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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寂寞妖红-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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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灯芯轻爆声极细,齐王却身体一震,忙俯身看榻上人,脸色腊黄里透出青灰,紧紧闭了眼,睫如蝴蝶,那双瑰丽宝珠般的眼必是在静静枯萎,虽然它曾经清冽妩媚,如炎夏烈日下仅存的一脉幽泉,令人偶一注目,便要碎了魂魄。
  当太医战战兢兢地把少相伤情说出来时,他已不想杀人或发怒,自第一眼见到少相,他便知道,如此濯濯春风、清露梨魂的少年,本不该出现,也不会留得住。
  他终要失去他了,这些年梦魇般幻想了种种生离境地,却还是未料到会有这样的死别,所有的狷介清傲与仙姿缥缈,不过是两只隔了色欲幽河偷偷觊觎的鬼魅,在经历过挣扎、焦躁、绝望之后,终于又要灰飞烟灭。
  喝退了所有的人,只有他独自守护在榻旁,握了少相的手,长夜过后便是天明,奴婢们都不敢休息,他们缩在门外,窸窸窣窣暗鼠般低语,说了些什么?有什么重要?他小心了这么些年,早已厌烦倦怠,如同对自己。
  他等着。
  人死前总有回光一现,这是上天特赐的恩惠,赏给仍生存的鬼,同已入黄泉口的鬼。
  少相再睁眼时果然有异乎寻常的神采,且皎皎自知,他勉强笑,“澶,我快要死了,不然怎么会这么清醒,回光返照一说果然灵验。”
  齐王点头,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面上泪如雨下,于是拼命点头。
  少相叹:“其实也是好的,为你死,总比躺在床上老死值得,不必去看将来的事,你娶了谁,我又要娶谁,都不必看了。”
  “隆。”齐王叫,声音贴了僵硬的唇齿,有种别样的诡异陌生。
  “或许是我多心,狭隘,可是澶,我嫉妒唐流。”少相说,他肌肤苍白如纸,眼珠却是墨黑,仿佛脸上只剩下这双眼,哀恸地看牢齐王,“记得那次她在花园跳舞,你目不转睛地看住她,那一刻,我真是恨她入骨。那么多歌姬美人,你从来不曾一顾,可那天在园中,我突然明白,如果给你足够的时间,你必会喜欢上那样桀骜不驯的女子,我妒忌她,竟能得你这一回眸。”
  他声音微弱,拼全力把话说完,立刻气喘吁吁,脸上腾起红晕,他睁大眼,奋力嘶叫:“澶,只可恨,我并不是个女子。”
  终于,他大力咳起来,浑身颤抖,唇边涌出血沫,齐王情知不妙,也不叫人,扑上去捺住他身子,急道:“隆,不要再说了!”伸手在他胸前推拿,要努力助他理顺呼吸,可少相仍是狂咳不止,几乎透不过气来,他拉了齐王的手,指尖将他肌肤刺出血来,如一只无形的手将他随意扭曲抽动,呼吸渐渐只出不进,齐王瞪红了眼,抱住他,突然大叫一声:“隆,放心,我决不会娶任何人!”
