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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春秋大义-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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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下面这个样子的才更加贴近事实:
    如果一艘船被宣布为集体财产,而旅客仍旧被分为头等、二等和三等;那很明显,对三等旅客来说,生活条件的差别要比法律上的所有权的转换重要得不可计量。另一方面,头等旅客一面喝的咖啡抽雪茄烟一面提意见说,集体所有制就是一切,舒服的头等舱是无关紧要的。(托洛茨基《被出卖的革命》)143
    在中国这艘船上,在封建之后的两千年里,严复的悲哀论调恐怕才是更接近事实的:“东方之臣民,世隆则为父子,世污则为主奴,君有权而民无权者也。”严先生更狠的一句话是:“天子之一身,兼宪法、国家、王者三大物。”(严复《法意》)这简直比路易十四的“朕即国家”更显嚣张:“朕”不仅是国家,还是宪法。——严复其实还忘说了一点:“朕”还是全体人民。所以,爱国、爱宪法、爱人民,这些个“爱”归根结底都是爱皇上,反过来说也是一样:爱皇上也就等于爱国、爱宪法、爱人民。
    对了,“宪法”这个词过于现代了,我们还是把它理解为皇帝从一执政起就“口含天宪”好了。如果有天真的大臣和老百姓搞不清这一点的话,认为爱国和爱皇上是两码事,甚至爱国胜于爱皇上,那可就麻烦了,达摩克利斯之剑可就时时刻刻悬在头顶了。
    我们再来看看事情的另外一面:普世情怀似乎也是爱国主义的对立面,托马斯·潘恩所谓“我的国家是世界,我的宗教是行善”,这在专制帝国肯定是大逆之言,因为皇帝们想要推行的意识形态刚好相反:“我的国家是领袖,我的宗教是服从”。
    说这类大逆之言的可不止潘恩一个,甚至有些不中听话是由一些在大众当中极有名望的人说出来的,比如雪莱——这位咏过西风、咏过云雀的浪漫诗人竟然还写过不少政论,其中甚至还说过这样的话:“虽然并非所有的政府都坏得像土耳其政府那样,但也没有一个政府好得像它们理应做到的那样。每一个国家的大多数人有权改进他们的政府。少数人不应该扰乱他们;少数人可以退出,依照他们自己的方式,建立他们自己的制度。”——大家先别急着骂雪莱是分裂分子,马克思可曾经盛赞他是“一个真正的革命家,而且永远是社会主义的急先锋”,恩格斯还说他是“天才的预言家”。144
    就雪莱的这段话来说,确实当得起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赞誉,因为共产主义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无国界的普世主义”,年纪大些的朋友应该还记得《共产党宣言》里的这样一句名言:“工人无祖国”,马克思和恩格斯一向是尖锐批判民族主义的,他们所展现的是一种宏大而又非常现代的普世主义,他们似乎并不认为民族的利己主义较之某些特殊等级和特殊团体的利己主义来得更要纯洁145——打个比方来说,当我们说“为了中华民族的利益”的时候,其动机或许并不比彩电企业联合会说“为了我们彩电业的利益”更加高尚和纯洁。
    如果从相反的角度来作观察,我们也许可以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为了本民族的利益(或者本国利益、本集体利益),是否可以牺牲无辜——比如,是否可以牺牲掉几十万无辜的妇女儿童?”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需要先来弄清楚两个前提:第一,是否有什么东西是高于民族利益或国家、集体利益之上的,比如最基本的良知或者别的什么?第二,这个问题本身是否就存在缺陷,那被牺牲的“几十万无辜的妇女儿童”是些什么人呢?——如果是同胞的话,他们难道不也是这个民族当中的一分子吗?
    那么,所谓民族利益或国家、集体利益不应该也包括他们的利益在内吗?
    那么,他们之所以可以被牺牲掉仅仅因为他们是少数分子吗?
