。聊天时我说,记得一句以前的戏文,叫作“浑身是胆雄赳赳”。如今浑身没了胆,无所谓胆大胆小,从此便不知畏惧了。
  先生说,那天我候在手术室外,突然听人喊:毕淑敏家属在吗?心中大惊,按时辰手术尚未结束,此时招呼家属,必是当中出了意外,战战兢兢地走过去。那人端出一个白盘,说,这就是摘除的胆囊。我看了一眼。心想,古话说,肝胆相照,我们真是患难与共了。




婴孩有不出生的权利



  假如我是一个婴孩,我有不出生的权利。世界,你可曾听到我在羊水中的呐喊?
  如果我的父母还未成年,我不出生。你们自己还只是一个孩子,稚嫩的双肩可曾能负载另一个生命的重量?你们不可为了自己幼稚而冲动的短暂欢愉,而将我不负责任地坠入尚未做好准备的人间。
  如果我的父母只是萍水相逢,并非期待结成一个牢固的联盟,我不出生。你们的事,请你们自己协商解决,纵使万般无奈,苦果也要自己嚼咽。任何以为我的出生会让矛盾化解关系重铸的幻想,都会让局面更加紊乱。请不要把我当成一个肉质的筹码,要挟另一方走入婚姻。
  如果我的父母是为了权利和金钱走到一起,请不要让我出生。当权利像海水一样丧失,你们可以驾船远去,只有我孤零零地留在狰狞的礁石上飘零。对于这样的命运,我未出世已噤若寒蝉。当金钱因为种种原因不再闪光,你们可以回归贫困,但我需要最基本的生活条件。如果你们无法以自己的双手来保障我的生长,请不要让我出生。
  假如我的父母结合没有法律的保障,我不出生。我并不是特别地看重那张纸,但连一张纸都不肯交给我的父母,你们叫我如何信任?也许你们有无数的理由,也许你们觉得这是时髦和流行,但我因为幼小和无助,只固执地遵循一个古老的信条——如果你们爱我,请给我一个完整而巩固的家。我希望我的父母有责任感和爱心,我希望有温暖的屋檐和干燥的床。我希望能看到家人如花的笑颜,我希望能触到父母丝绸般的嘴唇和柔软的手指。
  我的母亲,我严正地向你宣告——我有权得到肥沃的子宫和充沛的乳汁。如果你因为自己的大意甚至放纵,已经在我出生之前,把原本属于我的土地,让器械和病毒的野火烧过,将农田荼毒到贫瘠和荒凉,我拒绝在此地生根发芽。如果我不得不吸吮从硅胶缝隙中流淌出的乳汁,我很可能要三思而后行。
  我的父亲,我严正地向你宣告——如果你有种种基因和遗传的病变,请你约束自己,不要存有任何侥幸和昏庸。你不应该有后裔,就请自重和自爱。人类是一个恢宏整体,并非狭隘的传宗接代。如果你让我满身疾病地降临人间,那是你的愚蠢,更是我的悲凉。并非所有的出生都是幸福,也并非所有的隐藏都是怯懦。
  我的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我要亲切地向你们表白。我知道你们的希翼,我也知道血浓于水的传说。我不能因为你们昏花的老眼,就模糊自己人生的目标。我应该比你们更强,这需要更多的和谐更多的努力。不要把你们的种种未竟的幻想,五花八门地涂抹到我的出生计划书上。如果你们给予我太多不切实际的重压和溺爱,我情愿逃开你们这样的家庭。
  我的父母,如果你们已经对自己的婚姻不报期望,请不要让我出生。不要把我当成黏合的胶水,修补你们旷日持久的裂痕。我不是白雪,无法覆盖你们情感的尸身。你们无权讳疾忌医,推诿自己的病况,而把康复的希望强加在一个无言的婴孩身上。那是你们的无能,更是你们的无良。
  我的父母,我并非不通情达理。你们也可能有失算和意外,我不要求永恒和十全十美。我不会嫌弃贫穷,只是不能容忍卑贱。我不会要求奢华,但需要最基本的生存条件。我渴望温暖,如果你们还在寒冷之中,就缓些让我受冻。我羡慕团圆,如果你们不曾走出分裂,就不要让我加入煎熬的大军。
  我的父母,请记住我的忠告:我的出生不是我的选择,而是你们的选择。当你们在代替另外一条性命做出如此庄严神圣不可逆反的决定的时候,你们可有足够的远见卓识?你们可有足够的勇气和坚忍?你们可有足够的智慧和真诚?你们可有足够的力量和襟怀?你们可有足够的博爱和慈悲?你们可有足够的尊崇和敬畏?
  如果你们有啊,我愿意走出混沌,九炼成丹,降为你们的儿女。如果你们未曾有,我愿意静静地等待,一如花蕊在等待开放。如果你们根本就无视我的呼声,以你们的强权胁迫我出生,那你们将受到天惩。那惩罚不是来自我——一个嗷嗷待哺的赤子,而是源自你们千疮百孔的身心。




