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大义-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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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不着人多力量大了,反倒觉得人少好管理了不成?
“大力宣讲谦卑退让的精神,让他们不起争斗之心,多给酒肉让他们好吃好喝”,这个主意好像也还是说孔子出的也行,说老子出的也行,仔细捉摸一下,觉得更像是老子的风格,毕竟孔子还讲过“以直报怨”什么的,而孟子更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大无畏气概。
“用鬼神使他们敬畏天命”,这却更像孔子的意思。孔子是个无神论者,却主张严肃祭祀、敬拜鬼神,这曾让墨子他们很看不惯,说很难想像一个无神论者居然一本正经地教育大家求神拜佛,这分明是口是心非的伪君子!
“用繁文缛礼使他们丧失自然天性”,这也更像是儒家态度,以礼仪来规范人的行为,而“丧失自然天性”并没有什么不好,因为猴子在受到礼仪教化而“丧失了自然天性”之后就变得文明了,就变成人了。人之所以成为文明的人,是一定要丧失一些自然天性的,而在这个问题上起到重要作用的,一个是社会环境的影响,一个是教育的感化,这都是儒家所极力提倡的。
“厚葬”从字面来说虽然很难说是儒家的正统思想,却可以说是儒家思想的流弊之一,也是被墨家最为诟病的一点。366儒家主张的“厚葬”原本是在符合礼仪规范的前提下做最大可能的厚葬,比如,张三是个局级干部,按照礼仪规范,在他死后,葬礼的最高标准是十万块钱的棺椁和二十万块钱的墓地,吹鼓手的乐班子不能超过十个人,而张三他们家就算再怎么有钱,亲属们就算再怎么爱戴张三,给张三操办的葬礼也不能超过这个标准。如果张三的棺材最后一算账,发现花了十五万,完了,这就是部级标准了,张三逾越了礼治,大错特错了!但是,儒家强调的厚葬,主要还是为了慎终追远,暗中的意思是要以礼仪来规范社会中的各个等级,更深层的意思则是以礼仪规范来凸现祭祀的重要意义,而礼仪规范又限定了小宗只能在大宗的带领下祭祀祖先,这对封建社会的政治稳定是有原则性的重大意义的367。可“厚葬”到了姜太公的嘴里,怎么却变成了一条阴险恶毒的计谋了呢?提倡厚葬,居然是为了耗尽老百姓的财产?!这是为什么呢?而且,统治者真能做出如此恶毒的事情来吗?
——“为什么”,前文讲过,人穷就容易管理,赏和罚的手段就越容易派得上用场,一个为了打发寂寞时光而去做了小职员的千万富翁恐怕是最让老板觉得难以管理的家伙了:奖励他吧,他对那点儿奖金根本看不上眼;处罚他吧,就算把他的薪水全部扣光他也毫不在乎。所以,要想让政权稳定,要想让老百姓都能乖乖听话,让他们富裕起来未必是一个恰当的办法。——这事没有那么简单,可称得上是千百年来的一个政治难题:百姓们不能太富裕,也不能太贫穷,否则都容易出乱子,一定要把握好一个度才行,于是,似乎很多税收政策、通货膨胀政策和一些稀奇古怪的经济政策都在一定程度上是为这个目的服务的。
另外,可能连姜太公自己和《淮南子》的主创人员都不知道的是,以某种仪式化的活动来散尽家财,这事可能还有着非常古老的渊源,到战国、秦、汉之际,这渊源可能早已磨灭掉了,但它的阴影还残留着,人们或许对它仅存有一些模糊的感觉,却根本说不清它的具体情况。——这是现代的人类学家告诉我们的:在原始部族时代经常出现这样的场面:部落中最富有的人会搞一次豪华宴会,请部落同仁们一股脑地把自己的财富吃光、分光。他们这种“疯狂”行为的动机还真不好确定,早些年的无政府主义者克鲁泡特金将其归因于土著们的善良性格和淳朴风俗,而更加训练有素的本尼迪克特则认为,有这种风俗的土著们是以此来使自己获得的头衔和特权生效,更重要是在别人面前显摆自己。368
我们现代人一般只知道中产阶级会因病返贫,想想倒退几千年回去,或者在现代的一些原始部落当中居然还有因请客返贫的事情,更有甚者的是,这些因请客返贫的家伙在他们盛大的返贫过程中是充满喜悦之情的,这是多么崇高的思想觉悟啊!
