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临证经验集-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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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10月13日
述 作 类
临证须辨疑似
治病首重识证,此为历代医家一致共识,如《临证指南》
曰:“医道在乎识证、立法、用方,此为三大关键”,“然三者之
中,识证尤为紧要”。而识征之关键在于辨证,何谓辨证?所
谓证,即是疾病发生发展过程中反映疾病某阶段本质之一种
概念。辨证是在全面搜集四诊素材基础上,运用四诊、八纲、
脏腑、病因、病机等基础理论,进行分析、推理,综合判断,从而
得出相对合理之证候诊断。然由于病者之体质、宿疾、病情轻
重、精神情志、服药机变、失治误治以及生活之环境、气候、地
域之类因素影响,常可导致证情错综复杂,出现近似、类似或
假似等疑似之证,混淆视听,致使医者一时难以确诊,其至真
假难辨,稍一疏漏,即堕五里雾中。如阴盛之极,格阳于外,反
见面红目赤、唇破舌裂、扬手掷足、语言错妄,一派火热之象,
初看似属阳汪,实则内真寒而外现假热;阳热之极,格阴而见
四肢发厥,热深厥亦深,僵卧如尸、不饮不食、口鼻无气、手足
逆冷,一派阴寒之象,初看似属阴证,实则内真热而外现假寒。
又如癌症患者,证实脉亦实,常见肢体懈惰、眩晕眼花、纳呆神
疲,似乎虚证;而劳伤中气之人,反见脘腹胀满,食则不舒、气
机壅滞、大便欠利,却似实证。以上仅略举数例,而临证之
际,疑似之证未可胜道。故李士材喟然感叹曰:“诸凡疑似之
症,不可更仆数。”而林珮琴于《类证治裁》自序中亦曰:“司命
之难也在识证,识证之难也在辨证,”“且于一症,错综疑似。”
因而抉别真伪、辨析疑似又为辨证不可缺之重大环节。
因为用以辨证之主要依据是四诊所得各种素材,所以辨
析疑似也须从深入细致地分析、比较此类素材入手。以笔者
之粗浅体会,其中似可侧重于主症、脉象及舌象之辨析。
一辨主症特点,推求同中之异。辨证方法是应用中医之
基础理论,对望闻问切四诊素材加以分析筛选、分类排比,然
后归纳综合,从认定主症开始。能否正确选择与识别主症,即
是能否正确辨证之重要标志。如果主症选择失误,常可导致
错误之证候诊断。
为防止主症辨识时可能出现之疏漏谬误,须对初步认定
的主症特点,深人辨析,理出证候初步轮廓,然后从尚未纳入
主症范围之四诊素材中寻求对主症初步印象之支持。同时,
要特别重视与主症初步印象不相符合或甚至截然相反之四诊
素材,务必仔细分析其形成之病因、病机及诊断意义,取得合
理解释,则相应不悖。如与初步印象不相协调,或别出机杼,
则应引起重视,认真推敲,去伪存真。若不能排除为假象,当
扩展思路,重新进行全面分析和认识。
乙亥(1995年)春夏之交,余诊一男子,年方半百开外。
自诉初得病时,时值仲夏,已是单衣时节,患者身穿绒装,犹自
畏寒不止,测量体温并不升高,及至盛夏,此症始消。此后频
年以来寒热常作,但体温并不甚高,每在37.2~38.5℃之间。
往昔感冒发热,一药便愈,今则屡药不效,不得已须静滴葡萄
糖液始能退热。但热退后自觉骨中蒸热仍存,终日有昏沉之
感。入夜必盗汗见于胸背。咳嗽发于夜半,白昼则较稀。咳
嗽特点为喉中作痒梗痛则咳,痒甚每致呛急,可见痰中带血,
并曾两次大口吐出暗紫色血液。一年内曾作两次胸透,除“肺
门纹理增深”而外,悉属正常。诊断之初步意见为“老慢支?