    那么,少数就可以在多数的决议之下被任意处置吗?……
    还有许许多多的疑惑呀。
    一个显而易见的回答是:“如果为了本民族/国家/集体的长远利益,这样的牺牲有时是非常必要的。”——这的确是一个有力的回答,但是,正如泰戈尔曾经质疑过的,所谓民族的长远利益到底是真实存在的吗?
    泰戈尔以一位诗人的严谨态度这样分析道:“就人们在政治经济上的联合意义而言,民族就是全体居民为了机械目的组织起来的那种政治与经济的结合。这样的社会没有长远的目的,它本身就是目的。作为一种社会存在,它是人的自发的自我表现。它是人类关系的自然准绳,使人们能够在互相合作中发展生活理想。它也有政治的一面,但那只是为了特殊的目的,也就是为了保存自我。这仅仅是力量的那一方面,而不是人类理想的方面。”146——泰戈尔似乎比奥克肖特更早地注意到“它(社会)本身就是目的”,是的,“在政治活动中,人们是在一个无边无底的大海上航行;既没有港口躲避,也没有海底抛锚,既没有出发地,也没有目的地,他们所做的事情就是平稳地漂浮。大海既是朋友,又是敌人,航海技术就在于利用传统行为样式的资源化敌为友。”——这应该是奥克肖特被引述最多的一段话了,在他的眼里,政府最重要的职能(如果不是惟一职能的话)就是保障这只船不会沉没,至于船要驶向何方,这是完全不需要操心和计划的。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所谓的长远利益或长远目标又在哪里呢?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民族主义也许是被“塑造”出来的——草莽有着某种渴望,庙堂有着某种目的,至于这两者到底孰先孰后,泰戈尔说:“我在日本看到全体人民自愿地听任他们的政府整顿他们的思想,削减他们的自由。这个政府通过各种教育机构限制他们的思想,制造他们的感情,在他们露出向往精神生活的迹象时,就以猜忌之心提防他们,带领他们沿着狭窄小道走向必须按照它自己的秘方完全将他们焊接成一个整齐划一的群体,而不是走向真实的境界。人民愉快而焦急地接受这种普遍的精神奴役,因为他们渴望将自己变成一架叫做民族的机器,并在他们的集体尘世利欲方面胜过其他机器。”147
    相形之下,普世情怀则显得有些温情脉脉了——陀斯妥耶夫斯基曾经表现过一种更为传统的温情(这是不同于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对于俄罗斯来说,欧洲如同俄罗斯一样的珍贵,欧洲的任何一块石头都是可爱的和珍贵的。如同俄罗斯一样,欧洲也是我们的祖国。啊,更大的祖国!”148——我们只要试着把这句话里的“俄罗斯”替换成“中国”,把“欧洲”替换成“亚洲”,就能够准确判断出陀斯妥耶夫斯基在我们这里到底该挨多少砖头了:“对于中国来说,亚洲如同中国一样的珍贵,亚洲的任何一块石头都是可爱的和珍贵的。如同中国一样,亚洲也是我们的祖国。啊,更大的祖国!”——不过,好像有些球迷还真是这么想的,他们会因为某支亚洲球队打进世界杯而兴高采烈,但我们如果按照同样的逻辑,岂不是还应该为那些没有打进世界杯的任何一支亚洲球队感到沮丧才对吗?^_^
    ——是呀,想想最经典的普世情怀的宣言吧,约翰·多恩的那篇布道词:“没有人是座孤岛,独自一人,每个人都是一座大陆的一片,是大地的一部分。如果一小块泥土被海卷走,欧洲就少了一点,如同一座海岬少一些一样;任何人的死亡都是对我的缩小,因为我是处于人类之中;因此不必去知道丧钟为谁而鸣,它就是为你而鸣。”——如果少一些诗意,多一些科学唯物主义观点的话,国家意义的淡化应该是和社会主义的进程捆绑在一起的,因为“根据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国家是统治阶级的一种工具。在一个真正没有阶级的社会中是可以没有国家的。”149
    ——难道不是吗?再想想孟子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150还有荀子的“从道不从君”,151在那个没有爱国主义的古老年代里,“人民”和“真理”正是被这两位圣贤放在政治与伦理的首位的。
    唉,哪个老板会喜欢这些乱七八糟的思想呢,尤其是孟子的那些让人脊背出冷汗的逻辑?赵大肯定就把孟子狠得牙根痒痒,连带着还得恨恨伏尔泰和雪莱他们。
    人们是否有必要追问一下呢,权力是哪里来的?奴性和服从是哪里来的?虚伪是哪里来的?暴力的合法性是哪里来的?无辜者牺牲的合理性又是哪里来的?