这就是“夸富宴”——这个名词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改革开放初期常曝的新闻:两个大款在酒楼砸钱,一瓶瓶地摔高档洋酒,看谁能撑到最后。如果姜太公知道世间居然还有这等奇事,可能就会把“厚葬”替换成“摔洋酒”了,毕竟后者见效更快一些,一个人一生可以摔很多次洋酒,却只能死一回父亲。
“摔洋酒”这类做法在原始部落里却并不是什么荒唐的事情——如果这些摔洋酒的大款可以飞到诸如巴布亚新几内亚或者爪哇之类的“忧郁的热带”,他们可能一下子就会融入到原始部族的生活中去——这会让那些为了同样目的而煞费苦心的人类学家们羡慕死的。
在莫斯的笔下,原始的“夸富宴”似乎是一种部落之间最富激情的战斗方式,双方为了赢得面子全都不惜毁尽家财,而这一对冤家还很有可能就是近亲关系。(莫斯《礼物:旧社会中交换的形式与功能》)
先秦诸子们很多闪光的念头都可以找到更加古老的渊源——也许不能完全确定,只是疑似而已。姜太公这个让百姓散尽家财的主意就说不好到底有什么来历,或者真有部落遗风也说不准呢。在后文我们还会看到一些疑似的部落遗风,有一些则是相当可以确定的。
“让他们挖壕沟、筑城墙来耗费体力,这样做下去,就没有多少人还能犯上作乱了”,这话大是恶毒,应该是姜太公全部这番话里最令人气愤的一个观点了。但遗憾的是,正如哈耶克曾经感叹的“最坏的家伙最容易爬到权力的顶峰”,最恶毒的主意也同样最容易得到最广泛的实施。我在《孟子他说》里写过一节“劳民伤财有助于社会稳定”,讲的就都是这样的事369。有人可能会觉得奇怪:老百姓都挖壕沟、筑城墙去了,都劳民伤财了,这能叫社会稳定么?——当然稳定,这就是黄老思想的一个要点:“君臣异道”。
所谓“君臣异道”,黄老讲,其实儒家也讲,正如前文提到过的,最高统治者“无为而治”(黄老)或者“垂拱而治”(儒家)了,可具体工作总得有人做吧?全国人一起“无为”了,一起“垂拱”了,那就得一起饿肚子了。所以,越是下层的人就越得“有为”,就越得和领导之道反向而行。——从管理角度来讲,这倒没什么错,有过大公司总裁经历的巴纳德曾就这个问题发表过著名的看法:总裁的任务不是亲力亲为,而是为下属们维系一个良好的工作环境。(巴纳德《管理的功能》)
看看现在的大公司,一般来说,董事长总是最轻闲的,需要看的文件大多也只看头一页,甚至只看几句最简明扼要的提纲,至于部门经理们,那可就忙得多了,再看看车间里具体从事生产的工人,加班加点,流血流汗,“清晨四点一刻,天还没亮,睡在拥挤的工房里的人们已经被人吆喝着起身了。一个穿着和时节不相衬的拷绸衫裤的男子大声地呼喊:‘拆铺啦!起来!’接着,又下命令似的高叫:‘芦柴棒,去烧火!妈的,还躺着,猪猡!’”(夏衍《包身工》)
