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大义-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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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我没给翻译,因为不太好翻。原因是这样的:
赵翼这本书是笔记体的,不那么严谨,他这句话的出处或在《史记》,或在《汉书》,因为这两部书里都有相似的这么一段话,只是文字略有出入罢了。赵翼这里的引述翻译过来就是:“张汤作廷尉,审理大案要案的时候想要附会儒家典籍,就请了些研究《尚书》、《春秋》的博士,摆平法律疑点,向皇上奏报。”
原文最后那句“亭疑奏谳”现代读者一般不容易理解,“亭”不是亭子,而是“平”或“定”,当动词用,我觉得翻译成“摆平”比较合适;“谳”(yan…4),当动词讲就是判案定罪,还有把判决结果上报的意思,当名词讲就是“案件”。
这样看来,这个例子支持赵翼前边那个论断的,但问题是,赵翼漏掉了《史记》、《汉书》原文中关键的几个字——在开头那里,应该还有一句“是时,上方乡文学”,然后接着才是“张汤为廷尉……”47
这里的“上”指的是皇上,也就是当时在位的汉武帝;“乡”在这里的意思是“向”;而“文学”指的是儒学。这句话就是说:这个时候,皇上正迷儒学呢。——再把后文联系起来,我们发现,原来张汤找那些研究《尚书》和《春秋》的博士们来判案其实只是为了迎合皇上的喜好啊!
赵翼啊,这么大的名家也有疏忽的时候,还偏巧被我逮到了,嘿嘿,心中窃喜,亏得他老人家不是当代红人,不然的话,该有多少人骂我是想借着给名人挑小错出名啊。^_^
赵翼举的第二个例子是张敞,说张敞在每次朝廷议论重大事件的时候引古论今,折服公卿。
张敞也是个办案能手,其实《汉书》里的另一段话更能够说明问题:张敞是位研究《春秋》的专家,办案的时候大多以儒家典籍为本,惩恶扬善,所以,虽然同时代的好几位办案高手都没得善终,张敞却终能自保。
其实张敞这个名字大家应该非常熟悉,就是“张敞画眉”典故里的那位多情丈夫。
第三个例子最能说明《春秋》在当时的意义。在汉武帝的晚年,首都长安发生了一起著名的巫蛊之乱,在接连发生的一系列灾难中,太子被冤枉地整掉了。这位太子是皇后卫子夫所生,所以也被称为卫太子。
动乱之后过了多年,天子也已经换成了汉昭帝,当年的乱子也没什么人提起了,可是,有一天,首都突然出现了一名男子,此人乘一辆黄牛犊拉的车子,车上插着黄旗,旗上画有龟蛇图案,身穿黄衣,头戴黄帽,一副与众不同的打扮,来到皇宫北阙,自称卫太子。——啊,难道当初的卫太子没死不成?!这可是个爆炸性新闻,立刻就引来了数万的围观者。
几家欢喜几家愁,大小官员全都把心揪起来了。这种事情,稍不留心就能搞掉一大堆的人头,怎不让人胆颤心惊!如果你就是当时长安的一名大员,你会怎么办?