  太后却正好于此刻开门踏入,这一声如雷重击,将她劈呆,身后宫人侍卫瞠目结舌,吓得扑通通跪了一地。
  病榻上齐王已抱了少相尸身,肩头抽搐,压抑、疯狂、凄厉、呕吐般的哭泣,似一只血淋淋的金勺在体内寻遍,剜肉切筋挤髓,划过骨,痛不可挡。
  太后踉跄地,转身逃出去。
  她喜欢在裙腰上垂系缨络玉环,平时轻脆宛若清音,此刻却乱如惊涛骇浪,一路丁丁当当朝外狂奔,发上金钿宝钗一路坠洒,宫人跟随沿途捡拾,太阳下琉璃瓦明亮刺目,太后力竭,倚在假山旁喘气不止,脸上仍是瑟瑟地抖,面皮浮肿颤动似随时会脱落,露出下面青筋红丝的一张真面目,血肉模糊,狰狞如鬼。
  她举袖掩面,似要将这张面皮强按回去,细线柔笔描画的胭脂香粉糊作一堆,如某日她半夜起来照菱花镜,没有了金珠宝玉、浓粉艳脂,皱纹纵横如龟裂的土地。
  她只觉灰心,疲惫不堪,甚至不想把衣袖放下,这张老脸,还有往日一切美景佳境,在耳旁喀拉拉毁了一地,碎裂到只有从头修补,为什么,所有的事情总是重复破碎,她收拾了这些年的残局,于空洞废墟上堆出繁花似锦,可毁灭只须略略一指,一句话、一个人,整匹绣花绸缎上便挑了丝,于是逼得她打起十分精神迎战,事到如今,不是不可以,但,她也累了,懒得再动一根手指。
  第八节 祭子娇红
  唐流在去牢房的途中遇到太后,猛吃一惊,几乎疑心自己眼花,没有了精心妆扮与沉稳仪态,太后不过是个平凡老妇人,容色早败,且忧心忡忡。
  “少相死了。”太后,眼珠异样的涤浊,再无往日精明锐利的光芒,她茫然看住唐流,越看越幻化出长公主的影子,于是叹,“你们都在怨我吧,虽然不说话,可一个个心里恨毒了我,我会不知道吗,什么时候你们才能体会出这一片苦心,哪怕一言半语,也不枉我费心至此了。”
  她说得可怜,垂垂老态毕现,唐流皱眉,倒也狠不下心再用话去刺她,侧过头只当没听见。
  “你并不知道。”太后喃喃地,上去抚她脸上伤疤,“任何东西底子里都是丑的、坏的,只有在表面做文章,所谓的光鲜齐整哪个不是粉饰太平,何必太过认真呢?”
  “但我对面上的光鲜齐整并无兴趣。”唐流忍不下去,挥袖拂开她的手,反驳,“若是你还是一味强加太平予我,只怕终要拼成两败俱伤。”
  “唉。”太后被她顶得心痛,摇摇头,“我怎么再会逼你?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逼你又有何用,看来,我只有放你嫁给平将军了。”
  “是吗?”唐流看她两眼,“你又要我脸上贴了金箔去嫁给平吗?这样做岂不是换汤不换药?”
  “你这孩子,脾气也太过强硬了,难道非要把自己迫到无路可走才会明白?”她上来拉住唐流的手,落下眼泪,“你母亲的脾气也犟,而你更添了戾气,这样的倔强执拗放在男儿身上固然是祸根,女孩子有了也是薄命呢。”
  唐流被她说得愣住,沉默下来,回忆往事,似乎自己也有偏激之处,但又一深思,断然摇头,“你若肯放我同熏儿走,自然是好,但要让我以小公主身份嫁给平将军,那还是不可以。”
  她仰起脸来,惨然地笑,“你会觉得贴了金箔后我脸上便没有疤了吗?它始终是在那里,无论是胭脂水粉、金箔珠玉,再多掩盖后面,它不过是块伤疤。荣耀也一样,并不是我披金挂银顶了小公主的名头便可脱胎换骨,唐流只是唐流,无法混迹到高贵皇孙里装腔作势。”
  “是吗?果真如此?”太后突然抬起头,眯眼看她,如一只狐狸瞧见它感兴趣的猎物,唐流被她睨得皱眉。
  “孩子,也许你真是有骨气,但在我眼里,所有的骨气与软弱都另有原因。”她拉了唐流的手,轻轻触摸上面的伤痕,“比方说吧,你看,这个伤口已经好了,可表面的皮肤却变得粗硬了些,人也一样,有时候固执己见,不肯认命,其实只是为了掩盖下面的心虚。”
  唐流突然抽手出来,狠狠瞪她。
  太后毫不在意,她脸上妆容早乱,眼里却又发出光,“我说得不对吗?奇怪,为什么总听到有人口口声声说反对装腔作势,人活在世上怎么可能不装腔作势?区别只是在于手段高明或愚蠢,孩子,不是我笑话你,你现在的模样,也是种装腔作势呢,你心里越是害怕自卑,表面便越拒绝反对,你说我强逼你,你又何尝不在强逼人情世故?”
