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大义-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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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一个小例子好了:王莽准备篡位的时候,天下各地到处都有祥瑞出现,不但如此,还有大量童谣流行,全是歌颂王莽的。官员们单是上报这些祥瑞和童谣就几乎把全部的工作时间占满了。如果你也是此中一官,你会如何呢?
当时,公孙闳和班穉就没随大流。公孙闳比较过分一些,直言地方灾情,结果没多久,就有积极分子弹劾两人,说:“公孙闳伪造灾情,班穉拒绝反映祥瑞,两人都是对朝廷的圣明心怀不满,实在大逆不道!”
当时当政的王太后心肠还算不错,下诏说:“不宣扬祥瑞和伪造灾情应该分别处罚。班穉是班婕妤的弟弟,看在这层关系上,从轻发落好了。”结果,公孙闳入狱被杀,班穉引咎辞职。211——看,这时候到底有多少“消极自由”可谈呀?正直的人,不是被逼得学坏,就是被淘汰出局。这就像大家列队,别人都往前跨了一步,只有你原地不动,那落后分子就是你了。我们都知道“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其实造假使坏、溜须拍马这些勾当更如“逆水行舟”啊。
齐白石有则轶闻,说某天有外宾来访,对齐老赞不绝口,可细心的翻译注意到,齐白石的脸上始终带有一丝不悦。送走外宾之后,翻译忍不住来问齐老:“人家那么夸您,您怎么还不大高兴呢?”齐老板着脸回答:“他没挑大拇指。”——这则轶闻原本是着意描绘老艺术家有一颗孩童般的纯真的心,可我们却可以从中体会出人情世故的另外一个侧面:当夸赞已经成为家常便饭的时候,夸得不够火候都会惹被夸者不快。
这种现象发生在某个个体身上的时候,倒也透着可爱,可如果一个国家也变成这样,那就只显得可怕了。当歌功颂德成为每个人必修的功课时,不歌颂,甚至仅仅是歌颂得不够肉麻都会把自己从人群当中凸显出来,任身家性命作了聪明人邀功请赏的战利品。比这更加可怕的是,专门有某一部分的国家机器严查着所有歌颂和不歌颂的声音,消灭歌颂以外的音符竟成了某些人理所当然的“本职工作”,我们很难想像他们是靠扼紧别人的喉咙来领薪水的——这也还不是最可怕的,比这更加可怕的是:领个薪水都如此这般了,拿奖金和提成的时候又会如何呢?(感谢人类的进步,到了近现代,这种机构就只有在纳粹德国还硕果仅存了。)
当然了,这些聪明的古人同样可以从儒家思想里找到理论依据:我们是以德治国哎,皇上是圣明天子,朝廷是好人政府,社会是完美无暇的,即便掐喉咙拿薪水,可掐的都是坏人的喉咙。
但问题是,即便真是好人政府,就一定不会犯错误吗?英国老诗人弥尔顿曾经对此就很是不以为然,他说:“一个好政府和一个坏政府同样容易犯错误。试问有哪一个官员敢保证不听错消息?尤其当出版自由被少数人垄断的时候就更加如此了。”——弥尔顿并不是一个思想家,而是一位诗人,人们知道这个名字往往是因为《失乐园》、《复乐园》和《力士参孙》这三部不朽的长篇叙事诗,但他在《论出版自由》这篇小文里并没有诉诸什么深邃的思考,而仅仅是提出了一些常识。的确,有些问题是仅靠常识就可以判断的。弥尔顿的这句话提出了一个有趣的问题:少数人垄断出版自由是为了(至少表面是为了)不听错消息,或者说不让大家听错消息,然而,少数人垄断出版自由这件事情本身恰恰最容易使这“少数人”以及大家“听错消息”。嗯,这是不是一个常识性的判断呢?
