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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当代2007年第3期-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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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说,是他自己说的,他的态度很好,全承认了。他说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干的,和别人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白麦说,他说是他干的,你们就当真了。我说是我干的,你们怎么不相信?
  他们说,我们分析了你们两人说的,我们以为他说的更可信,因为他是看守所所长,只有他能打开脚镣,能让他逃走。他们还说,大姐,说真的,这个结果,让我们很高兴,许多干部和群众都很高兴。
  白麦说,那你们怎么处理李山了?
  他们说,这还用说,当然要把他关进劳改队呀。
  白麦说,你们怎么可以这样?
  白麦的脸色变了,话音也变了。几个人看着白麦,有点不明白,本来想着应该受到表扬,没想到还让首长夫人发了脾气。

  尽管几个人都说把李山关进了劳改队,白麦还是有点不相信,因为这个事的前后经过,她心里最清楚。不管这个事怎么搞,也不至于让李山进劳改队,顶多说他没坚持原则,听了她的命令,给个处分算是到头了。
  回到家里,等老罗回来,问老罗是不是真的把李山关进了劳改队,如果老罗说是真的,那就肯定是真的了。
  如果是真的,那她一定要改变这个结果。
  等到半夜,没有等到老罗,只等到了一个电话,是老罗的秘书打来的,说边境线上发生了一些情况,让老罗去处理。大约一个星期后回来。
  一个星期时间并不长,但白麦等不了。
  白麦决定去下野地,她要亲自去看。

  3

  眼看就要抓住胡铁了。
  骑兵小分队的队长,用他的望远镜能够很清楚地看到他。队长笑了。他想起了一句俗话,坛子里捉乌龟,十拿九稳。队长看着跑动在荒野里的胡铁,觉得他真的和乌龟没有两样。
  既然追的是乌龟,当然不用着急。马队跑一夜了,也需要休整一下了。于是队长放下了望远镜,让士兵停下,给马喂草。扎起锅灶做饭吃。他确实有点累,有点饿了,他想睡一会儿,等天再亮些,最好等到太阳出来,在太阳下,发动攻击。
  想得挺好,却没能实现,不是胡铁本事太大,逃出了他的包围圈,也不是他的指挥失误,而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一个变故,改变了整个事情的进程。
  就在太阳快要从地平线跳出来时,场部通讯员骑马送来了紧急通知,要队长带全部人马撤回,马上回,一分钟也不能耽误。队长是军人,明白命令这个东西有多厉害。没有办法,只好举起望远镜,再看了胡铁一眼。
  一个男人的背影,正渐渐消失。
  带着骑兵小分队赶回下野地,问有什么事。马场长说,开会,开大会。队长说,开什么大会?马场长说,传达中央文件。队长说,马上就要抓着胡铁了。马场长说,没有办法,上面说,要紧急传达中央文件,一个人也不能少。
  这一天,下野地的人没有一个人下地干活,全集合起来,参加一个大会。在这个大会上,全下野地的人头一次听到“文化大革命”这个词。他们听得有点糊涂,觉得这个革命和他们关系不大,因为他们是当兵的,是种地的,是开荒的,不是文化人,干的也不是文化方面的事。

  4

  到了下野地,白麦甚至顾不上去看白豆。一下车,她就找到了马场长。
  她问马场长是不是真的。马场长说,是真的。白麦说,带我去看看。马场长说,有点不合适吧?白麦说,快带我去看。
  白麦发脾气了。马场长只好说,行,我带你去看。

  下野地的人,都干活,只是劳改队的人干活,和别的人不一样。劳改队的人是犯人,犯人干活,要干最重的活,最累的活,最脏的活。
  正在中午,别的人全在睡午觉,犯人不能睡。荒野地的一大片空地上,犯人们在打土块,也叫脱土坯。把泥巴装进木头模子里,端起来,跑到指定的地方,扣到地上。这些泥巴的土坯,很快被火一样的阳光晒干,变得坚硬起来。这些土块用处大得很,农场各种建筑,差不多全是用它们盖起来的。
  不管身体强弱,一天都要完成一定的数额,完不成就要受到惩罚。不想被惩罚就要拼命干。
  犯人们全穿着短裤,在太阳下面,端着十几斤重的土块模子,不停地奔跑着。
  白麦还没有走到他们跟前,拿枪的哨兵就拦住了她。白麦回过头,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马场长。
  马场长说,把李山喊过来。

  李山跑过来。李山只穿着短裤,光着的身子上,全是泥巴点子和汗水。李山被剃了光头,脸被晒得更黑,一只眼有点青肿,好像刚被打过。
  李山这个样子,白麦有点不敢认。才一个多月没有见,李山已经完全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李山一眼就认出了白麦,看着白麦,他有点不好意思。还有点意外,他没有想到白麦会来,至少没有想到白麦这么快来,会在这个时候来。
  白麦说,你为什么要说是你干的?李山笑了一下。白麦说,你知道你这么做有多傻?李山又笑了一下,这一笑,让他的样子,真的看起来有点傻。
  白麦还想再说点什么,可那边有人在喊李山,让李山快回去干活。
  李山对白麦说,我得回去干活了,要不,我就完不成任务了。说着,转过身往回跑。跑了几步,又转过身,对白麦说,我没事,你放心吧。
  这时候,白麦看到他身上汗水,洒落在地上,干热的土,让滴落的汗水,一下子化成了白烟。

