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毛驴与我-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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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先生。在请他译过几部作品相当满意後,乃请他重译《小毛驴与我》,初译品质已经相当好,不过距我心目中的理想仍有一点差距。因为原作是优美的散文诗,如果中译读起来不能让人感觉像一流的中文散文诗,又何必重译呢?我仔细修订了几页,兹举三例如下:
一 普儿
普儿长得娇小的,毛茸茸的,滑溜溜的,摸起来软绵绵的,简直像一团棉花、没有半根骨头似的。只有……
我删掉第一句四个“的”字,下一段原译:
它温柔可亲像小男孩、像小女孩,它强壮坚稳却像磐石。
星期天我骑著它穿过城郊野巷,那些衣著乾净、举止悠闲的乡下人停下来打量它。
修改为:
它温柔可爱像个小男孩、小女孩,强壮牢靠却像块磐石。
星期天我骑著它穿过城郊野巷,那些来自乡间,衣著乾净、举止悠闲的男士停下来打量它。
二 白蝴蝶
天色向晚,紫气蒙胧。暗澹的绿色和淡紫色天光仍流连在教堂的钟楼之外。上坡的道路包裹在阴影里,在风钤草、草香、歌声、疲倦和渴望里。突然有个黝黑的人,钻出围在煤袋堆里的破屋子向我们走来,他头戴便帽,乎持钊杖,嘴上的雪茄亮一会儿,丑陋的脸也泛一会儿红尤:普儿吓得後退……?这个人想用铁杆子戳小篮子,我没有阻止。我打开鞍囊,他什么也没看到。梦想的原料就这椽来去自如,无须隐藏,一毛钱税租也不用缴。
修改为:
天色向晚,紫气朦胧。暗绿色和淡紫色天光仍流连在教堂的钟楼之外。上坡的道路罩在阴影里,在风铃单、草香、歌声、疲倦和渴望里。突然有个黝黑的人,从煤袋堆里的破屋子钻出,向我们走来。他头戴便帽,手持剑杖,嘴上的雪茄亮了一下,丑陋的脸也泛了一下红光。普儿吓得後退。……那个人想用铁杆子戳小篮子,我没阻止。我打开鞍囊,他看不到什么值钱的东西。梦想的材料就这样来去自如,无须隐藏,一毛钱税也不用缴。
又如,第七篇原译:
我把丧服穿上,胡子修成拿撒勒式,外加一顶窄边帽,骑在普儿柔软的灰背上,看起来一定像个怪人。往葡萄围的路上,我们走到了最後几条街,阳光映在白石灰墙上使街道通明?适时候那些吉普赛小孩追了上来,彼头散发、油腻滑溜,使劲的棕色肚皮裸露在有红、有绿、有黄的破衣服间。他们尖声长叫:“疯子!疯子!疯子!”
我把它修改为:
穿上丧服,胡子修成拿撒勒式,外加一顶窄边帽,骑在普儿柔软的厌背上,我看起来一定像个怪人。往葡萄园的路上,我们穿过最後几条街,阳光映照白石灰墙,街上非常明亮,吉普赛小孩追在我们後头,披头散发、油腻滑溜,在有红、有绿、有黄的破衣服里露出他们结实的棕色肚皮。他们尖声长叫:“疯子!疯于!疯子!”