  她自知这话伤人,于是口气越来越温柔,脚下一步步跟近来,唐流听得面色发白,情不自禁要往后退,太后加快一步迈上,扶了她的肩,贴在耳旁柔声道:“其实也怪不得你,哪个女人会不在乎贞节与容貌?人总要想法子保护自己,你虽不肯用金箔盖住伤疤,可一早已用强硬态度藏住它了。我很明白,也同情你,好孩子,我所做的一切安排全是为了你着想。”
  不知不觉,她的手指已贴在唐流脸上,指腹轻触在伤痂硬突处,无比爱怜地抚摸,她的声音体贴入微,“别再这么意气用事,好吗?既然你害怕,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前路,何不让我来帮你,难道你不在乎平将军的想法?非要令他一同贬入市井才好?你自弃,也非得连累到他?”
  唐流不响,突然低下头,捂住面孔抽泣。
  “唉,你怎么哭了?”太后叹气,收手回抚鬓角,“先皇在世时,曾不止一次说我言语毒辣,字字见血封喉,其实我不过实话实说,偏偏每次居然都能说中要害,叫他心惊肉跳罢了。”她又来劝唐流,“好孩子,现在只有我们两人,我这话也许太利太狠,但是,你若是看不清自己,又怎能做出正确的决定?”
  她话里藏针,针尖又染了迷魂香,一字一句先将唐流心痛处刺得鲜血淋漓,再放出怀柔手段,慈爱万般似地拥住她肩头,“女人的心思从来都是一样,只想与爱人平淡度日,可男人未必会这么想,也许现在他心里有你,肯弃了官同你一起吃糠咽菜,可十年后会不会后悔?他是否会埋怨这个决定?孩子,你可要想清楚。”
  “我想清楚了。”唐流突然重新抬起头,侧向墙角一株桃花,满枝淡粉浅红细碎,娇艳如寻常小家碧玉,于是她伸手擦了泪,道,“请你放我与熏儿走,顺便代我问平将军一句话,如果他也想官复原职,娶一个小公主身份的唐流,那就请你也答应他。”
  “你这是什么意思?”太后不解,“我答应平将军,可你与那孩子要去哪里?”
  “我要与熏儿离开这里,一生一世再也不回来。”唐流冷冷看她,一直看到她眼睛里,“请你现在就放了我们,无论如何,我是绝对不会留在你身边。”
  “你不顾平将军了吗?”太后叹,“他如此……”
  “就算我不过是在装腔作势,骨气是假的,男人的心也不可靠,我们何不索性来赌一记。我走了,他若跟来,便是我赢;若不肯跟来,就算我唐流戾气害己,薄命也认了!”唐流只追问她这一句,“你可舍得放了我?”
  太后怔住,眼角处阳光里琉璃瓦闪闪晶亮,如有双眼睛紧盯在她身上,一个声音急急追问:“你肯不肯发誓?你肯不肯?”她甚至觉得喉咙里燥渴难安,与那日一样唇齿粘滞,于是自己愈加迷惑,茫然道:“我怎么会不肯。”
  一柱香后,唐流已领了熏儿往山下走去。
  “姑姑,我们要去哪里?”熏儿好奇地问,路上桃花烂漫,柳条抽芽,小孩子手里摘得满满的。
  “回家。”唐流道。
  “玲珑姑姑呢?还有傅叔叔呢?”
  “他们不和我们一起走。”唐流难过,她讨不到玲珑的尸体,无法替她安坟立碑。
  “那平叔叔呢?”
