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大义-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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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不自由,人民发明了一种隐喻法,于字里行间表现意思,称曰‘奴隶的言语’。”(周作人语)166
有一点是很值得留心的:整个历史上,路温舒和司马光这样的举动并不多见,而“六条意见”的提出者和执行者却永远多如过江之鲫。这难免让人起疑:“这世上哪来的这么多无耻之徒?”——问题或者可以这样来说:“为什么全世界的无耻之徒有一多半都跑去做这一行了?”
答案照例还是:“制度使然。”这就是北岛曾经以诗的语言做出的结论:“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是呀,在专制制度之下,数不清的无耻工作并不会因为其无耻就没人来做,于是,“由于有些需要做的工作本身就是坏的,是所有受到传统道德教育的人所不愿做的,因而愿意做坏事就成为升官得势的门径”。(哈耶克语)167“六条意见”这类审查性质的工作无疑也是“所有受到传统道德教育的人所不愿做的”工作之一。但是,事情也并非全然如此,有些时候,一些分不清到底是可喜的还是可笑的变化就会悄然出现:“不久,就连那些审查官本身也不可靠了。由于受到排斥和嘲弄,他们失去了使命感和对自身工作的自豪感。当‘检察官’成了一种可耻的称呼时,这种职业只能吸引最平庸者……”(科塞语)168
好啦,以上就是路温舒“下蛋问题”的第一个解决方法。至于第二个解决方法,其风格是非常儒家的——许多时代里儒者们都会这样说:“只要上有明主,下有清官,事情这不就结了!”
这倒是,上有太皇太后,下有司马光,事情这不就结了!
可是,我们如果再追问一句:“那,除了撞大运之外,怎么才能让‘上有明主,下有清官’呢?”
这也不难(至少说起来不难),儒家的标准答案是:“皇帝先要做到‘正心诚意’,只要上梁正了,下梁就不会歪。”
宋代理学祖师爷程颐在绍兴八年得到追赠的时候,制词里就很赞扬他“自得于‘正心诚意’之妙”——严格来说,“正心诚意”这个标准答案应该说是宋代理学家的标准答案,二程啦、朱熹啦,都是很主张这一套的。当然,这倒不是他们凭空创造出来的,而是早在孔孟那里就有渊源的。
可是,这总让人心里不太踏实:这个答案真的管用吗?
是呀,这个答案真的管用吗?对于这个问题,很多先哲们都斩钉截铁地给出过回答。——哈耶克的认真精神可以让我偷懒一下,他在《自由秩序原理》的一处注释里罗列了很多答案出来:
谴责权力为罪魁祸首正如政治思想本身一样地古老久远。希罗多德就曾让奥塔尼斯在他的关于民主的著名演讲里说:“即使将所有男人当中最优秀的那些安排在这个职位上,它大概都会改变他习惯的思维方式。”
弥尔顿:“长期持续的权力可能会使最诚实、最正直的人腐败堕落。”
孟德斯鸠:“从来都是这样的,每一个当权者都容易滥用权力,他会一直这样做,直到他碰到障碍为止。”
康德:“拥有权力不可避免地会破坏理智的自由判断。”
伯克:“在历史记载中,许多最大的专制暴君都是以最合理的方式开始其统治的。然而,事实真相是,这种邪恶的权力既腐蚀了人心,又毁灭了良知。”
亚当斯:“权力如果不受限制,并且失衡,它就总是会被滥用。”以及“绝对的权力将毫无区别地使暴君们、君主们、贵族们以及民主主义者们、雅各宾党人、无套裤汉陶醉着迷。”
麦迪逊:“世人手中的一切权力均容易被滥用。”以及“权力无论存在于何处,均或多或少地容易被滥用。”
阿克顿:“权力导致腐败,而绝对的权力绝对地产生腐败。”(熊逸按:这句话在国内以另一种更加响亮的翻译而广为人知:“权力导致腐败,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
