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大义-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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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榖梁传》的原作者据说名叫榖梁赤,如果我是士匄,非得跟这位榖梁老先生急眼:“您老人家这也太责备求全了吧!我我我,气死我了!说空话容易,如果当时是你领兵,你还能玩出什么新花样来?你能做到‘完美无缺’地‘合乎礼’吗?”
是呀,《榖梁传》既然认为士匄做得还不够,那说没说怎么做才叫“够”呢?不能批评完了别人就算完了呀,有一破还得有一立呀。
这问题还真难不倒榖梁赤,他接着说:“告诉你吧,士匄当时应该这么做:半路上听说齐侯已死的消息后,把人马驻扎下来,扫个场子搞搞祭祀活动,派使者回国向国君去请新的指示。”(宜墠(shan…4)帷而归命乎介。)
顺便一说:“宜墠帷而归命乎介”,这句话里的“墠”是指把一块地面整平,把草除干净,准备作祭祀用。(古人并不是那么讲环保的,只是受限于技术条件,所以破坏力没现代这么大罢了。)
古人“封土为坛,除地为墠”,都是祭祀用的。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详论过这个东西,说“筑土曰封,除地曰禅”,凡是说“封禅”的,其实也就是“坛墠”,“经典多用坛为墠,古音略同也。”——皇帝们兴师动众地大搞特搞的封禅仪式,原本就是这么回事。往下看,“介”在这里是“界”的意思,指边界、国界,所以“归命乎介”就是指回国请求最新指示。
回过头来再说萧望之,他引述“《春秋》褒奖不打服丧之国的士匄”来论证现实问题,说道:“匈奴单于现在被叛臣所杀,国内大乱,咱们汉朝可是礼仪之邦哎,本着‘春秋大义’来看,哪能趁机去攻打人家呢!”
看,萧望之的意思是“不打”。
有破还得有立,既然不打,那该怎么办呢?萧望之说:“不但不打,还应该派使者去匈奴吊唁,在人家弱小的时候提供帮助,在人家遇到困难的时候施以援手,这样一来,四方夷狄都会感戴汉朝的仁义。如果匈奴在我们汉朝的帮助下稳定下来,立了新君,新君一定会向汉朝称臣。这是一件盛大的德政啊!”
我想肯定有不少人看到这里会骂萧望之是个书呆子。——两国之间讲什么德政啊,难道还真能以德服人不成!哼,这就叫上赶,要是汉武帝……
是呀,好像一提起汉朝,大家都心向汉武帝,那几次凸显“大汉雄风”的和匈奴的大决战总是让人心潮澎湃。如果真是汉武帝在位,这时候恐怕早把萧望之踢到一边去了。可是,皇帝换了,时代变了,匈奴也和当年不一样了。现任皇帝说:“老萧的意见不错,就这么办吧。”
看看,够迂腐吧?书呆子搞外交,错过了击溃匈奴的大好时机,我们在两千年后读起这段历史都恨不得冲进史书里痛打老萧一顿!
但是,事情的发展是出人意料的,这世界从来又都是以成败论英雄的,萧望之这个“迂腐”的主意最后居然为汉朝赢得了空前的外交胜利:后边的事情大家一定都熟悉了,因为得了汉朝好处的那位匈奴单于就是娶了著名大美人王昭君的呼韩邪。51
呵呵,一则迂腐的书生之见竟然胜过了百万雄兵。不过,迂腐不迂腐暂且不论,但萧望之的这种作风确实是非常儒家的。很多人喜欢汉武帝时代那种“大国雄风”,但从儒家立场来看,汉武帝可绝对不是一个模范皇帝。在儒家的眼里,真正的高手是靠搞政治来玩转天下,而绝对不是靠武力,所以推崇的是“不战而屈人之兵”,而不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这种思想不仅在先秦的封建时代才有,在秦汉以后的专制时代一样也有;不仅儒家有,非儒家一样也有。汉初的大才子贾谊在《新书》里对这个问题发表意见说:“天子有道,守在四夷;诸侯有道,守在四邻。”这就是说,如果统治者是个政治高手,就会使本是敌对势力的四方夷狄变成自己国家的守卫者。换句话说:本来要筑长城来防御邻近的外国,但政治高手会把外国变成自己的长城。——你以为这只是说空话吗?萧望之不就做到了么。往后看,清朝皇帝也是这么做的。再往后看,看看欧盟的历史,不也有这种思路的影子么?