发热待查”。断续服药两年末见效机。余诊见脉小弦,舌质淡
红,苔薄白,余症一如前述?于是分析证候:其患者主症中发
热、咳嗽二症似属外感,却无畏寒、流涕、咽痛、恶风等外感症
状,显非外感可知。发热特点为体温不高,但反复发作,用解
表退热药及抗生素效果不佳。此等发热不具外感及阳性炎症
发热特征,却呈慢性久病特点。热退后有骨蒸现象,此热当虑
为阴虚潮热。咳嗽夜甚昼轻,于咳无痰,喉中作痒则咳,为肺
阴亏损、木火刑金。加上盗汗、咯血,已具肺痨四大主证(咳
嗽、咯血、潮热、盗汗)。脉象舌苔亦与此推断相应不悖,故此
病首当考虑为肺痨病,阴亏火旺证。两度胸透未见病灶,可能
与机器性能有关,改摄胸片,明确显示右上肺结核。给予对证
治疗,病渐向愈。
对于症状不典型,难以分析代表疾病本质之主症者,当从
其病史、体质、发病之气候、环境、服药机变等相关因素,加以
分析推理,透过现象,把握本质。
1975年6月底治一刘姓女青年,忽发寒热,其时月经适
行,又因天气较热而误食冰砖,以致经汛立止。自此寒热不
退,左胁疼痛,肌灼无汗。经西医反复检查,均无明确诊断。
日服西药退热片三次,则热不至,或虽有而不甚。一日停药,
则必热逾39℃。如是二十余日,终不得解。邀余为之诊治。
诊其脉仅略见弦,舌苔无明显异常。余思之再三,深感棘手。
此证似伤寒热入血室而实非:左胁疼痛虽似《伤寒论》第143
条“胸胁下满”一证,患者却无“结胸谵语”情状,且该条当“脉
迟、身凉,”“经水适来”而未必断。又“经水适断”虽似《伤寒
论》第144条,而患者之寒热又非“发作有时”“而故使如疟
状。”抑且时值仲夏,未见感寒因由,故患者之寒热未必由于伤
寒。试以通经活血之方加鲜藿佩投石问路,二剂热减至仅有
几分。然左胁之痛加甚,显然胁痛非因血结,发热不由血滞。
试投小柴胡汤及银花、连翘、郁金、板蓝根、生甘草、生谷芽等
清解之品,发热如故。先后治之旬日不见功。余于是作如下
思维:其一,发病时当暑月又无感寒见证是温邪,而非寒邪,患
者仅感发热而无其他症状,可以推测病尚在表。经行误食冰
砖,邪机冰伏于少阳三焦,与伤寒热入血室证病因虽异而邪阻
少阳枢机则一。其二,服西药退热片或中药藿香、佩兰,寒热
可退,知其邪陷不深,仅在少阳枢机之地,故投以表药,尚可开
腠泄热,但终因病不在表而治之无功。其三,患者脉见弦数,
弦为少阳正脉,数则为热。弦数之脉于此处当主热郁少阳。
其四,伤寒热入血室可用小柴胡汤加生地、丹皮、桃仁、丹参等
治疗,而温病热伏少阳当用蒿芩清胆之法。但患者发热日久,
必伤阴津,亦宜顾及。于是在所服方中选取一方加青蒿:(金
银花9g连翘9g青蒿9g地骨皮15g天花粉15g郁金
9g板蓝根15g生甘草3g生谷芽12g)仅服三帖,热竟退
净,左胁之痛亦除,自此痊安。
二辨特异脉象,诊察体内信息。脉象为机体自动反映生
理、病理信息之窗口,为正确辨证提供依据,于辨析疑似证中
功有独擅。在脉证相符情况下,脉象能反映患者疾病之内在
本质、属性、病变部位以及五脏六腑与病变之相互关系,甚至
可以审察疾病之预后或转归。故而《内经》曰:“微妙在脉,不
可不察。”关于辨脉之意义与方法,李士材于《医宗必读》中
曰:“大抵症既不足凭,当参之脉理。脉又不足凭,当取之沉
候。彼假症之发现,皆在表也,故浮取脉而脉亦假焉。真症之
隐伏,皆在里也,故沉候脉而脉可辨耳。辨脉已真,犹未敢恃,
更察禀之厚薄,症之久新,医之误否。夫然后济以汤丸,可以