对於我的修改,林为正先生下但不以为忤,反而有闻过则喜的雅量。有些他全盘接受,有些则另辟蹊径,另外译出更好的文字。如第一段开头两句,他最後的译文是:天色向晚,青霭朦胧。绿而近紫的天光似有若无,仍流连在教堂的钟楼之外。上坡的道路笼罩在阴影里,笼罩在风铃花、野草香?歌声、疲倦和渴望里。
第二段中间的定稿则为
……街上十分明亮,吉普赛小孩在我们後头追赶,披头散发、油腻滑溜,有红、有绿、有黄的破衣服间,露出结实的棕色肚皮。
此我原先的修订更见高明了。
文学翻译是吃力下讨好的工作,字斟句酌,极费工夫。愿意“为伊消得人憔悴”需要有相当的理想和坚持。这一本薄薄的小书,林先生和我前後花了七八年反覆修改才定稿。付梓之前林为正的老师余光中教授特别为这个译本写了一篇介绍,为本书增添不少光彩。但由於我自己的耽误,让本书又推迟了一年才问世,译文若因此“後出转精”,也算功不唐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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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说明(2)
我们以十年磨一剑的精神推出这个译本,希望能得到
读者的垂爱与译评家的重视,若有任何不安之处,也欢迎读者随时指正。
书林苏正隆谨识
二OO一、七、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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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儿
普儿长得娇小,毛茸茸、滑溜溜,摸起来软绵绵,简直像一团棉花,没有半根骨头似的,只有那对黑玉宝镜般的眼睛,坚硬如两只晶亮的黑色甲虫。
我放开缰绳,它走追草地,用鼻子抚弄粉红、天蓝。
金黄色的小花。轻柔得几乎不曾碰触花办。我轻唤:
“普儿?”它便以愉快的碎步向我跑来,彷佛满面笑容,陶醉在美妙的躂躂声里。
给什么它都吃。它喜欢小蜜柑。喜欢颗颗都是琥珀色的麝香葡萄,还喜欢带著晶亮蜜珠儿的紫色无花果。
它像小男孩,小女孩温柔可亲,却像磐石强壮牢靠。
星期天我骑著它穿过城郊野巷,那些来自乡间,衣著乾净,奉止悠闲的男士停下来打量它。
“真是铁打的呀!”
没错,是铁打的。不单是铁,也是水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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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蝴蝶
天色向晚,青霭朦胧。绿而近紫的天光似有若无,仍流连在教堂的钟楼之外。上坡的道路笼翠在阴影里,笼罩在风铃花、野草香、歌声,疲倦和渴望里。突然有个黝黑的人,从煤袋堆里的破屋子钻出,向我们走来,他头戴便帽,手持剑杖,嘴上的雪茄亮了一下,丑陋的脸也泛一下红光。普儿吓得後退。
“载什么货?”
“瞧……白色的蝴蝶。”
那个人想用剑杖(注)戳小篮子,我没阻止。我打开鞍囊,他没看到任何值钱的东西。梦想的材料原本来去自如,无需隐藏,一毛税也不用缴。
注:剑杖是内藏刀剑的手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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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里的游戏
普儿和我踏著黄昏的微光来到村子里,冷得发僵,穿过陋巷紫色的阴影,巷底是乾涸的河床,穷孩子们相互吓著玩,假扮乞丐。有一个头套麻袋,有一个说他看不见,还有一个学跛子。
然後他们又忽然扮成别的样子,孩子总是这样:有衣服鞋子可穿,又知道母亲总是有办法找到食物给他们吃,他们便自以为是王子。
“我爸爸有只银表。”
“我爸爸有匹马。”
“我爸爸有枝枪。”
天亮就起床的表,杀不死饥饿的枪,走向贫穷的马。
接著他们围成圆圈。在重重夜色里,有个小女孩以单薄的童声——黑暗里一缕流动的水晶——像公主般唱起曼妙的歌:
“我是奥瑞伯爵的小寡妇……”
好叫很好!歌唱吧,做梦吧,穷人家的孩子!青春的第一抹红晕即将来临,春天会像乔装成冬天的乞丐,把你们吓坏。
“走吧!普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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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蚀
我们不经心地把手抨在口袋里,感觉额头上阴凉的影子细细拍抚,有如走入茂密的松林。母鸡一只只躲追棚下的鸡窝。四周的绿野暗了下来,彷佛罩上主祭坛的紫色桌布?远处的海映著白光,几颗星星微微闪烁。屋顶阳台的白色就要改头换面了!我们这些登上阳台的人用俏皮话对喊,有的妙、有的拙,在日蚀短暂的静默中,大家看起来小小的、黑黑的。
观察太阳的工具什么都有:看戏用的望远镜、了望镜、瓶子,薰黑的玻璃片c看的人到处
都是:上层阳台、庞房的台阶、阁楼的天窗、天井的格子窗,透过格子窗上蓝色,猩红色的玻璃……。
太阳刚才还以千变万化的金光,使万物变得两倍,三倍甚至百倍的硕大美好,现在不见了,少了黄昏这段攸长的过渡时期?天地一时荒凉、灰暗,好像太阳把全换成银,又把银换成铜:小镇就像一枚发霉的铜板,连一文都不值了?街道,广场、钟楼和山丘上的小路,都变得好凄凉、好渺小、普儿在厩房里似乎不像真的,变了,纸扎似的:一只不同的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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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意
一轮巨月伴随我们,浑圆而纯洁。在睡意沈沈的草地上,可以隐约看到荆棘丛里有几只不知谁家的黑山羊。我们路过时,有人悄悄躲起来……篱笆上方有株高大的各花,一街花蕊与月光似雪,树梢连上一抹白云,挡住三月繁星射下的利箭,保护小路……浓郁的橙花香……潮湿、静谧……巫婆的山谷……。
“普儿,真……真冷呀!”