说到这里,肯定有些读者早就迫不及待地要反驳了:“汉武帝的时候,《榖梁传》和《左传》都没什么地位,官方独尊公羊学,可就是在那个时候,又是卫青,又是霍去病,连年和匈奴决战。汉武帝既然独尊公羊学,为什么做法和萧望之完全相反呢?难道汉武帝是说一套做一套吗?难道汉武帝决定要和匈奴决战的时候就没有像萧望之一样的儒家官员站出来用《公羊传》的指导精神来劝谏过吗?”
是啊,这还真是个问题。
当时,还真有过不少人劝谏过汉武帝,这没错;而汉武帝在这个问题上却也并没有说一套做一套。
这很矛盾吗?不,一点儿都不矛盾。
汉朝人学习经典,讲究的是“通经致用”,也就是说,学习儒家经典不是为了在书斋学院里研究历史、思想史——当时并没有“史学”的概念——而是为了让经典当中的圣人思想指导实际的政治工作。比如,搞水利工程靠的是《尚书·禹贡》的,法官断案靠的是《春秋》,校订法律靠的是《尚书·吕刑》(也叫《甫刑》),向领导劝谏靠的是《诗经》……整个儿政治生活几乎都被儒家经典一网打尽了。52所以,当一众大臣反对汉武帝和匈奴开战的时候,汉武帝祭出了《公羊传》这部经典,说:“根据《公羊传》的精神,这场仗我们一定要打!”
——萧望之祭出《公羊传》,是论证不该打仗;汉武帝祭出《公羊传》,却论证应该打仗?!
不错,汉武帝时代的匈奴和萧望之时代的匈奴是大不一样的,所以应用的经典意见自然也该有些差异。汉武帝引的《公羊传》是和萧望之不同的段落,见于《公羊传》的“庄公四年”。在这个“庄公四年”,《春秋经》记载了一句话:
纪侯大去其国。
《春秋经》记载简略,如果没有注解,后人谁也不明白这寥寥六个字的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公羊传》出来解释说:
大去者何?灭也。
孰灭之?齐灭之。
曷为不言齐灭之?为襄公讳也。
《春秋》为贤者。讳何贤乎襄公?复仇也。
何仇尔?远祖也。哀公亨乎周,纪侯谮之。以襄公之为于此焉者,事祖祢(ni…3)之心尽矣。
尽者何?襄公将复仇乎纪,卜之曰:“师丧分焉”。“寡人死之,不为不吉也。”
远祖者几世乎?九世矣。
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
家亦可乎?曰:“不可。”
国何以可?国君一体也。先君之耻,犹今君之耻也。今君之耻,犹先君之耻也。
国君何以为一体?国君以国为体,诸侯世,故国君为一体也。
今纪无罪,此非怒与?
曰:“非也。”古者有明天子,则纪侯必诛,必无纪者。纪侯之不诛,至今有纪者,犹元明天子也。古者诸侯必有会聚之事,相朝聘之道,号辞必称先君以相接,然则齐纪无说焉,不可以并立乎天下。故将去纪侯者,不得不去纪也,有明天子则襄公得为若行乎?曰:“不得也”。不得则襄公曷为为之。上无天子,下无方伯,缘恩疾者可也。
《公羊传》这段解释还是照旧一问一答的形式:
Q:《春秋经》里说:“纪侯大去其国。”这个“大去”是什么意思啊?
A:“大去”在这里就是说纪国被灭了,完蛋了。
Q:谁把纪国灭了?
A:齐国。
Q:那《春秋经》为什么不直接说齐国灭了纪国?把话说清楚也省得我总是问你呀!