  白麦让马场长放了李山。白麦说搞错了,李山不该关进劳改队。
  马场长说别的事,他可以说了算,这个事,他做不了主。
  白麦知道和马场长是白说,也就不想再说那么多。
  白麦知道要改变这件事的结果,只有一个人可以做到。

  回乌鲁木齐以前,白麦去看了看白豆。
  把事情的经过全说了,白豆心里不好受。劳改队是什么地方,白豆知道,胡铁关在里面时,白豆常去。白豆说,真委屈了李山,不知要让他吃多少苦。
  白麦说,他是为我吃的苦。
  白豆说,也是为了我和胡铁。
  白麦住了两天就要走,白豆说刚来就走呀,再多住两天吧。白麦说,我得赶紧回去,我得想办法,不能让李山在劳改队受那么大罪。
  白豆说,这个李山,真有点像胡铁。
  白麦说,可胡铁没有像他这样,硬把犯法的事,揽到身上,自己把自己送进劳改队。


  第九章 秋风不知落叶多少

  1

  说想办法,其实白麦也没有什么办法好想。
  坐在回去的车上,白麦不停地想。她如果说,把李山放了,老罗肯定会说不;她说事情是她干的,让她进劳改队,老罗肯定更会说不。老罗总是说不,她怎么办?

  果然和白麦想的一样,老罗一连说了好几个不。
  老罗不但说了白麦想到的不,老罗还说了白麦没有想到的另一些话。
  老罗问白麦,为什么要这样去帮李山?
  白麦说,他救过我的命。
  老罗说,这么说,你想报答他?
  白麦说,不是报答,是他真的很冤枉。
  老罗说,我相信组织的调查。
  白麦说,你更应该相信事实。
  老罗说,白豆和你亲如姐妹,你帮她,我理解,李山这个男人,和你什么关系都没有,你要这样帮他,就不能不让人多想了。
  白麦说,多想什么?
  老罗说,你说,上次在山里,他救了你以后,你们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我见过他,知道他年轻,长得也英俊。
  白麦瞪大了眼睛看着老罗,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老罗会说这样的话,因为太意外了,白麦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
  老罗说,行了,我是个大度的人,就算你们过去有什么事,我也不去追究了。
  白麦说,你不要胡说。
  老罗说,不让别人胡说也行,只要你从此后再也不提他的名字和他的事。
  白麦说,这么说,你是真打算不管这个事了。
  老罗说,你也知道我有多忙。有多少大事,我都管不过来,这样的事,你就不要来烦我了。说真的,这个结果,我觉得挺好。
  白麦说,不行,别的事,你可以不管,这个事,你一定要管,不管不行。
  老罗笑了一下,老罗说,那好吧,我告诉你,我真的不会再管这个事了,而且也不许你再管这个事了。
  白麦愣住了。看白麦这个样子,老罗就又笑了一下。老罗说,你总不会为这个事,不和我过了吧?
  怎么也没有想到,老罗还会说出这个话。这个话,像一个棒子,敲在白麦的脑袋上。
  白麦直直地看着老罗。

  2

  老罗的一句话,虽说像一个棒子,敲在白麦的脑袋上,却没有把白麦敲晕,也不会把白麦吓住,相反,倒是把堵在白麦心头一堵墙敲开了。一间黑黑的房子开了个窗子,一道光亮刷的一下照了进来。
  白麦一下子想到了两个字:离婚。
  这并不是两个什么了不起的字,但白麦真的从来没有想到过。从和老罗结婚后,不管遇到了什么事情,白麦还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两个字。
  在白麦长大的村子里,不管女人受了多大的委屈,决不会想到离婚,实在受不了,她们会想到去死,有的去跳河,有的去上吊,有的去喝药,但没有一个去离婚的。
  说起来,白麦当了干部,也知道离婚不算个什么,但白麦还是没有把这两个字和自己联系到一起。女人结了婚,可以离,自己结了婚,这一辈子就不能再变了。
  许多事,都是这样,你从来没有想到过,一个很偶然的原因,它出现了,你就被改变了。

  白麦想,其实她早就该想到这两个字的。
  那次不经过她同意,偷偷地让医生给她做了结扎,让她不能再生孩子。还有,答应了要帮白豆,可到最后也没有帮,不仅没有帮,秋收动员大会上,还要再把胡铁关进大牢,硬是逼着胡铁飞出一片刀子。明明知道胡铁不是故意杀人,明明胡铁回来自首了,还有那么多人签字,为胡铁叫屈,他还是让法庭判了他的死刑。
  不要说有这么多事,随便拿出一件来,都可以成为白麦离婚的理由。
  不过,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白麦可以不再提起。白麦可以再给老罗一个机会,只要老罗能在这一件事上,能按白麦说的去做,白麦仍然可以做到不提那两个字,还和老罗好好把日子过下去,甚至可以加倍地对老罗好。

