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大义-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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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搞一些人民内部矛盾。
可怜曹参,只听得一个头两个大,拽过旁边一人问道:“你说说看,他们谁的意见对?”
那人回答道:“他们说的都不对,我跟您讲讲我的意见……”
曹参:“我倒——”
平心而论,这可是儒家在政治领域上大展拳脚的千载良机,如果大家意见能够统一,或者说有某种意见能占到压倒性的优势,也许儒学马上就会变成官方学术了,山东一带也很快就会礼乐复兴了。不过呢,在选择哪种儒家方法之前,还有一个先决问题:儒家知识分子自己是否认为现在应该以礼乐治国呢?——嗯,这还真不一定呢。
咦,儒家梦寐以求的不就是礼乐治国吗,怎么连这个最基本的出发点都会有疑问呢?
确实有疑问。儒家强调名份,强调礼仪,什么都要有板有眼、按部就班,所以,如果学得太深入了,脑瓜儿就可能会变得比普通人木讷一些。当初,汉朝第一位官方大儒叔孙通为刘邦准备朝廷礼仪的时候,奉旨行事,到鲁国去招聘儒生。这在当时就等于冷门专业遇上了热门招聘,很多人自然都会欣然而往,但是,偏有这么两个特立独行的家伙大大地不以为然,鄙夷地说道:“现在天下初定,死人有好多还没埋,伤者有好多还没得到治疗,哪里是搞礼乐的时候呢!国家积德百年,而后才可以兴办礼乐。”284
——这种说法或许就是儒家真正的王道吧,正如《论语》记载孔子之言:“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善人为国百年,可以胜残去杀矣”。285(《汉书·刑法志》就曾怀有矛盾的心情引述过这句箴言。)但是,如果真的等上百年,也许确实是条正途,不过眼下这些儒生的就业问题可就不好解决了。这就是儒者们面临的一个长远理想和现实利益的矛盾,至于这矛盾该怎么解决,大家已经用脚投过票了。不过呢,我们先别像叔孙通一样骂这二位仁兄迂腐,因为,从他们说这句话算起,真等到将近百年之后,天下慢慢复苏,到了汉武帝的时候还真就“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了。
接着说咱们的曹参。曹大人请了百十号儒生,结果却是事与愿违,越议声音越大,越议越没主意。曹参这时候可能已经隐隐觉出儒家不大可靠了,又听说当地有位盖公,通晓黄老之学,于是以重金去请。盖公来了,对曹参说搞政治贵在清静,若能如此,老百姓自然安定。——这是总则,盖公紧接着又讲了不少具体的办法,至于这些具体的办法都是什么,司马迁就没有记载了。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百十号儒生没抵得过一个治黄老之学的盖公。——但这么下结论好像有些不负责任,我们设想一下,如果曹参当时不是只请来一个盖公,而是请来百十号黄老学者,结果会不会也像那些儒生们一样呢?换句话说,如果曹参最初不是一下子请来百十号儒生,而是只请来一位儒生,会不会儒学就这么付诸实行了呢?
这些问题我们就只能瞎猜了。
后来,曹参大概是为了表示对人才的尊重,便恭恭敬敬地把正堂让给盖公来住(陈直《史记新证》说明清时称呼官衙为正堂,根子大概就在这儿呢),而后就依照他老人家的法子来治理齐地。就这样过了九年,在曹参在任的这九年时间里,齐地大治,人们都夸曹参是个贤相。
看来盖公果然有一套呀!可是,这里边有个疑点:按照《乐毅列传》里排列的黄老之学的传承谱系,盖公是第六代传人,但是,在《田儋列传》里,第二代传人安期生和蒯通同时,而蒯通在汉朝初年还活着呢,韩信死后他还曾经被刘邦抓了去,险些丢了性命。那么,联系起来一看,第六代传人盖公和第二代传人安期生之间所间隔的时间也太短了吧,于理不合呀!——钱穆在《先秦诸子系年》里考证过这个问题,引《史记》里的一段话说:“蒯通善齐人安期生,(《列仙传》:“安期生,琅琊阜乡人。”)安期生尝干项羽,项羽不能用其策。已而项羽欲封此两人,两人终不肯受,亡去。及曹参为相,请蒯通为客。”注意最后一句话:“及曹参为相,请蒯通为客”,如果和安期生平辈的蒯通曾经在曹参为齐相的时候作过他的客人,安期生岂不是和盖公同时么?这从辈分上论是说什么也讲不通的,真是一团乱麻呀!