    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言而喻的,再怎么天经地义的道理或许也值得人们去打破沙锅问到底。
    随着秦始皇统一六国,封建社会结束了,历史进入了中央专制的专制时代,赵家村那种政治形态已经荡然无存了。国家不再是贵族们共同所有的了,而变成了皇帝的私有财产,所以,儒家思想如果还想继续生存下去,就必须要做出重大的改变才行——也就是说,必须要向现实妥协。
    回想百家争鸣的时代,各派学者们各持己见,活跃在学术舞台和政治舞台上,而专制时代的学术生活却大不一样,独立精神和自由思想在专制土壤里是生存不下去的,变成了皇帝呼唤什么,学者们就炮制什么,皇帝划定了什么禁区,学者们就避之唯恐不及,学派之间有了学术之争,皇帝来作最高裁判。这个世界啊,想想孔子当年讲什么“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嗯,现在已经不大合适了,君使臣如果“不以礼”,难道臣事君就可以“不以忠”了吗?孟子讲什么“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呸,居然把皇帝老子排在最末一位,反了你啦!荀子讲什么“从道不从君”,错,应该掉过来,改成“从君不从道”才对!皇帝看看先秦儒家三巨头,越看越挠头:“这都是什么大逆不道的思想啊,不好不好!”
    于是,汉朝儒家,从叔孙通到贾谊,无论从思想上还是从朝仪上都把皇帝捧得高高的,等到了董仲舒的时候,终于抛出了著名的“三纲”理论: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重新确立了社会等级秩序152。——咦,经书里有这些话吗?
    (八)三纲实系命——黑社会的三纲五常——乞丐何曾有二妻——在哈巴狗的眼里,狼是粗俗可鄙的——《驯狗教程》——“罢黜百家,独尊墨家”,“罢黜百家,独尊阴阳家”——从《论语》中论证出奴隶制的优越性,用《左传》来支持纳粹,甚至从《诗经》里论证出外星人的存在——谄媚的笑资格考试
    这里有个问题可要注意:虽然现在一提儒家,很多人立刻就反应出“三纲五常”,可“三纲”之说却不见于“十三经”这类的顶级官学经典。陈独秀当年解释过这个问题:“三纲五常之名词,虽不见于经,而其学说之实质,非起自两汉、唐、宋以后,则不可争之事实也。”陈独秀继而给“三纲”作了个简单明确的说明,择其大意,“君为臣纲”是为忠,“父为子纲”是为孝,“夫为妻纲”是为从,总而言之,其实质就是“片面之义务,不平等之道德,阶级尊卑之制度”,并且是“孔教之根本教义”。153
    陈独秀分析说,“三纲”的由来在于宗法社会里的礼治,“礼”的意义本来就是要使贵贱有别的。——这话倒是不错,可是,陈独秀那个“孔教之根本教义”的说法可能就有分析过度之嫌。毕竟,宗法社会与专制社会是截然不同的,所以,从“三纲”看出的情景或许是这个样子的:先秦儒家思想中封建宗法社会的痕迹已经随风而逝了。
    “三纲五常之名词,虽不见于经”,这独秀这话也不错,可“虽不见于经”,却见于“子”,在《韩非子·忠孝》一篇中,韩非说他曾经听说过这样一种说法:“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顺则天下治,三者逆则天下乱”,看来“三纲”的苗头的确早就有了。但耐人寻味的是,韩非在这里表现出对“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这一说法的极大热情,说这是“天下之常道”。154——这倒让人迷惑了,“三纲”之说到底算儒家呀,还是算法家?