看看吧,这么多前辈高人,似乎都是一个论调哦,但这样的说法很不符合我们传统的儒家精神。还好,哈耶克的这个大费周章的注释当中还有一个压箱底的名句,这是罗特克在《绝对主义》一文里说的:“在毫无限制的独裁权力中,存在着一种可怕的恶意诱惑,只有最高尚无私的人才能抵制住这种诱惑。”——这才是我们儒家式的答案:独裁也好,极权也罢,这有什么不好的呢?在伟大领袖的无私胸怀里,权力只能是他造福人民的一个手段,他的权力越大,人民的福祉也就越高,正如最近广泛流传的《劳动新闻》报道金正日同志的那句感人万分的名言:“我现在肩负着党和国家的大小诸事,如果我休息一会儿,祖国前进的步伐就会放慢一步,一想到这个事实,想休息也休息不了。”——每次想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热泪盈眶,今生若能踏上那片神圣的土地,我一定要给自己置办一身体面的西装以示敬意。好啦,回过头再来想想:路温舒如果赶上这样一位伟大的统帅,根本就用不着去操心什么凤凰蛋和乌鸦蛋,因为在伟大统帅的光辉感召之下,就连乌鸦蛋也会被感化成凤凰蛋的。
儒家理想中的伟大领袖啊,只是,古人们期待了两千多年,也不知一共遇上了几个?
更为现实的尴尬是:领袖似乎比普通老百姓更容易向堕落和愚蠢的一面发展,即便他一开始的时候还显得英明伟大。
看看他山之石,二百年前的一位英国人威廉·葛德文讲过一个比喻:设想一个外国人参加到我们繁杂的事务中来,他不会说我们的语言,不了解我们的生活习惯,没有一个朋友可以商量,也没人帮他,难道还有比这更不幸的事么?很快,一群恶棍、骗子、小偷就会围上他,欺骗他,糊弄他。最后,当他离开我们国家的时候,还是同他刚来的时候一样孤立无助,对这里的真实情况一无所知。
葛德文接着说:国王就是这样的一个外国人。
——很让人吃惊的类比是吧?可是,国王真有这么惨吗?
当然不是!葛德文说:比这还惨!国王和那个外国人之间有一点是不同的,那就是:如果那个外国人脑瓜够灵的话,可以从那帮坏蛋的包围里逃脱出去,找到一些真正值得信任的人,可对一位国王来说,这在任何情况下几乎都是办不到的。他被安置在自己特有的一个圈子里,被一种气氛包围着,不可能看到事物的真相。接近他的那些人所最为关心的事情就是不让他了解真实情况,为此,这些人结成了阴谋集团。一个人,如果他无法自由接见来客,并且在不知不觉中同他最应该了解的人和物隔离开来,那么,不管他的名号上有多么高贵的尊称,他事实上都只是一个囚犯。169
看来“上梁”要“正”确实比较困难哦,而“信阳事件”似乎可以成为葛德文说法的一个佐证。
当然,这是一个由来已久的问题(和很多由来已久的丑事一样),还别说是专制时代,就算在封建时代,在国君的权力还远远没有无限大的时候,这个问题就已经出现了。比如,郭店楚简里有一处记载鲁缪公问孔子的孙子子思“什么才是忠臣”,子思的回答是:“经常数落国君的就是忠臣。”这话挑战了鲁缪公的常识,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当然,还有更让君主们心里不是滋味的事情,比如“上梁不正下梁歪”被人反过来推论:咦,怎么下梁到处都是歪的呀?嗯,嗯,嗯,一定是因为上梁不正!——这就彻底打碎了老百姓们的一个常见的思维误区:以为在乌烟瘴气的地方上受到父母官不公正的待遇之后,只要跑到金銮殿上找到圣主明君就可以讨回公道——这是专制环境下一种极其常见的群体心理,反映给我们两个道理:第一,这之中暗示出了统治者一种高明的政治技术:专制君主必须同时具备“严父”和“慈母”这两个形象,通俗来说就是:他既是玉皇大帝,又是王母娘娘;既是如来佛祖,又是观音菩萨;既是上帝,又是圣母。几乎所有成功的统治无不具备这个特点——弗洛姆分析基督教的成功与历史意义,说正是这种严父和慈母的结合给人以巨大的吸引力,“受到父权权威压制的群众,可以求助于慈母,以得到安慰和帮助。”170第二,则正如莫斯科维奇所指出的群体心理学上的一个道理:群众们对领袖满怀热心,而“有了这种热心,他们就会反对任何指向领袖的攻击和或批评。甚至当领袖们自相矛盾或犯错误时,群体也拒绝相信。他们认为其他人,比如领袖的随从,必定是有责任的,这样就保持了领袖形象的完美无损。我们知道,许多苏联人和德国人都确信:斯大林对反对者的肃清迫害以及希特勒对犹太人的屠杀均一无所知。”171——看来,事情总是被“奸臣”搞坏的,任何冤屈只要能够上达天听,自然可以讨得公道。