十全。”八纲辨证中除阴阳为总纲,表里定病位外,惟虚实示疾
病之实质,寒热标病变之属性。景岳于《全书》中曰:“虚实之
要莫逃乎脉”,而寒热真假“察此之法,当专以脉之虚实强弱为
主”。可见脉法在四诊之中并非虚设,临证之际辨伪析疑,当
有重要参考价值。
近代太仓名医王雨三先生善于运用脉法辨治疾病,如其
于痰饮水气病必见沉弦脉始作饮邪治疗:左脉沉弦为水蓄膀
胱,用五苓散;右脉沉弦为水在胃肠,用控涎丹。又如清阳下
陷或阴火上僭之病,寸强尺弱者宜降宜潜;尺强寸弱者宜升宜
提。又如左三部细弱为真阴亏损,更兼右尺细弱始为元阳不
足。余曾诊一老妪,患有胆囊炎宿疾,屡药不效,除胆区疼痛
外,兼感神疲乏力、腰膝酸软,来询治法。余诊其脉左三部沉
细乏力,右尺亦然。显见真阳不足,与其自觉腰酸乏力之病机
亦相一致。此时胆痛适值缓解,宗《内经》“急则治标,缓则治
本”之旨,余断然据脉疏方,投金匮肾气丸,药后大效。续治数
月,原方未动,不仅精神渐振,体质改善,且胆囊炎竟亦消失。
患者之胆囊既有炎症,治疗却用桂附热药,此则为辨证论治真
谛所在,有是证,必用是药也。
再举腰痛一例以为证。某局副局长之尊阃,年逾半百,家
务繁忙。偶患腰痛,谓是操劳过度所致,然来势甚猛,几致不
能操作家务矣。服药半月不效始邀余诊之。余察其痛处,不
见红肿青紫等外症,按之痛亦不甚,而转侧及俯仰之间,则自
觉疼痛剧烈。诊其脉两尺特弱,而气口独强。余虑其年高之
尺弱,肾将惫矣,而遗其气口独大之脉。给予胡庆余堂之腰痛
片内服,作肾虚腰痛治疗,并于局部及腰腿经络相关之处针刺
之,三次不应。余细细推究症情脉象,忆前人曰:人迎独大为
伤风,气口独大为伤食。询之,确于病前有伤食史,嗳腐吞酸、
大便酸臭之症尚未全消。因思肾气之弱为体质使然,原非一
日而致,其腰痛当不因于此。食伤胃脘,土气敦阜。胃为十二
经之海,其气与诸经之气相出入,胃气壅遏于少阴通途,不由
腰痛不作也。加投保和丸,与腰痛片同服,不再行针,不数日
腰痛若失,后亦未发。此证余始治时为错辨病源,误将胃实认
作肾虚。一经纠正,则其效立见。临证之间,凡遇显然而独特
之脉象,宜加注意,切莫随意放过,当合四诊,详加推求,常能
得到意外收获。
又如曾诊一八旬老妪,夙患消渴,尿频已司空见惯。忽一
日发热,屡问其症,皆曰无之,医作外感治不效,投予清解亦不
应,治之旬日不为功。诊其脉左手沉数有力,脉书曰:浮以候
心肺,沉以候肝肾。今左手沉数,而不见肝肾阴血病象,当属
膀胱水腑湿热,送验小便,示为尿路感染,服诺氟沙星一药而
安。由此可见,脉学神秘主义固非,脉学虚无主义亦非,两者
皆不足取。当以实事求是之科学态度,对待数千百年为炎黄
子孙之健康屡建功勋之脉学国宝。
三辨舌质舌苔,探测疾病真情。西吴杨云峰于《临证验舌
法》一书中尝曰:“即凡内外杂症,亦无一不呈其形、著其色于
其舌。是以验舌一法,临症者不可不讲也。”又云:“于是临症
之下,于舌必看其形、审其色,合诸脉症,而有心得其秘焉。据
舌以分虚实,而虚实不爽焉;据舌以分阴阳,而阴阳不谬焉;据
舌以分脏腑、配主方,而脏腑不差、主方不误焉。危急疑难之
顷,往往症无可参,脉无可按,而惟以舌为凭。妇女幼稚之病,
往往闻之无息,问之无声,而惟有舌可验。是以阴阳虚实,见
之悉得其真;补泻寒暄,投之辄神其应。”杨氏斯语,已充分阐
明舌诊之重要临床意义,可见舌诊为辨证之际,尤其辨析疑似
之时,不可或缺之重要手段。舌质舌苔直接反映人身气血津
液之盛衰及邪气之浅深进退,因而舌鉴实为观察人体黑箱内