  “我不知道。”她咬了唇。
  熏儿看了看她的脸色,懂事地不问了,把手里的花朵送过来,“姑姑,这花好美呢。”
  唐流咬了牙,牵住熏的小手一路走下去,时而觉得自己脚步快,时而又埋怨自己走得慢。“或许我的确是在装腔作势。”她愤愤地对自己说,于是俯身抱起熏,大步走得更快些,然心头又郁郁地痛,强撑了半里路,赌气似地又把他放下。
  转头往来路看,道旁树木繁茂,风很大,吹起一地灰尘,阳光下扬成细细金粉,漫天遍地,飞扑进唐流的眼,她看了看空荡荡的路,想落泪。
  原来,薄命是真的。
  繁世中,她只是一个柔弱寂寞的女子,除了伤痕与倔强,一段痛苦坎坷的来路,其他,一无所有。
  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了抬手臂,眼角夕阳将落未落,灼得彩霞浓赤,投射在路旁一潭水面上,妖红艳丽耀眼。
  “或许太后说得对,我终是戾气难驯自讨苦吃。”唐流,疲倦且悲哀。她便继续拉了熏的手,盲目向前走,路上渐渐有行人,农人肩上扛了耕具,手里牵了老黄牛,身后是拎着竹篮的农妇,篮子上的布巾略歪了些,露出篮里一角粗花老碗,里面尚剩下些水。
  大路交汇处有人骑马抬轿,是家底丰厚的读书人接妻子从娘家回来,“咿呀咿呀”抬得稳,女子鬓角插了几支珠花,从轿窗处撩开窗帘往外探看。
  路旁零星散布各色小吃杂货摊,叫卖声此起彼伏,卖糖的老头用细竹签挑了软滑粘韧的麦芽糖,举到孩子面前,“又香又甜又好玩的扭股糖啰……”
  唐流与熏儿茫然,这些日子,除了丝绸绮罗繁美宝光的行宫别苑,便是青石地板阴冷灰暗的牢房,再见到这样欢欢喜喜的百姓生活,倒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熏儿一连咽了几口口水,不敢明讨,假装问:“姑姑,这是什么呀?”可眼神一早出卖真相,简直是乞求地在看唐流。
  “我买了。”唐流莞尔一笑,去怀里掏钱,才发现,刚才自己没接太后赏的包裹,身上分文没有。
  “乖,熏,咱们先赶路,姑姑有东西放在一个地方,找到了就有钱买糖了。”
  “我买了。”身后有人一手已把麦芽糖接过去。
  熏儿眼神立刻黯淡下去,转眼却又亮起来,那支糖重新又递到他面前。
  “平叔叔。”他喜出望外,动作飞快,第三个字已模糊在塞满糖的嘴里。
  唐流蓦然僵在原地,千粒万粒金色粉尘在眼中爆开,弥漫成朦胧一片,这样一个濡湿的黄昏。
  平转过她的肩,急道:“你们怎么走得这么快?我以为自己跟岔了路,一直顺着大道走,越走越怕,简直怕得要死!”他把她一直拉到怀里,再也不肯放手。
  他终于还是来了,唐流欣喜若狂,脸上却已湿了大片,她将脸埋在平的肩上,紧紧攥了他衣裳,忍了半天,终于还是决定痛哭出来。
  “都怪我。”平叹,“别哭了,好吗?”
  唐流摇头,依旧大哭,眼泪流不停。
  熏儿张大眼,看得呆住,甚至忘记含在嘴里的糖。
  路人纷纷侧目,指指点点,有人说:“你看你看,如今什么世道,面目如此端正的男人,居然也会抛妻弃子。”
  “你错了。”旁边的人反驳,“我看倒是浪子回头,本来嘛,孩子都这么大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平听得耳根阵阵发红,等唐流哭声弱了,扶了她肩,轻轻劝:“咱们找个地方慢慢说吧,这……这……这里人太多了。”
  唐流这才发觉情形尴尬,擦干了眼泪,又听路人七嘴八舌奇言怪论连篇,“卟哧”一声竟笑出来。
  平惟剩苦笑,“还是边走边说吧。”
  他慢慢告诉她:“我走得慢了一步,是为了向太后讨一件东西。”
  “什么?”
  “我猜,你一定很想为玲珑立一个衣冠冢。”平从他怀里取出块叠得整整齐齐的布料,展开,“这是玲珑刺杀齐王时,侍卫从她身上扯下的一块衣料,齐王恨极了她,尸体埋身处太后也不知道,我只能找到这个。”
  唐流沉默,她伸手过去轻轻抚摸,布料污秽不堪,玲珑死的那个晚上,分明是走入到她梦里告别,就穿了这件衣裳,背后夕阳妖红如血,唐流至今犹记得她的眼睛,清澈、聪慧、寂寞、洞透世情,只是,独独没有留恋。
  唐流低下头,将衣裙贴在脸上,衣上血迹斑斑,此时又混了她的泪水。
  平仰天长叹,再不顾众人目光,上去将她紧紧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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