是呀,“许多苏联人和德国人”都是这么想的,许多评书故事也都是这么说的,但是,事实上,如果按照“以德治国”的逻辑,地方上的乌烟瘴气跟金銮殿里的上梁不正绝对脱不了干系。老百姓如果这么去想,无异于受了蟊贼的抢,却去找贼大王说理。虽然贼大王有时候也是“通情达理”的,但如果能从海量数据中做一个规范的统计分析的话……
但这样的想法实在太普遍了,也太典型了,以至于魏特夫曾经把它当作了一个深刻反映着东西方差异的问题:“西方专制制度下的独立作家们不只反对专制制度的暴虐,而且还触及到它的基础;与他们不同,批评治水社会的人则几乎在每一种场合下,都仅仅只抱怨官员个人的劣迹或者政府具体行动的弊端。”172(“治水社会”是魏特夫的标签式的概念,简单来说,就是东方特色的在治水工程的背景下形成的专制主义社会。不过,“治水社会”这一说法是否成立,就不在本文的讨论范畴之内了。)
林语堂在《吾国吾民》一书中把魏特夫所描写的这种“中国精神”归结为“古老中国最美丽的品德——感恩”,嗯,别看感恩和抱怨是一组对立的词,其实却无非是一事的两面而已:“这种感恩戴德之情在中国普通人的心目中,尤其在农民中非常流行。一位受你恩惠的农民会一辈子记得你,记得你的恩惠。他还很可能在家里为你竖一块木牌子敬仰你,或者为你‘赴汤蹈火’。确实,人民得不到宪法的保护,就只能乞怜于地方长官。然而,如果这位长官是仁慈的,那么他的仁慈就要受到后人的热情赞赏,因为它是无偿给予的。有千万个这样的事例,人民围着一位刚刚离任的、坐在轿子中的长官,跪在地上,眼里浸满了感激的泪水。这就是中国人感恩戴德的最好的证明,是中国官吏所施恩惠的最好例子。”——我特别把林语堂这一段的最后一句话单独提出来着重来看:“人民只知道这是恩惠,不知道这是中国官吏们应该做的事。”173
的确,如果官吏们的任免与奖惩完全取决于他们的上级而非治下的百姓,履行一些“本职工作”也确实就会变成“恩惠”。日子久了,官吏和百姓都会认同这个道理,甚至于官府的“无所作为”都会成为一种“恩惠”——这就像老百姓供养黑社会一样:黑社会奋发有为的时候,老百姓就遭殃受罪;黑社会搞无为之治、休养生息的时候,老百姓就开始安居乐业,经济也有了好的发展。以现代经济学的眼光来看,在很多情况下,经济的发展并不是因为政府“管得好”或者“政策好”,反倒是因为政府“管得少”或者“政策少”——对比一下秦、汉两代的政策及其后果,这个道理便一目了然了。从这层意义上说,老百姓也是愿意养蛀虫的——想想前文对“机会成本”的说明,在现实生活中,人们所做出的种种选择往往并不是追求“最好”,而只是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养蛀虫正是因为这个道理,反正相较之下,老百姓不怕蛀虫馋嘴,就怕蛀虫生事。所以,哪怕朝廷腐败透顶,只要不生事或少生事,老百姓也是能过得下去的,经济也是能步步发展的。天可怜见,事情要真是到了这么一步,就连腐败都算得上是朝廷的“恩惠”了,而老百姓若是希望地方官能够办些实事,就好比烧香磕头祈祷菩萨能够显灵。
辛亥年间的一篇报刊时论说过社会流行语中反映出来的奴性,说官场流行“大人栽培”,民间流行“小的岂敢”。174其实这里所表现出来的所谓奴性只是事情的表面罢了,它暗示着一种深层的制度缺陷:升官发财若全须“大人栽培”,能够在官场上混得下去的也就只有那些奴颜婢膝的“小的们”了,至于老百姓,除了跑到庙里去烧香磕头,还能把生活的希望寄托在哪里呢?