病变之镜子。于证情疑似难辨之时。从舌诊常可获得可靠证
据。
如余曾治某单位周书记,暑月患发热,体温持续于
37.3~38℃之间,自觉倦怠乏力、纳差神疲,略恶寒,无汗出。
医家断为“感冒”,服中西药旬日未应,前来余处就诊。诊知病
属外感无误,但脉无异常,而舌苔薄黄微腻,当为感受湿浊,不
见头重如裹,胸闷不畅等湿邪上受见症,是感邪较轻而然。于
其原服之辛平解表方中,加入鲜藿佩,服两帖即解。又曾治一
慢性浅表性胃炎患者,中脘饱胀、嗳气、泛恶、嘈杂不适,病已
数年,久治不愈。余察其舌边尖色较红而中心舌质淡嫩,苔布
薄白。此种舌象为气阴两虚稍夹内热之候,因而撤去原服补
气、消导、清热解毒之剂,予以旋覆代赭汤合济生橘皮竹茹汤
加减,益入养胃生津之品,三服而嗳气、泛恶顿止,胀满大减,
续服两周,诸症消失。
又曾诊一哮喘病人,患病已十五年。初病发于春秋,渐次
冬夏亦发,一年之内几无宁日。与之对坐,哮鸣之音凭耳可
闻,不时张口喘息,喘甚时吐痰粘韧,咯出不易。有胃溃疡病
史,大便时溏,日行二三次。纳差神疲,面色青黄不泽,肌脆肉
薄,骨骼损小。凡遇过敏物,无论饮食入口,或吸入气味,喘病
必发。因而中西医家皆从过敏性哮鸣论治,虽终年药不离口。
但都仅能稍稍控制,且随时间推移,病势逐年加重。余诊之:
左脉细微,一息六至;右脉小弱而软。据此脉症,似属脾肺气
虚为本,痰浊阻肺为标。发作时急则治标,当涤痰降逆平喘,
病缓时宜培土生金、健脾益气。然一观其舌,认识即时全变。
患者舌质淡红,苔则中根部淡黄微腻,前半部剥苔,约有四分
之三处无苔,苔剥处舌面粗糙,表层笼罩轻糜,舌边及唇颊粘
膜有黄色溃疡数点。据此舌象结合脉症,为肺胃阴津亏乏,津
乏则生内热,虚热蕴蒸于上则口舌糜烂,此为病之本。痰热蕴
肺.肺气肃降无权而逆上作喘,为病之标。治法当养肺胃阴液
以敛虚热,清肺化痰降逆以平其喘,标本兼顾,虚实同治。更
参西医过敏之说,合入脱敏之药。用药大致为银柴胡、防风、
五味子、南北沙参、麦冬、玉竹、桑白皮、杏仁、象贝母、款冬花、
黄芩、葶苈子、鱼腥草、黛蛤散、麻黄(少量)、甘草、白果、地龙、
黄芪等随证选用。药后迅速见效,喘减痰稀,三月后,口舌溃
疡消尽,大便亦转正常。但究属缠绵顽疾,虽节节见效,而非
持久服药不为功。患者亦有恒心,断续服药两年余,渐得基本
缓解。如无舌象提供确切不移之辨证依据,何得稳操胜券哉!
此皆合参四诊而倚重于舌诊取效之例,临证之时细心体认,必
有助于疑似证候之辨析。
医家治病效果之优劣,首先取决于辨证之正确程度,而辨
证之正确与否,与辨析似疑密切相关。灵活运用四诊八纲,抉
真伪、辨疑似,把握疾病实质,则为正确辨证之重要前提。疑
似之处常为真情隐伏之地,临证家慎毋忽诸。
无形主宰意念力
现代医学对于健康之定义,包括身心两部分。祖国岐黄
之学虽无专门之“医学心理学”,而心理因素对疾病发生、发
展、转归及预后之作用与影响,素为医家所重视。医学典籍
《内经》中已不乏精神、情志活动影响疾病之论述,如《素问·举
痛论》:“怒则气上,喜则气缓,悲则气消,恐则气下”,“惊则气
乱”,“思则气结”。《玉机真藏论》:“忧恐悲喜怒,令不得以其
次,故令人有大病矣。”可见精神情志调节失常,人体气血正常
运行及脏腑间之协调平衡即遭破坏,而变生疾病。反之,精神
情志活动正常,调节合宜,则气血通畅,脏腑安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