不过呢,这又牵出了一个新的疑点(也许只是我自己没搞懂):钱穆的这段引文里,最后重要的那一句“及曹参为相,请蒯通为客”在《史记》里却根本就不存在,不知他老人家所据为何呀,倒是《汉书》有此一说,蒯通还为曹参举荐过贤人。
不管那么多了,反正我们这时候一定要留意:对所谓河上丈人的黄老之学传承谱系,也许我们应该多打上几个问号才对。
狱市,黄老之道在政治管理上的一次具体实践
但是,我们把目光集中一下,曹参为齐相和盖公治黄老应该都是相当可靠的事情。那么,难免令人好奇的是:盖公教给曹参的到底都是些什么招儿呢?黄老之术在政治上的具体应用到底是怎么一番模样呢?
这个问题《史记》没讲,不过呢,它在后文里给我们提供了一条线索:
惠帝二年,萧何卒。参闻之,告舍人趣治行,“吾将入相”。
居无何,使者果召参。参去,属其后相曰:“以齐狱市为寄,慎勿扰也。”
后相曰:“治无大于此者乎?”
参曰:“不然。夫狱市者,所以并容也,今君扰之,奸人安所容也?吾是以先之。”286
这段是说:汉惠帝二年,丞相萧何死了。曹参听说了这事以后,安排从人准备行装,说:“我要入朝为相啦!”
没过多久,果然应了曹参的话,曹参临走前叮嘱接班人说:“以齐狱市为寄,慎勿扰也。”(这句话先不翻译,一会儿再说。)
接班人不大理解,问曹参:“治理齐地难道就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吗?”言下之意是:您老叮嘱的这事也太鸡毛蒜皮了吧!
曹参说:“你可别不当一回事。狱市是善恶并容的地方,你如果扰乱了它,让坏蛋们到哪里容身呢?所以我才把狱市的问题作为搞政治的首要问题。”
——搞政治切忌只谈大原则,所以,清静无为也好,正心诚意也好,亲贤臣、远小人也好,如果没有具体办法,往往都只会流于空谈。所以呢,我们看汉初的黄老之术,可别一个“无为之治”就算完事了,得看看具体的东西。现在呢,曹参说的这个“狱市”,就是个具体的施政问题,看他把这件事摆得那么重要,应该是盖公教导他的吧?
那么,什么叫“以齐狱市为寄,慎勿扰也”呢?
先来问问:什么是“狱市”呢?