在这样一个背景下,理学家们的“正心诚意”就凸现出了一种宝石般的品质,但是,一件令人尴尬的事情是:那位“自得于‘正心诚意’之妙”的程颐在绍兴八年的追赠却是秦桧在背后出力的——绍兴初年正是宋朝理学大兴的年景,按照《两朝纲目备要》的记载,“一时善类多聚于朝”,构成了一个难得的好人政府,不由得让人联想起上古传说时代的“八元八恺”。那么,这个好人政府班子是由谁牵头的呢?总得是包青天那样的人物才对吧?——恰恰相反,这人竟是秦桧。
那么,我们不禁要问:如果两千年的历史,也包括国外的情形在内,都证明了儒家的标准答案“皇帝先要做到‘正心诚意’,只要上梁正了,下梁就不会歪”是个错误答案的话,这时候再来重温一下路温舒的那句“乌鸢之卵不毁,而后凤凰集;诽谤之罪不诛,而后良言进”,是不是能有些新的启发呢?
路大人的意思如果用现代语言来表述的话,大概是这样的:人不仅不应该因为内心转动着什么想法而受到实际的处罚,也不应该因为把这些想法表达出来而受到实际的处罚。
别以为这个说法很西化、很现代化,其实不是的,只是貌似而已,因为路温舒考虑这个问题的出发点并不是“腹诽”和“诽谤”的正义性,他并没有论述“腹诽”和“诽谤”是一个人“作为一个人”的正当权利,他只是认为这样做可以导致“凤凰集”和“良言进”的美好结果,对政治统治是十分有利的。
我们再来看一下比路温舒晚生两千年的葛德文的观点。也许是社会进步了不少,所以葛先生觉得:人因为表达想法而受到实际的处罚,这在现实操作上是根本不可能的——“你将用什么理由来劝说国内的一切人都以告密为职业呢?我把肺腑之言都告诉了我的亲密朋友,你能用什么理由来劝说他在离开我之后立刻跑到法官那里,使我为此而被投入到宗教法庭的监狱呢?”175
嗯,葛德文如果不是太单纯,就是对历史缺乏了解,或者,是没有对未来的预见能力,他为什么认为这“不可能”呢,他继续论证说:“在企图这样做的国家里,会发生一种经常的斗争,政府尽力刺探我们最秘密的交往,而人民则被激起来对抗、闪躲,并咒骂他们的监视者。”——葛德文大概以为,这种情况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所以“人因为表达想法而受到实际的处罚,这在现实操作上是根本不可能的”。
但即便如葛德文这般的温和见解,实际上也指出了为什么在某些社会里道德说教往往会徒劳无功的原因:“我们不妨对比一下,一个国家的人民对于他们认为正确的事情敢想、敢说、敢做,并且不受任何阻止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