我眉飞扬



  眉毛对人并不是非常重要的。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人如果没有了眉毛,最大的变化只是可笑。脸上的其它器官,倘若没有了,后果都比这个损失严重的多。比如没有了眼睛,我说的不是瞎了,是干脆被取消掉了,那人脸的上半部变得没有缝隙,那就不是可笑能囊括的事,而是很可怕的灾难了。要是一个人没有鼻子,几乎近于不可思议,脸上没有了制高点,变得像面饼一样平整,多无聊呆板啊。要使没了嘴,脸的下半部就没有运动和开阖,死板僵硬,人的众多表情也就没有了实施的场地,对于人类的损失,肯定是灾难性的。流传的相声里,有理发师捉弄顾客,问:“你要不要眉毛啊?”,顾客如果说要,他就把眉毛剃下来,交到顾客手里。如果顾客说不要呢,他也把顾客的眉毛剃下来,交到顾客手里。反正这双可怜的眉毛,在存心不良的理发师傅手下,是难逃被剃光的下场了。但是,理发师傅再捣蛋,也只敢在眉毛上作文章,他就不能问顾客,“你要不要鼻子啊?”按照他的句式,再机灵的顾客,也是难逃鼻子被割下的厄运。但是,他不问。不是因为这个圈套不完美,而是因为即使顾客被套住了,他也无法操作。同理,脸上的眼睛和嘴巴,都不能这样处置。可见,只有眉毛,是面子上无足轻重的设备了。
  但是,也不。比如我们形容一个人快乐,总要说他眉飞色舞,说一个男子英武,总要说他剑眉高耸,说一个女子俊俏,总要说她蛾眉入鬓,说到待遇的不平等,总也忘不了眉高眼低这个词,还有柳眉倒竖眉开眼笑眉目传情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哈,你看,几乎在人的喜怒哀乐里,都少不了眉毛的份。可见,这个平日只是替眼睛抵挡下汗水和风沙的眉毛,在人的情感词典里,真是占有不可忽视的位置呢。
  我认识一位女子,相貌身材肤色连牙齿,哪里长得都美丽。但她对我说,对自己的长相很自卑。我不由得又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将她打量了个遍,就差没变成一架B超仪器,将她的内脏也扫描一番。然后很失望地对她说,对不起啦,我实在找不到你有哪处不够标准?还请明示于我。她一脸沮丧地对我说,这么明显的毛病你都看不出,你在说假话。你一定是怕我难受,故意装傻,不肯点破。好吧,我就告诉你,你看我的眉毛!
  我这才凝神注意她的眉毛。很粗很黑很长,好似两把炭箭,从鼻根耸向发际……
  我说,我知道那是你画了眉,所以也没放在心里。
  女子说,你知道,我从小眉毛很淡,而且是半截的。民间有说法,说是半截眉毛的女孩会嫁得很远,而且一生不幸。我很为眉毛自卑。我用了很多方法,比如人说天山上有一种药草,用它的汁液来画眉毛,眉毛就会长得像鸽子的羽毛一样光采颀长,我试了又试,多年用下来,结果是眉毛没见得黑长,手指倒被那种药草染得变了颜色……因为我的眉毛,我变得自卑而胆怯,所有需要面试的工作,我都过不了关,我觉得所有考官都在直眉瞪眼地盯着我的眉毛……你看你看,直眉瞪眼这个词,本身就在强调眉毛啊……心里一慌,给人的印象就手足无措,回答问题也是语无伦次的,那怕我的笔试成绩再好,也惨遭淘汰。失败的次数多了,我更没信心了。以后,我索性专找那些不必见人的工作,猫在家里,一个人作,这样,就再也不会有人见到我的短短的暗淡的眉毛了,我觉得安全了一些。虽然工作的薪水少,但眉毛让我低人一等,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吃惊道,两根短眉毛,就这样影响你一生吗?
  她很决绝地说,是的,我只有拼力弥补。好在商家不断制造出优等的眉笔,我画眉的技术天下一流。每天,我都把自己真实的眉毛隐藏起来,人们看到的都是我精心画出的美轮美奂的眉毛。不会有人看到我眉毛的本相。只有睡觉的时候,才暂时地恢复原形。对于这个空档,我也作了准备,我设想好了,如果有一天我睡到半夜,突然被火警惊起,我一不会抢救我的财产,二不会慌不择路的跳楼,我要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掏出眉笔,把我的眉毛妥妥帖帖画好,再披上一条湿毛毯匆匆逃命……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然后是深切的痛。我再一次深深体会到,一个人如果不能心悦诚服地接受自己的外形,包括身体的所有细节,那会在心灵上造成多么锋利持久的伤害。如霜的凄凉,甚至覆盖一生。
  至于这位走火也画眉的女子,由于她内心的倾斜,在平常的日子里,她的眉笔选择得过于黑了,她用的指力也过重了,眉毛画得太粗太浓,显出强调的夸张和滑稽的戏剧化了……她本想弥补天然的缺陷,但在过分补偿的心理作用下,即使用了最好的眉笔,用了漫长的时间精心布置,也未能达到她所预期的魅力,更不要谈她所渴望的信心了。
  眉毛很重要。眉毛是我们脸上位置最高的饰物。(假如不算沧桑之刃在我们的额头上镌刻的皱纹。)一双好的眉毛,也许在医学美容专家的研究中,会有着怎样的弧度怎样的密度怎样的长度怎样的色泽……但我想,眉毛最重要的功能,出了遮汗挡沙之外,是表达我们真实的心境。当我们自豪的时候,它如鹰隼般飞扬,当我们思索的时候,它有力的凝聚。当我们哀伤的时候,它如半旗低垂,当我们愤怒的时候,它——扬眉剑出鞘……
  假如有火警响起,我希望那个女子能够在生死关头,记住生命大于器官,携带自己天然的眉毛,从容求生。
  我眉飞扬。不论在风中还是雨中,水中还是火中。