翻翻史书很容易知道,官场上的事,什么作奸犯科、巧取豪夺、飞扬跋扈、抢男霸女,所有这些老百姓眼里的滔天大罪在官员们的眼里根本就不算回事,只要你站对了队、跟对了人、表足了忠心,就算坏事做绝,也一样可以飞黄腾达;可如果反过来,站错了队、跟错了人、表错了忠心,就算你再怎么忠于职守、再怎么廉洁奉公,哪天人家一样能把你当贪官办了。而这时候,当朝天子根基还没立稳呢,传说中的卫太子却突然出现了,这种最高层的权力斗争一旦开打就不知道要牵连多少人呢。——这就是专制政体的一个可怕之处,为了整垮一两个政治对手,把全国老百姓都当了炮灰也在所不惜。
人的这种心态就像偷电缆的道理一样,一根电缆的造价可能有1000元,偷来当废铜卖只能卖10元。但你如果不偷,就算它值5000元,却一分都不是你的,可你如果偷了,10块钱可是确确实实落在自己手里的啊。这是人类理性判断的一个基本通则,自然也是古代官场上的通则——彭尼·凯恩曾经举过一个中国古代黄河管理局的例子,讲那些本来以治水和防水患为本职工作的官僚们是怎么反其道而行之的:“然而在十八世纪,它变成了一个臃肿、庞大的官僚机构,渐渐不能预报洪水的汛期,也不能将灾难限制在最小的限度。他们不断增加税收,但很少用于治理黄河,最后,凡在此机构供差的人都肥了,与其机构创见的初衷很难相容了。这些官僚们故意疏忽对黄河的重要河段的管理,和对重要河坝、堤的保护,以致使其‘垮得更快,塌得更快,冲走得更快’,这就可以争得更多的拨款(迈尔斯,1970年,第225页)……”48
蜘蛛侠的爸爸有句名言:“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这话套用在这里同样是很合适的:(如果权力不受到监督和制衡的话,那么,)“能力越大,祸害越大”,黄河管理局就比偷电缆的家伙能力大,所以祸害也大,而能力更大的家伙……
无论是偷电缆的还是王公大臣,甚或皇帝,这道理都是一样的,所以,对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物来讲,只要能把政敌搞垮,只要能把位子坐稳,就算死上几亿人,那都是别人的性命,一点儿没什么可心疼的。于是,在这汉昭帝时代的皇宫北阙,我们应该很容易理解为什么卫太子一出现,大家的心就全都提到嗓子眼的原因。除非你决意投一次机、赌一把牌,那就赶紧表个态,站个队,可如果你没有这份胆色,还是赶紧夹紧尾巴留心看天色吧!
——在这紧张的空气里,大家心里也都在怀疑:卫太子不是早就死了吗?这个家伙不会是假冒的吧?
纵然有九成九的疑心,可谁敢去较这个真呢?
长安的空气越来越凝重了,面对此情此景,谁也不敢贸然出面,事情看来就要这样僵住了。
还就真有不信邪的,只见京兆尹隽不疑挺胸抬头地来到那位卫太子的跟前,向左右差役石破天惊地大喝一声:“把这小子给我拿下!”
看,这就叫胆色!
当然,单有胆色当然是不够的,更要有头脑。当时这一绑,旁人可都吓坏了,一个劲儿嘀咕:“老隽哎,你是生猛海鲜吃多了呀,真假都没弄清你就敢绑人?他如果是真的卫太子,你这就是大逆犯上啊!”
是啊,难道隽不疑就不怕来人当真是如假包换的卫太子么?
可人家隽不疑一点儿都不担心,理直气壮地说了这样一番道理:“当年蒯聩把爸爸得罪了,被迫流亡海外,后来他爸爸死了,他儿子在国内接了班。蒯聩这时候想回国,可他儿子拒不接纳。《春秋》可是赞同蒯聩的儿子的做法的啊!现在这事不是如出一辙么,卫太子当年得罪了先帝,早就是个罪人的身份了,即便这位是如假包换的卫太子,也该当即拿下!”
隽不疑讲的这段故事详见《左传》,是一段很复杂很复杂的故事,等讲到《左传》相应位置的时候再来详说吧(那要很以后很以后了),但终西汉一代,《左传》并未被立为官学经典,所以隽不疑这里说的“《春秋》可是赞同蒯聩的儿子的做法的啊”,这其实是《公羊传》里边的评论。49隽不疑的这一雷霆手段堪称果断绝决,而且义正词严,最重要的是:迅速安定了社会人心。汉昭帝和当时辅政的大将军霍光听说之后对隽不疑大加赞叹,感慨说:“看来朝中大员一定要用那些精通经典、深明大义的人啊!”——如果隽不疑是个赌徒,这一把可赢大发了。
有人可能会问:“就这么完了啊?这个卫太子到底是真是假啊?”