  两个字,让白麦想了两天。
  两天里,白麦几乎没有说话。
  白麦不说话,老罗也没找白麦说话。老罗知道白麦为什么不说话。
  白麦不说话,说明白麦在想。老罗没有问白麦在想什么,他想白麦会自己想明白的。白麦虽然不太懂政治,可还不是个笨女人,老罗不着急,老罗知道,白麦想明白了,会主动来找他说话的。

  果然,第三天晚上,老罗正在看报纸,白麦倒了一杯茶,放到老罗跟前。白麦说,老罗,我想给你谈谈。
  老罗放下报纸,看了看白麦,脸上带着微笑。
  还没有听到白麦要谈什么,老罗已经知道白麦要说什么,所以老罗脸上才有了一点笑。他想,等白麦把话说出来后,怕是他会笑出声音来。
  老罗说,你说吧。
  白麦说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说的,显然是想让老罗听得更清楚。
  白麦说完了。老罗也听明白了。
  只是听完了白麦的话,老罗不但没有笑出声音,连最初的一点笑也没有了。一张脸上,像晴朗的天空,突然涌来了大片乌云。
  白麦说,李山没有放胡铁跑,是我把胡铁放跑了。请你把他从劳改队放出来,如果你不放他,我就和你离婚。

  3

  老罗没有笑,可老罗也没有愤怒,老罗不相信白麦这么说了,会这么做。
  许多人都是这样,有些话一定要说,但却不一定要去做。
  老罗想给白麦一个台阶。老罗说,我给你讲个故事,是个真事,有一次打完了仗,在一个村子休息。一个当兵的,半夜爬起来,摸到了房东屋子里,把人家的一个大闺女给搞了。闺女和母亲哭着来找我。当时,住在她家院子里是一个班,我把一个班的全喊来了,让受害的闺女指认。可闺女说,当时太黑了,没看清脸。没有办法,只能让干了这事的站出来,可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你说,这个时候,该怎么办?
  白麦说,我怎么知道怎么办?
  老罗说,如果不把干坏事的家伙找出来,让他受到惩罚,对不住老百姓,这件事就完不了。可都不承认,就找不到那个家伙。我就把班长找到了一边,对他说,把那个坏家伙找出来,找不出来,就是你干的。班长领着一个班的人,到屋子里商量,商量好大一阵子,出来了,班长对我说,找到了。说着,指着一个小矮个子说,就是他干的。那个小矮个子说,不是我干的,冤枉我。可别的人都说是他干的。我一听,也不再多问,马上让人把他枪毙了。
  白麦说,那到底是不是他干的呢?
  老罗说,也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白麦说,那就等搞清楚了再说嘛。
  老罗说,天底下,不是每件事都能搞清的,而天底下,有些事情就是搞不清,也得有个结果。
  白麦说,你说的这件事,和我说的事有什么关系?
  老罗说,事情是没什么关系,我只是让你知道,有些事一旦发生了,就一定要有人去承担后果,而这个人是谁,有时就不那么重要了。
  白麦说,我还是听不明白。
  老罗说,好好想想,你就明白了。

  正好外地有一个会,老罗又出去了几天。
  几天后,老罗回来了。老罗还给白麦买了一条头巾,一条如麦穗一样金黄的头巾。还没有进家,想到了白麦说的事,老罗想过了这几天,白麦可能已经不那么想了。只要白麦不说,他一定不问,就像那个事没有发生过,就像白麦的话从来没说过。
  一进屋子,老罗就把头巾拿了出来,老罗经常出差,可给白麦买东西,还是头一回,按说白麦不能不重视,可白麦偏偏像没看见一样,迎上去的第一句话就是那件事。
  看样子,这些天,白麦一直想着那件事,而且想法并没有一点改变。
  老罗装糊涂,故意问什么事?
  白麦说,放李山的事。
  老罗说,这个结果已经不可能改变了。
  白麦不再问了,转身走进了里间房子。
  老罗不明白白麦进里边房子干什么去,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想走进去看看。门还没有推开,门又开了,白麦又从里边走了出来,手上多了一样东西。
  这样东西,是应该放到房子的角落里,不该提到白麦手上的。
  那是一只木箱子。
  老罗看到了白麦手中的木箱子,问白麦要干什么。
  白麦说,去下野地。
  老罗说,为什么要去下野地?
  白麦说,我不能让别人替我去受罪。
  老罗说,你这么做有什么用?
  白麦说,我要去把他从劳改队替换出来。
  老罗说,这是不可能的。
  白麦说,至少我的心里会好受些。
  老罗说,你想好了?
  白麦说,是的。
  老罗说,你再想想。
  白麦没有说话,提着箱子往外走。
  白麦双脚跨出了大门,她的步子很沉稳,显然她早想好了要怎么样跨出这一步。

  白麦走出了大门,却没有走出院子。
  看到白麦真的要走了,老罗想到了一句话:好男人不会和女人一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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