普儿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胆怯,还是因为我害怕,忽然跑;了起来,纵追溪水,把月亮踏成碎片。看起来好像一丛透明的水晶玫瑰缠住它,想挽留奔跑的蹄子……。
普儿缩紧臀部好像有人要捉它,跑上了斜坡才感觉到不远处村落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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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
如果你跟小孩子一道上一年级,普儿,你会学习字母,学习怎么写字。你会聪明的有如蜡像里的那只驴子一样,蜡像陪伴头戴人造花冠的海女,海女立在玻璃柜中,一片肉色、玫瑰红和全色,在绿水中怡然自得;你会比巴罗镇上的医生和神父聪明。
但是,尽管你才四岁,却长得这么高大、这么笨拙。该坐在哪张小椅子?该用哪张桌子写字?多大的笔记簿和钢笔才够你用?围圈圈唱使徒信条时,告诉我。你该坐在哪里?
不行!多明蒂拉修女——那个身穿拿撒勒敬派紫色道袍的修女,腰间系条黄绳腰带和卖鱼的热耶斯一样——她恐怕会罚你在种著洋梧桐的院子角落跪上两个钟头,或者用长长的乾藤条抽你,或者把你午餐里的楹柠果乳酪吃尤,再不就拿张纸在你尾巴下烧,敬你的耳朵又红又热,像车匠儿子的耳朵快要下雨时的模样。
不,普儿,不行!你逼是跟著我。让我教你花朵和星星的知识:它们不会笑你傻大个儿,也不会把你当成那种名叫驴子的东西,给你戴那种怪帽子,帽子上装有两只红蓝双色滚边的大眼睛,像汽船上昼的一样,再加上一对巨耳,比你的大一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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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子
我穿上丧服,胡子修成拿撒勒式,外加一顶窄边帽,骑在普儿柔软的灰背上,看起来一定像个怪人。
往葡萄围的路上,我们穿过最後几条街,阳光映照白石灰墙,街上十分明亮,吉普赛小孩在我们後头追赶,披头散发、油腻滑溜,有红、有绿、有黄的破衣服间,露出结实的棕色肚皮。他们尖声长叫:
“疯子!疯子!疯子!”
绿色的田野就在眼前。光焰熊熊的苍穹,辽阔而纯净,仰望天空,我昂然张眼——耳边的噪音多么遥远!——将无尽延伸的地平线上莫名的安详,神圣和谐的静谧,收入
双眼的平静里。
远处山丘上的果园里,还有几缕尖叫声被细密地裹住,时而喘息,断断绩绩、挥之不去:
“疯……子!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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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大
“别怕,小子,怎么啦?来,乖乖……那不过是在枪毙犹大呀,傻瓜。”
对,他们在处决犹大。蒙都略吊了一个,恩美貂街也一个:还有一个在市府广场。昨晚,黑暗中看不见将犹大吊在阳台下的绳索,只看见犹大彷佛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托
在空中,一动也不动。假人头顶破旧的大礼帽,手穿女人的袖子,面戴大官员的面具,
下身穿著篷裙,在宁静的星尤下,看起来真是诡异之至!狗儿对假人吠叫,欲走还留;
马匹有所顾忌,不愿从底下经过……
听,普儿,钟声宣告大祭坛的布幕已经拉开了。城里头每一响枪声,我想没有一枪不是打在犹大身上的。火药的味道甚至飘到这里来。一枪,又一枪。
今天呢,普儿,犹大是议员、教师、律师,税吏、市长、接生婆:每个人在复活节前一天的早晨都弃老还童,假借一场笼统荒谬的春季复活的模仿仪式,趁机向仇家放
马後炮。
注:按当时作者故乡的习俗,每年在耶稣受难的最後一日,当地人制作丑陋的假人,代表犹大,以枪对之射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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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祷钟声
普儿你看,千万采玫瑰到处飘洒;蓝色的、白色的,没有颜色的……你还以为天空与玫瑰化成一片了。瞧!花办盖满我的额头、肩膀、双手……这么多玫瑰可以拿来做什么用呢?