答案是:是真是假恐怕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了。《汉书》虽然说了最后这位卫太子被验明了正身,确定是个冒牌货,但这种结论也只能姑妄听之。但是,最重要的并不是卫太子的真假,而是隽不疑仗着“春秋大义”的撑腰,迅速把一场迫在眉睫的血雨腥风防患于未然——这其实只是个副产品,重中之重的是,隽不疑果决地维护了汉昭帝和霍光权力的稳固。是啊,保持社会稳定才是最重要的,为了最大多数人的最大福祉,当然更为了汉昭帝、霍光领导核心的权力稳固,即便冤杀个把卫太子好像也不算什么啊。50
再把话说得简明一些:隽不疑的这一做法,对外维护了社会稳定(这是虚的),对内维护了权力核心的稳定(这才是实的)。霍光立时对隽不疑刮目相看,激动得要把女儿嫁给他,但被小隽光明磊落地拒绝了。——如果说隽不疑“春秋大义”那一手是个高招,拒婚这手也玩得漂亮。隽不疑沉得住气,要知道,为领导层立了这样一个大功,千万不要马上就拿好处——好处是跑不掉的,因为人家已经把你当成“自己人”了。
看,儒家经典一定是要好好学习的呦!(当然,这只是我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从隽不疑光明磊落的事迹里学到了一些卑鄙的伎俩。)
赵翼举的第四个例子是萧望之的事情,这是一次重大的国际事件。这件事的“后果”大家都很熟悉,但“前因”就未必清楚了。
汉朝和匈奴的关系大家应该都了解的,匈奴虽然在汉武帝时代受过几次重创,但还是很让汉人头疼。可突然间,有好消息传来了:匈奴发生了重大内乱!
对汉人来说,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朝臣们群起议论,建议赶紧趁这个天赐良机狠狠打匈奴一家伙。皇帝不动心是不大可能的,但他还算稳重,想了想:咱们还是听听萧望之的意见吧。
——前边讲过的张敞也好,隽不疑也好,虽然也算通晓经术,但在学术造诣上恐怕都没法和萧望之相提并论。萧望之既是当朝重臣,也是海内名儒,而且一生读书为官的经历颇为传奇。此刻,萧望之思考着十万火急的匈奴问题,他会说些什么呢?
如果你是萧望之,你会是什么意见?
提示:一定要本着儒家精神去讲。
我想可能有人会说:“儒家最讲究‘夷夏之防’,维护华夏先进文明,打击夷狄落后文明,所以当然要打呀!”
可萧望之说的却是“不打”,而且这个“不打”的理由也是货真价实的儒家思想。
萧望之说:“根据《春秋》记载,晋国士匄(gai…4)带兵攻打齐国,半路上听说齐侯死了,士匄就收兵回国了。君子称赞士匄,说他不攻打正在办丧事的国家,合乎道义。士匄的这种做法,足以让齐国的新君感其恩,足以使天下诸国服其义。”
萧望之引述的这个故事见于《春秋经·襄公十九年》,原文是:
晋士匄帅师侵齐,至榖(gu…3),闻齐侯卒,乃还。
翻译过来就是:“晋国士匄带领军队攻打齐国,行军到榖这个地方的时候,听说齐侯死翘翘了,于是收兵回国。”
大家可能觉得奇怪:这不就是一句客观叙述么,也没有什么“君子”的评论啊。再说了,都说《春秋》微言大义,可这句话怎么读也读不出有什么褒贬色彩啊?萧望之不会是借题发挥、顺口胡说吧?
——萧望之不会胡说。其实君子的评论是有的,褒贬也是有的,只是我们普通人没那个水平从《春秋经》当中把褒贬看明白,这就得求助于“三传”了。
《左传》以记事见长,对这件事却没有更丰富的叙述,只给了一个评价。这评价也简短得只有两个字:“礼也。”意思是:士匄的做法是合乎“礼”的。(《左传》最是讲“礼”。)
《公羊传》和《榖梁传》不长于记事,却善于阐发《春秋经》里的微言大义。《公羊传》对这件事的评论是:
还者何?善辞也。
何善尔?大其不伐丧也。
此受命乎君而伐齐,则何大乎其不伐丧?大夫以君命出,进退在大夫也。
翻译过来是这样的:
Q:《春秋经》对这件事的记载里最后用的字是“乃还”,这个“还”有什么涵义没?