A:这你就不懂了,《春秋经》之所以这么写,是为了给齐国当时的领导人齐襄公隐讳遮掩。
Q:不对呀,《春秋经》号称“为贤者讳”,只有贤明的君主做了错事也应该被遮掩一二的,这位齐襄公算个什么贤君啊?
A:这里给他遮掩,不是因为他有多贤明,而是因为他这次灭纪之战是一场复仇之战。
Q:复仇?!这我可没听说。他跟纪国有什么仇啊?
A:齐襄公不是自己和纪国结了什么仇,他是替他的祖宗复仇。当年,齐襄公的老祖宗齐哀公被周天子下令扔到锅里给煮了。哼,齐哀公是无辜的,这都是因为当时纪国的领导人在周天子面前进了谗言!所以说齐襄公在灭纪这件事上做得不错,对祖先算是尽了心了。
Q:到底怎么个尽心法?
A:齐襄公在发兵复仇之前,先搞了一次占卜。占卜的结果说:“如果开战,我们的军队会损失一半。”这要是别的国君,可能就被吓回去了,可人家齐襄公只是把嘴一撇:“只要能复仇,就算寡人拼上命,也值!”
Q:哦,这样啊。那,我再问个问题:所谓齐襄公给祖宗复仇,从这位祖宗到齐襄公有几世了呀?
A:九世。
Q:啊?!九世啊!太夸张了吧!都过了九世了难道也应该复仇呀?
A:这叫什么话!当然应该复仇了!别说才过了九世,就算过了百世也应该复仇。
Q:好吧,就算你对。可是,国君是这样,大夫之家也应该这样复仇吗?
A:不可以。
Q:搞特权不是?凭什么国君就可以,大夫就不可以呢?
A:前代的国君和后代的国君都是一体的,所以说,前代国君的耻辱也就等于当今国君的耻辱,当今国君的耻辱也一样等于前代国君的耻辱。
Q:这就什么道理呀?忽悠我呢吧?为什么说前代的国君和后代的国君都是一体的呀?
A:谁忽悠你呀。国君以国为体,位子是世袭的,所以说前代和后代的国君都是一体的。
Q:就算你对,可是,当今的纪国国君可没得罪齐国呀,齐襄公灭了人家,这不是迁怒么?
A:话可不能这么说。你想想,当年齐哀公被冤枉的时候,如果中央在位的是一位圣明天子,早把进谗言的纪国领导人给处理了,世界上也就不会再有纪国了。纪国从那时候能传到现在,这么多年等于是白捡来的,这都是因为天子不圣明啊!还有一个外交上的现实问题:当时诸侯有会盟、有访问,外交辞令中有很多都要互相举称先君,好比说:“我们两国从我爷爷某某某和你爷爷某某某那时候就建立了亲切的睦邻友好关系,你爷爷某某某和你爸爸某某某曾经多次到我国做友好访问,受到我爷爷和我爸爸的热情友好的接见。我爷爷和你爷爷,我爸爸和你爸爸,他们多次就某某问题、某某和某某问题达成共识……”好啦,现在你好好想想,如果“你爷爷”当年陷害“我爷爷”致死,咱们俩孙子辈的国君在外交场合上该怎么说这些外交辞令啊?说假话对不起祖宗,说真话当时就得翻脸,所以只能做个了断,有你没我,有我没你!齐襄公当时就面临着这个决断,而要搞掉纪侯,自然就得灭掉纪国。
Q:哦,这样啊。那,如果有圣明天子在位,齐襄公还会这样做吗?