明清易代之际的大儒王夫之对这个问题也发出了一句来自常识的判断:“其上申韩者,其下必佛老。”212意思是说:最高领导人如果搞的是申不害和韩非那套法家路线,他手下这些人必然都是佛家和老庄的处世之道。正经话不必正经来听,不正经的事却必须正经去做。——听上去不大让人舒服哎。可是,自从汉武帝以后,中国历朝历代不都是儒家思想一统天下了吗?关申不害和韩非什么事呀?儒家思想可都是仁义当先,教人学好的哎!
——儒家确实一统天下了,但那只是幌子,历史常常展现给我们的是:是政治选择思想,而不是思想选择政治;是政治改造思想,而不是思想改造政治;反过来说,是思想迎合政治,而不是政治迎合思想。所以,汉以后的儒家还是孔孟的儒家吗?独尊儒术真的是独尊儒术吗?这都是要多打上几个问号的。
法家要塑造的是强权皇帝,但这事最好关起门说;儒家要塑造的圣人皇帝,这事可最好敞开了满世界去说。
圣人皇帝确实是一个美好的憧憬,就像民间故事里的亚瑟王、就像电视剧里乾隆爷、雍正爷,看着这些圣明的“爷”们剪除敌人,把权力大揽在手,然后坚决肃贪,贪官们看见他们就浑身发抖,他们还如此亲民,笑呵呵地走访穷困的乡亲,他们还如此俭朴,一件衣服打了补丁穿很多年……是呀,这是老百姓们最最喜闻乐见的了,这真要感谢一些天才们超卓的造梦本领,也见得老百姓心里永恒的期望。
人们总是期待着以道德完人面目出现的圣主明君,这种期待是如此真诚而漫长,以致我们不禁要问:“历史上真的有过这样的人吗?”
的确有过。在中国的历史上,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他们都是拿过货真价实的资格认证证书的,但他们的事迹过于遥远,禁不得死脑筋的人去较真,而且遥远的事迹也含混不清,让人看不出具体的面貌。
如果真想看一下圣主明君的具体面貌,我们只好到外国去找了。不,这并不是说外国真的有过这样的人,相反,从没有过——我们又可以自豪一下了哎——但他们在理想中却有过对圣主明君的非常具体而微的勾勒。
首先值得一看的是柏拉图的《理想国》,苏格拉底在那个古代民主制度的城邦里和格劳孔(我们已经认识过他了)讨论如何“选择和任命统治者和护卫者的总办法”。——看,苏格拉底谈的是“选择和任命”,而不是董仲舒谈的“听天由命”,我们往下会看到,即便在古代民主的“选择和任命”里,一个英明统治者的俊朗模样也会显得是多么的遥不可及。
苏格拉底煞有介事地讲了一个“荒唐的故事”,说我们大家虽然都是一土所生,彼此都是兄弟,但老天爷在造人的时候配料却搞得很有差别:他在有些人身上加了黄金,所以这些人是最高贵的,适合做统治者;他在另一些人身上加了白银,这些人适合去作国家的护卫者;还有些加了铜和铁的,就是那些工人和农民了。
这故事听上去好像是出身论哦,难道这种金属血统也会遗传吗?苏格拉底说:确实是会遗传的,但有个麻烦,那就是:金子的爸爸有时也会生出铜铁的儿子,铜铁的爸爸有时也会生出金子的儿子。所以,老天爷交给人间统治者的一项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要好好来做他们的后代的监护人,认真了解他们后代的灵魂中究竟混进的是哪一种金属,如果发现孩子的含金量太低,而脸蛋儿上却能吸得住磁铁,这可是个危险的信号呀,要赶紧把孩子安排到铜铁的位子上去,让他去做工人、农民,绝对不能让他做国家的统治者和护卫者!
这道理也可以反过来说:如果在工人、农民的孩子当中发现了含金量极高的,那就应该把他提升起来,让他来做国家的护卫者或者统治者。神谕说过:“铜铁当道,国家破亡”,就是这个道理啊!
那么,由黄金通体打造出来的统治者和护卫者应该是什么样子呢?