这娇嫩的花来自何方?你知道吗?——我不知道呢。
每天给大地盖一件温柔的斗篷,轻轻给大地抹上粉红色、白色、蓝色……飘吧玫瑰,再
飘吧……就像安其利哥修士所作的昼,他总是跪著描绘天空。
总觉得这些玫瑰来自七重天上。一朵栗落在塔尖、屋顶、枝头,有如温润而略带色泽的飘雪。瞧,凡是粗硬的线条一经点缀,都变得细致!飘吧,飘吧玫瑰,再飘吧玫
瑰。
普儿,晚祷钟声响起时,尘世彷佛失去原有的力量,有股更高尚、更纯粹、更恒定的力量发自内在,使一切飞上星空有如神恩泉涌,繁星此时也在玫瑰丛间熠熠亮起。
飘吧,玫瑰……普儿,你看不到自己默默仰望苍穹的双眸,本身就是两朵美丽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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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地
亲爱的普儿,如果你比我先死,你不会被差役的小车载到咸湿的沼泽或山路边的水沟丢掉,像其他可怜的驴子或没人疼爱的马和狗一椽。你的肋骨不会给乌鸦剥露出
来,弄得血淋淋的,像火红夕阳下一副空洞的船壳一样,连乘六点钟马车到圣璜车站的商旅看了都会作鸣;秋天星期日午後,小孩们到松林烤松子吃时,大胆而好奇地攀爬上松枝俯瞰沟畔斜坡,也不会看到你僵硬浮肿地躺在水沟里,在蚌蛤间腐烂,而给吓到了。
别烦恼,普儿!我会将你埋葬在你深爱的松园里,那棵圆形大松树的脚下,让生命的宁静与欢乐陪你。小男孩在你身边玩耍,小女孩挨著你坐在小椅子上做女红。你会
听到我因为孤独而作的诗篇。你会听到橙园里浣衣女孩唱歌,井绳嘎嘎作响,令你永恒的安息更加愉悦清新。红雀、小十雀和其他莺类小岛儿,在树梢上终年不绝的幸福里,为你编织一个小巧的音乐屋顶,搁在恬静的睡眠和无垠恒定的苍穹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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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
普儿走追草原後便一跛一跛的。我跳下驴背。
“怎么啦,小家伙?”
普儿微微提起右前腿,露出蹄掌,软弱无力的蹄子只是虚踏在路面滚烫的沙子上。
我百般呵护,把它的前蹄翻过来检查红肿的蹄聿,不用说,比它的医生老达尔朋用心多了。一枝茁壮橙树的绿色长刺扎在肉里,像一把圆柱形的翡翠小匕首。普儿的痛
苦使我心疼,我把刺拔出来,领著这只可怜的小动物到黄鸢尾花盛开的小溪,让流水洁净的长舌舔舐它的小伤口。
後来我们继续走向白色的海,我在前,它在後,它依然跛著,还不时用鼻子轻推我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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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
它来了,普儿,那只活泼的黑色小东西,在马约山圣母画像旁的灰色鸟巢里,这个窝从不受人骚扰。这只不幸的鸟儿好像吓坏了。我想可怜的燕子适次是搞错时间了,像上星期下午三点钟日蚀时躲到鸡笼的母鸡一样。今年春天特别早卖弄风情,可是却冷得发抖,不得不把裸露的玉体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