很不幸,曹参相齐的过程中这惟一的一个黄老政治的具体方案却是我们说不清、道不明的一个东西。“狱市”为何,学者们一直都聚讼纷纭,没有定论。
查查《汉书》,这一段照抄《史记》,没什么可参考的,只是旧注引南朝'梁'孟康的《汉书音义》,说:
夫狱市兼受善恶,若穷极,奸人无所容窜;奸人无所容窜,久且为乱。秦人极刑而天下畔,孝武峻法而狱繁,此其效也。
唐人颜师古接着注释说:
老子曰:“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参欲以道化其本,不欲扰其末。
颜师古这是在说,曹参本着老子以“道”来“化”民的政治思想,而且,只抓宏观调控(化其本),而不去干涉社会生活的具体事务(不欲扰其末),而这一政治思想如果一言以蔽之,就是“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老子》的这句名言真是有着超强的生命力,近在1966年,哈耶克在佩勒兰山协会东京会议上的发言上还引述过它呢,也许老子才是阐释“自由秩序原理”最早的前辈呢。^_^
可是,这一切都无助于我们对“狱市”的理解。“狱市”到底是什么?把学者们的意见归纳一下,大致有这么三种答案:一说“狱市”是监狱和集市,曹参认为这两个东西是治理地方的重中之重;二说“狱市”是齐地一个大市场的名字;三说“狱市”是一种市场制度。
三种解释,我也不知道哪个对,现在可能仍无定论。其实“狱”这个字本来不是“监狱”的意思,《诗经·召南·行露》有一句“何以速我狱”,意思是“为什么拉我打官司”,《毛传》在这里解释说“狱”就是“确”,这是从“狱”的字源来说的,“确定”谁理直、谁理亏,这就是法院的工作;再比如《论语·颜渊》孔子说子路“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也与”,子路的“折狱”自然也不是把别人送进监狱,而是给人家解决纠纷。至于监狱,倒也有叫“狱”的时候,不过一般来说,监狱以前一般叫“鞠”,这个字当动词用的时候有审讯的意思287——现在我们说哪个坏蛋“还拘着呢”,有可能就是从“鞠”这儿发展过来的。^_^
不过呢,无论是哪种解释,似乎都和我们熟悉的道家思想不大贴合呀。——如果取“监狱(或法院)和集市”一说,道家怎么会主张刑狱呢?如果取“市场”一说,老子明明鼓吹的是小国寡民的农耕社会,又要“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又要“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争”,这都和“市场”不挨边吧?
况且,体会曹参的意思,也许是说法院里边关坏人,市场里边迎好人,不可把秩序给搞乱了;或者,他的意思是:好像狱市这个地方鱼龙混杂,藏着不少坏蛋,而且,这里根本就是一个地方政府故意用来让坏蛋落脚的地方,因为,如果对坏蛋管制太严,他们就会炸窝,所以还是宽松些好。——唉,真是不易理解啊。这条线索实在太不明朗了,盖公的黄老之学和曹参的实际应用我们还是得从别处来找找旁证……
话说曹参高升,到中央当总理去了,不知道盖公有没有随行——应该没有,推想原因,也许一是盖公年纪太大,禁不起长途跋涉,二是在长达九年的时间里曹参已经艺成出师了(这样说来,曹参可以算是河上丈人一系的第七代传人)。是呀,九年啦,足够曹参从大一念到博士了。那么,我们看看曹参在担任国家总理期间的所作所为,应该可以想像得出盖公的黄老之术或道家思想了。
曹参接替了名相萧何,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大家全都在等着看曹参这三把火怎么个烧法,可是,等来等去,直等到自己心头冒火、喉咙上火,就是不见曹参的火——别说三把火,一点火星儿都没有。曹参整个儿大甩手,对当初萧何在任时定下的制度一成不变,既没有创新精神,也没有革弊举措。曹参用人的风格也怪,专挑那些不善文辞的忠厚长者,换句话说,也就是专用一些暮气沉沉的老家伙,却把锐意进取的有志青年全部清理个干净(看来应届毕业生就业在两千年前就是个老大难问题),至于曹参自己,却整日喝酒,不理政务,怎么看怎么像消极怠工,或者说尸位素餐。同僚们有看不过的,前来劝说,可还没等开口呢就被曹参拉着一起喝酒去了,根本就腾不出提意见的工夫。