A:那就不会了。可齐襄公这时候上无称职的天子,下无称职的霸主,所以做起事来只求快意恩仇就好。53
汉武帝就是拿这一段齐襄公复仇灭纪国来作自己攻打匈奴的理论依据的,他的意思是:“想想当年高皇帝白登之围,想想匈奴是怎么欺负我们的,齐襄公九世复仇被《公羊传》嘉许,我自然也该为先祖复仇!”54
——到了现在,我们至少可以对《公羊传》总结出两点:一是把汉武帝这个例子联系一下上文里徐元庆和梁悦的例子,体会一下《公羊传》的立意核心正在于血亲关系和宗法关系,它对复仇的鼓励是让我们很多现代人都觉得瞠目结舌的;二是只要肯用心,从同一部经典中可以得出多种多样的、甚至完全相反的结论,并用以支持各种现实的政治意图。
这第二点尤其意义重大,我们不妨想像一下:当一种意识形态成为官方的、甚至是官方惟一认可的意识形态的时候,当这种意识形态具有了《圣经》在中世纪基督教世界的无上权威地位的时候,对它的任何微小的偏离都会被视为大逆不道,于是异见分子能使自己的想法和行动合法化的惟一办法就是打着红旗反红旗了。——从这层意义上说,越是长篇大论的经典也就越是容易被人找到下手的地方。比如,对一个读过一些儒家经典又很喜欢动脑筋的人来说,他既可以从经典出发来论证应该大力宣扬封建迷信的道理,同时也可以论证出发展科学世界观的必要性,既能从中论证出资本主义的“历史终结论”,同样也能论证出儒家思想和共产主义理想是紧密贴合的……总之,并不是经典怎么说他就怎么思考,而是无论他想干什么,都能从经典当中找到依据,甚至是,领导讲什么,他就能从典籍当中找出佐证来呼应什么。我相信,只要肯用心,任何一个哪怕智力水平低于平均线以下的人都有能力做到这点。
——对这个“第二点”更为有利的情况是:一种神圣意识形态里存在着不止一部的经典。
我们已经知道了汉武帝的时候独尊公羊学,而过了几代之后,汉宣帝独爱《榖梁传》,后来《榖梁传》和《公羊传》并立为官学,再后来大家又讲“《春秋》三传”,《左传》也有些地位了。而这几部书同属儒家系统,《春秋经》号称孔圣人的大作,“三传”辅翼圣人之言,看上去似乎应该是“三位一体”的才对。
我们就窥一斑而知全豹好了,就先看看对于齐襄公灭掉纪国这件事,《榖梁传》和《左传》都是怎么说的。
以记事见长的《左传》这回反倒把事情经过叙述得异常简略:
纪侯不能下齐,以与纪季。夏,纪侯大去其国,违齐难也。
翻译过来就是:纪国领导人不愿意屈服于齐国,把国君的位子让给了弟弟,自己则为了躲避齐国的迫害而永远地离开了祖国。
《榖梁传》的记载是:
大去者,不遗一人之辞也。言民之从者,四年而后毕也。纪侯贤而齐侯灭之,不言灭而曰大去其国者,不使小人加乎君子。
《榖梁传》也是先从“大去”这个怪词开始解释,但解释得和《公羊传》竟然完全不同:所谓“大去”,就是说“不留下一个人”——当时纪国领导人离开祖国,纪国全体人民全体追随而去。这些人有先跟着走的,也有随后上路的,整整四年,纪国人民全都走光了。那么,为什么《春秋经》里不写齐国灭纪国,而说纪侯“大去”呢?这是在褒奖纪侯是位贤明的君主,不愿意使小人凌驾于君子之上。
——看,事情一到《榖梁传》这儿,怎么完全反过来了?到底谁说的对呢?到底是谁才真正读懂了孔圣人在《春秋经》里的“微言大义”呢?
就算神秘的“微言大义”我们暂且不论,那么,到底就这一历史事件的叙述来说,谁说的才是对的呢?看来齐国肯定是欺负了纪国,但到底是纪侯自己跑了呢,还是带着全国人民一起跑了?反正“三传”在对这件事情的叙述上是互相矛盾的。
《榖梁传》说纪国全国人民都走光了,这似乎操作难度过大,但那时候的邦国没法和现代国家相比,举国搬迁的事也是有的。即便《榖梁传》在这里夸大其词,可《公羊传》说的“九世复仇”难道就正确吗?后来的学者们也有在研究之后认为这不大可靠的。好吧,退一步来说,就算《公羊传》和《榖梁传》都是重点在于“大义”而不在于历史实录,可如果我们是汉朝人,对这两家截然相反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