A:当然有涵义了,这是个好字眼啊!
Q:为什么要用好字眼呢?
A:是为了表扬士匄不攻打正在办丧事的国家。
Q:可士匄是奉了国君的命令去打齐国的呀,他怎么能半路上自己做主收兵回国了呢?这怎么可以被表扬呢?
A:当官的奉了国君之命外出办事,自己是有自主决定权的。
《公羊传》用了三问三答,把问题说得清楚明白,其中第三个问答还和我们熟悉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很是相似。只是,《春秋经》原文用的那个“还”字真的蕴涵着如此丰富的意义吗?——反正古人是这么认为的。
咱们再看看《榖梁传》是怎么来说这件事的:
还者,事未毕之辞也。受命而诛,生死无所加其怒。不伐丧,善之也。善之则何为未毕也?君不尸小事,臣不专大名,善则称君,过则称己,则民作让矣。士匄外专君命,故非之也。然则为士匄者宜奈何?宜墠(shan…4)帷而归命乎介。
《榖梁传》也是从“还”字入手来作阐释的,阐释得却和《公羊传》大有不同,说“还”的涵义是“事情还没办完”。
《榖梁传》说:士匄是奉了国君之命去杀敌的,他和齐侯并没有个人恩怨,所以,如果齐侯活着,那就前往诛杀,如果齐侯已死,那就收兵不打,这正是礼的精神。《春秋经》之所以记载这件事,是因为它大有“合礼性”。
说到这儿,《榖梁传》和《左传》、《公羊传》还都是保持一致的,紧接着,《榖梁传》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儒家观念:“君不尸小事,臣不专大名,善则称君,过则称己”。——这里的“尸”可不当“尸体”讲,而是作动词的“主持”,本意是和祭祀仪式有关的。这句的意思是:君主不主持小事,臣子不专享美名,事情办好了全要归功于国君,事情办砸了全要归罪于自己。——这种思想我们中国人应该非常熟悉吧?看看,这就是儒家经典《榖梁传》的精辟总结。
说句不大恭敬的心里话:我有时候读经之余就在想,这些经典到底是想教我们学好啊,还是想教我们学坏?——《榖梁传》的这句论断倒是既可以往好了想,也可以往坏了用,等讲到《左传》的时候,那么多的权谋攻略才够吓人呢!从这层意义上讲,难怪有人主张公务员考试要考“四书五经”,实在太实用了!
大家一定要牢记这几句话,尤其是“善则称君,过则称己”,两千多年来的中国士大夫有多少人靠着这一经典思想进则升迁、退则保身,这实在是能让人受益终生的一句话啊。
《榖梁传》拿出“善则称君,过则称己”这个原则是做什么用呢?很简单,是为了批评士匄。前边那些话都是表扬,现在也该批评几句了。《榖梁传》认为,士匄半路收兵虽然非常值得表扬,但他应该把功劳留给国君才对!想想萧望之前边说的“士匄的这种做法,足以让齐国的新君感其恩,足以使天下诸国服其义”,如果照《榖梁传》的意思,齐国的新君应该对士匄的老板而不是对士匄“感其恩”,天下诸国应该对士匄的老板而不是对士匄“服其义”,如果士匄能把事情做到这个份上,这才是真正“合乎礼”的,才是完美无缺的。
《榖梁传》的原作者据说名叫榖梁赤,如果我是士匄,非得跟这位榖梁老先生急眼:“您老人家这也太责备求全了吧!我我我,气死我了!说空话容易,如果当时是你领兵,你还能玩出什么新花样来?你能做到‘完美无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