在说明“应该是什么样子”之前,苏格拉底先用了一个比喻来说明“不应该是什么样子”:对牧羊人来说,人世间最可怕、最可耻的事情莫过于把那些帮助他们管理羊群的牧羊犬饲养成这个样子:它们因为放纵、饥饿或是什么坏脾气,反倒去伤害那些本该被自己保护的羊群。它们更像是豺狼而不像是牧羊犬。
苏格拉底的这个比喻看似精辟,其实是有些毛病的:人、牧羊犬、羊,这三者的关系让人想不清楚。苏老师的本意可能是:“人”代表的是统治者,统治者雇佣了护卫者(牧羊犬),护卫者护卫着羊群(人民群众)。但当时是个古老的民主社会,所以,“人”是应该由“羊群”来选择任命的,并且,这个“人”其实也是羊群中的一只或几只羊,只不过它们获得了羊群的同意,坐上了“人”的位子。这一制度的逻辑应该是:牧羊犬对人负责,人对羊群负责,最后让羊群里的羊都能过上好生活。
所以,这个有些缺陷比喻也许倒更适合于专制社会:“人”就是皇帝,“牧羊犬”就是官僚集团与军队,“羊”就是老百姓,“人”雇佣“牧羊犬”来管理“羊群”,因为“羊群”是属于“人”的,所以“人”要求“牧羊犬”把“羊群”管好,好让“羊群”能为自己生产更多的羊肉和羊毛。那么,既然最终的目的是羊肉和羊毛,“牧羊犬”再怎么折磨“羊群”都无所谓,只要羊肉和羊毛的供给量能够满足“人”的需求。
——事情也许并不会这么糟糕,如果这个“人”真的是集老天的祥瑞于一身的道德完人的话。
苏格拉底接着对格劳孔阐述“应该是什么样子”的问题:请考虑一下,如果让他们做优秀的护卫者,那么,下述这种生活方式、这种住房条件能行吗:第一,除了绝对必需品之外,他们中的任何人都不能有任何私产;第二,他们中的任何人都不许有私人住宅,房子和仓库都是大家公有的。至于他们的食物,全由其他公民供应,以作为支付给他们的报酬。这些食物按照需要,每年定量供应,既不会过多,也不会短缺。他们必须同吃同住,像士兵在战场上一样。至于金银,我们一定得告诉他们:他们已经从神明那里得到了足够的金银,藏在心灵深处,所以再不需要人世间的金银了,他们不应该让神明的金银和世俗的金银混杂在一起,否则就是对神明的亵渎呀。世俗的金银是万恶之源,而心灵深处的金银则是纯洁无瑕的至宝是也。国民之中只有这些护卫者不敢和金银发生任何关系,甚至不敢摸它们一下。他们不敢在身上挂一丁点儿的金银饰品,也不敢用金银酒杯喝酒。他们就这样来拯救自己,拯救自己的国家。他们如果接受了土地、住房或者金钱,那他们就去种地、去做生意好了,不能再搞政治、作护卫者了。他们这是从人民的盟友蜕变为人民的敌人了,蜕变为暴君了。他们憎恨人民,人民也憎恨他们;他们算计人民,人民渴望打倒他们;他们终生处于恐惧之中,对本国人民的惧怕远远超过对外国敌人的惧怕。最后,一定会出现这样的结果:他们和国家一起走上灭亡之路,同归于尽。
苏格拉底说话可真够狠的,听起来不像是位智者,倒像是个愤青。这时候,听众当中有位阿得曼托斯按捺不住了,出来问难说:“老苏,你就忽悠吧,照你这么说,要想做城邦护卫者就得让自己成为一个毫无幸福的人,既不能像平常人那样获得土地、建造豪宅,也置办不起任何奢侈品,要是来了客人,连顿像样的饭都招待不起,只能带人家到路边无照小摊吃碗面条?你说你这像人话么!”