做自己身体的朋友



  每个人都居住在自己的身体里面,从一出生到最后的呼吸时刻。这在谁都是没有疑义的,但我们对自己的身体知道多少?
  尤其是女性,我们的身体不但是最贴切最亲密的房子,对大多数女性来说,还是诞育人类后代最初的温室。我们怎能不爱护这一精妙绝伦的构造?
  我认识一位女性朋友,患了严重的妇科疾患,到医院诊治。检查过后,医生很严肃地对她说,要进行一系列的治疗,这期间要停止夫妻生活。她听完之后,一言不发扭头就走。事后我惊讶地问她这是为什么?为何不珍重自己生命?她说,丈夫出差去了,马上要回家。如果此刻开始接受治疗,丈夫回来享受不到夫妻生活,就会生气。所以,她只有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了。
  那一刻,我大悲。
  女性啊,你的身体究竟属于谁?
  早年当医生时,我见过许多含辛茹苦的女人,直到病入膏肓,才第一次踏进医院的大门。看她满面菜色,疑有营养不良,问起家中的伙食,她却很得意地告诉你,一个月,买了多少鸡,多少蛋……听起来,餐桌上盘碗还不算太拮据。那时初出道,常常就轻易地把这话放过了。后来在老医生的教诲下,渐渐长了心眼,逢到这种时候,总要更细致地追问下去。这许多菜肴,吃到你嘴里里的,究竟有多少呢?比如,一只鸡,你吃了哪块儿?鸡腿还是鸡翅?
  答案往往令人心酸。持家的女人,多是把好饭好菜让给家人,自己打扫边角碎料。吃的是鸡肋,喝的是残汤。
  还有更多的现代女性,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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