    无论如何,“三纲”之说在后世的影响实在太大,就连黑社会都搞这一套。——据说郑成功具台湾反清,创立“金台明远堂”,写下一部《金台山实录》,由军师陈近南携入内地,意在组织内地的反清志士。陈近南路上不大顺,遇到清军检查,情急之下就把《金台山实录》扔到海里去了(看来陈近南的武功并不像金庸描写的那样高明啊),后来这书被渔民捞得,后来到了四川人郭永泰的手上,郭永泰仿照这本书另写了一部《江湖海底》,内容是帮会的规章制度和黑话切口之类,由此组织了一个黑社会,这就是名震江湖的“袍哥”。这个传说故事是否真实,我也无从考据,但这本《江湖海底》确实是有的,据说书名里的这个“海底”就是指“从海里捞出来”的意思。
    就是这本作为黑社会宪法的《江湖海底》,里边又讲“五常”,又讲“五伦”、“六礼”,很有儒家味道。比如“五伦论”:“今日香堂施一礼,命把五伦说详细:第一君事臣以礼,第二臣事君忠应当的,第三愿子成龙意,第四奉亲如佛依,第五夫妻如宾旅,妻敬夫是应该的,咱们兄弟要体惜,莫把五伦来抛弃。”——这可真是前辈风范啊,如果他们真能言行如一的话,那这样的黑社会或许要比现在一些模范社团还要和谐融洽。^_^
    再者,现在虽然没有黑社会了,但这套东西还是很值得那些“具有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团伙”好好学习的。155
    看看,“三纲五常”这些东西对黑社会都有影响,对学界的影响自然更大,所以,后儒在注解《春秋》有时候也会把“三纲”说上,比如明代有位季本(徐文长就是他的学生),写过一部《春秋私考》,说春秋时代的开端实在不是个好时候,“三纲”全都乱套了,诸侯各自为政,再不把周天子放在眼里,歪理邪说层出不穷,大家听了居然还觉得很顺耳,世人的公道之心泯灭殆尽,这正是孔圣人之所以要作《春秋》的原因啊。156——季本对孔子之所以作《春秋》的解释倒是历朝历代的主流意见,可他这里却疏忽了,春秋时代哪里有什么“三纲”呢,不过,这种以今判古的作风可绝不止季本一人啊。(——有趣的是,季先生解经如此以纲纪为先,又大辟邪说,没想到后来他这部书却被钱谦益斥为邪说,还说该烧。唉,到底有谁掌握了绝对真理呢?157)
    等专制的时间慢慢久了,人们这才把忠君思想视为天经地义,所以读先秦文献便总会遇到难解的地方。比如,有人读《孟子》发现不对劲了,就写了首诗来讥讽。这首诗现在依然有些知名度:
    乞丐何曾有二妻,邻家焉得许多鸡?
    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
    前两句是从细节上质疑《孟子》的两则寓言,乍一看很有道理:的确,乞丐哪能有一妻一妾呢?(以今度之,也真说不准。)但这其实怪不得孟子,这是因为诗的作者不了解先秦的写作风格——就好比“小猫钓鱼”的故事是为了说明“做事要持之以恒”这个道理,你不能质疑说小猫不会钓鱼,所以这故事是假的。——清代辨伪大家崔述曾经专题论之,说战国说客都喜欢打比方,孟子亦然,可后人却每每把他们的比方当成实事,采之入书,更有敷衍成篇者。158
    没有幽默感的读者是很可怕的,他们每每会把作者的寓言、反讽之类的东西当真(我觉得郭沫若就是最冤的一个),从崔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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