——如果换在我小时候,我是绝对支持苏格拉底,反对阿得曼托斯的。我那时就很奇怪:为什么职位越高,待遇也就越高呢?按说职位越高,就职者的思想觉悟也就越高;或者说,思想觉悟越高,也就越应该升到更高的职位,所以,应该是职位越高,待遇越低才合理呀!不怕大家笑话,这个问题可真困惑了我好多年呢。
苏格拉底和小时候的我站在一起,回答阿得曼托斯说:“你说的这些还远远不够呢,他们还没钱给女朋友买礼物,也不可能随便就去旅游,诸如此类我还能补充很多很多呢。但是,我们的护卫者过着这种生活却是很幸福的,因为,我们建立这个国家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满足某个阶级特殊的幸福,而是为了全体公民最大的幸福……打个比方,比如我在给一个人体塑像上颜色,有人质问我说:‘人体最漂亮的部分是眼睛,颜色里最漂亮的金色,你为什么不用金色来画眼睛呢?’我会回答说:‘如果我真把眼睛染成金色,那它们就不是眼睛了。半夜里一双金灿灿的眼睛瞪着你,你不觉得头皮发麻呀?’同样的道理,不要把我们认为的那些幸福强加在我们的护卫者身上,如果他们得到了那些幸福,他们也就不成其为护卫者了。就像我们给农民穿金戴银,让工人吃喝玩乐,那他们也就不成其为工人和农民了。”
苏老师说的好是好,但说的到底是个“理想国”(从中译本的字面理解)呀,能够当真吗?曾经实现过吗?
——不要轻易否定哦,还当真实现过的,这世界上曾经出现过许许多多的由高人们精心设计出来的人类生活实验场,比如,有莫尔的“乌托邦”,有康帕内拉的“太阳城”里,有安德里亚的“基督城”,这里边都有苏格拉底的余音绕梁。
这三个鼎鼎大名的“理想国”既有共性,又各具特点。从共性上说,最主要的就是这三大世界都圣主明君的开明专制:乌托邦里有个哲学王,太阳城里有个“太阳”,基督城里是三位领导联合执政,看起来像是寡头体制——要同时满足专制和寡头这两个条件可殊为不易呀。
因为伟人完美周密的设计,三大世界里的人民从衣食住行到生老病死全被安排得井井有条。我们窥一斑而知全豹,先看看基督城的生活好:在这里,食物是定量配给的,衣服也是,而且每人只有两套,颜色非白即灰,没有任何花样和装饰;住宅也是国家统一分配的,所有的住宅楼都长得一模一样,一律三层;当然,最主要的是,这里的人民都具有高尚的思想情操——这一方面是因为领导人起到了良好的表率作用,上梁既正,下梁也就不歪;一方面和他们重视教育有关,每个人的德、智、体、美都在良好的教育之下得到了全面发展。213
再来看看太阳城:太阳城里的妇女生育政策很值得单独提出来看看——在这里,“在古雅典的体育学校上课时,所有男人和女人都要按古代斯巴达人的风俗把衣服脱光。这样,领导人就能够根据他们体格的情况,来确定哪个男人最适合同哪个女人性交;他们只需很洁净地洗过一次澡后,就可以每三夜进行一次性交。体格匀称和美貌的女子,只同体格匀称和健壮的男子结合;肥胖的男子与消瘦的女子结合,消瘦的男子与肥胖的女子结合,为的是能使他们得到有益的平衡。”——这还不是最让人吃惊的,他们还会“妇女初次与男子性交后而不受孕者,便被配给另一个男子;如果多次与男子合欢而仍不受孕,便被宣布为‘公妻’,而且也就不能像主妇那样在‘生育会议’上,在神庙和公共食堂中受人尊敬了。”214
——看,不分古今中外,一些伟大的社会蓝图都是由这位或那位伟人精心设计出来的,这样的蓝图是如此的周密而完备,只要我们把自己当作蓝图中被设计出来的某个零件而按照该零件被设计出来的功能落脚在相应的位置上,这就够了,等大家都一起运转起来,这个蓝图就会变成真实的天堂。
人间天堂可绝不仅仅只有以上这三处,它们只是最为有名罢了。十七世纪的法国作家维拉斯写过一本《塞瓦兰人的历史》,同莫尔和康帕内拉他们一样,维拉斯也在书中构建了自己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