儒家有一个重要道理,就是“上行下效”,从坏的一面说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相府职员的集体宿舍就和相府紧挨着,这些职员们大概是受了领导那独特气质的感染,一天到晚也都是喝酒唱歌,大呼小叫的,反正纳税人也奈何不了他们。
有人实在看不过了,某天拉着曹参到这些人的宿舍去。这位仁兄本来想得很好,想拿领导来吓吓这些放肆的家伙,另外也让曹参操操心、管理一下。可曹参倒好,这一露面,不但毫无领导的架子,还很能和群众打成一片——他见手下们喝得正欢,自己也加入战团,闹得比谁都凶。
拉曹参去集体宿舍的这位仁兄,他的心态恐怕比之曹参更容易让我们一般人理解。管理的主流思路一直到近现代似乎都是这样的:“如果有什么地方出了错,那就让政府来管理它;如果是管理者出了问题,那就对管理者进行管制。”(布坎南《自由的局限》)而这样的管理思路所产生的结果往往会是:“假如你碰到某种与时代精神背道而驰的中世纪旧机构,它靠加剧其弊端而维持下来,或遇到某种有害的新机构,那就设法挖出那病根:你将发现某项财政措施,原来只是权宜之计,后来却转变为固定的制度。你会看到,为了偿付一天的债务,竟确立了维持几个世纪的新权力机构。”(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
有了这样的一个认识,再来察看每个改朝换代的交接当口,竟会模糊地得出一种古怪的结论:政府越是无所作为,社会生活就恢复得越快,经济增长也就越快。在这样的时代里,与其说我们把社会的迅速发展归功于政府的英明管理,倒不如说应该归功于政府的放任不管?!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本着“以民为本”的精神,政府充当好一个“守夜人”而不是“大家长”的角色似乎是更为恰当的。
如此看来,像曹参这样当个甩手掌柜在那个古老的年代里也许算得上是一种既不费力又很讨好的施政方法,虽然曹参从来没向亚当·斯密讨过主意。
曹参无所事事的风格无处不在,手下如果有人犯了错,只要不是阴谋造反和杀人放火之类的,他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来不去深究。就这么着,相府倒也太平无事。
——这些记载全都出自《史记·曹相国世家》,可仔细一看,好像有个前后矛盾的地方:既然曹参选录手下都挑那些忠厚长者,斥退有志青年,这也就是说,集体宿舍里的那些人应该都是(或主要是)忠厚长者才对呀,一群不善文辞的木讷的忠厚长者们整天“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好像不大对头吧?
此题无解,我们只好放过它去,再往下看。
年轻的汉惠帝见曹参身为国家总理,却整天喝酒取乐,对政务不闻不问——唉,老干部不好使唤呀。正巧,曹参的儿子曹窋也在朝中为官,汉惠帝找来曹窋,嘱咐说:“你回家以后私下问问你爸,他这么怠慢朝政是不是有点儿不像话呀?不过,你可小心,别说是我让你问的哦!”
曹窋领命回家,鹦鹉学舌一番,曹参听后大怒,别看他对外人无比宽厚、无比“无为”,可对自己的儿子,不但有为,而且很有为——曹参抽了儿子二百竹板,怒斥道:“回去侍奉皇上去,做好你的本职工作,天下事不是你小子能插嘴的!”看来曹窋比不得贾宝玉,家里没有贾母制约父权,对这二百竹板也只好咬牙硬撑。
汉惠帝知道了曹窋挨打,心里很不是滋味,在一次上朝的时候干脆和曹参摊了牌:“你为什么要打曹窋,他那些话都是我让他说的。”
这事要论起理来还真糊涂得很——站在汉惠帝这边,意思是说:“大胆曹参,你打狗也要看主人呀!”站在曹参那边,也有委屈:“皇上您再圣明,可清官难断家务事,我打的可是我的亲儿子哎!”
曹参这时候赶紧脱帽谢罪,随即便问了一句奇怪的话:“陛下,您自己掂量掂量,您比起您爸爸来,谁更英明神武呢?”
汉惠帝的爸爸就是汉高帝刘邦,曹参这么问好像是故意让汉惠帝下不来台哦。
汉惠帝知道这问题只有一个答案,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我哪敢和他老人家相比!”
曹参接着问道:“那您再掂量掂量,我和萧何相比,哪个更强呢?”
这问题好像也只有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