古代的国家管理也脱不了管理学的一些基本原则,在一个头脑正常的皇帝的眼里,政权的稳定自然是第一位的,而老百姓的“不太稳定”(劳民伤财之类)和政权的稳定不一定就是矛盾的,甚至,后者往往还是前者的基础。正如人们大多喜欢乖巧的狗儿却不喜欢素有奸臣之称的猫咪,统治者自然也希望自己治下的人民能像狗儿一样忠诚而乖巧,于是乎“劳其筋骨,苦其心志,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这不是为了“增益其所不能”,而是为了便于管理,便于操控。从这层意义上说,老百姓生活福祉的提高往往只是统治者稳固政权的副产品,而绝不是统治者的治国目的本身,正如圣西门所谓:“至今为止,统治者一直把民族当作自己的家产;他们的一切政治谋划,实质上不是为了经营这些产业,就是为了扩大这些产业。有些谋划即使给被统治者带来了一些好处,实际上也只是由统治者当作使其财产更有收益和更加牢靠的手段而想出来的。连老百姓也把由此而产生的好处看成是统治者的恩泽,而不视为统治者的职责。”370
政权稳固永远是第一位的,所以,老百姓这些福祉是否能够同样“稳固”,这就是一个值得怀疑的问题了。令人郁闷的是:在私天下的时代里,这实在是一个合情合理的逻辑。
“君臣异道”说起来只是一个概念,实际上却有两条截然相反的方向。理想的方向,嗯,找个最极端的例子吧,这是《尸子》说的——先介绍一下作者:这位尸子名叫尸佼,《汉书·艺文志》说他是商鞅的老师,参与了商鞅变法的工作,司马迁说尸佼的著作流传很广,可奇怪的是,这书越传越残,到宋朝就已经基本散光了,现在我们看到的只是古人的辑本。《尸子·治天下》说:
郑简公谓子产曰:“饮酒之不乐,钟鼓之不鸣,寡人之任也;国家之不乂,朝廷之不治,与诸侯交之不得志,子之任也。子无入寡人之乐,寡人无入子之朝。”
自是以来,子产治郑,城门不闭,国无盗贼,道无饿人。
孔子曰:“若郑简公之好乐,虽抱钟而朝可也。”
夫用贤,身乐而名附,事少而功多,国治而能逸。凡治之道莫如因智,智之道莫如因贤……
这是说郑简公治国的事。郑简公是个超级甩手掌柜,对郑国总理子产说:“喝酒不能尽兴,钟鼓不能长鸣,这是我的责任;国家治理不好,朝廷一团乱麻,外交一塌糊涂,这是你的责任。你别干涉我寻欢作乐,我也不干涉你治理国政。”
于是,子产专心于政治工作,郑国形势一片大好。
评论员孔子发表意见:“像郑简公这种领导,就算抱着电吉他上朝都没问题。”
评论员尸子发表总结性意见:“搞政治的关键就在于任用贤人。这多好,君主自己寻欢作乐,不用干多少正经事,国家还能蒸蒸日上。治国要善于使用别人的脑子,用别人的脑子莫过于用贤人的脑子。”
——这就是典型的理想型“君臣异道”的例子,老大要“无为”,事情都交给能干的小弟去打理。历代很多知识分子都追求这种理想,按钱穆的说法,中国历来有君权和相权之争,皇帝要集权,宰相要当子产那样的贤人,于是历代中央政府的政治格局总是围绕着这个斗争在变。现实的问题是:这位郑简公如果不是太傻,就是运气太好,遇上的是子产而不是魏忠贤,子产也没有在绝对权力下腐化变质。齐桓公和管仲是同类事情中更为著名的例子,如果后世的皇帝们有着买三张彩票就能中五百万大奖的信心,学学郑简公他们也未尝不可。
而在《淮南子》的这个故事里,周武王可不是郑简公,姜太公的“君臣异道”走的是另外一条路线,其中一个前提性的重点内容就是“愚民”。
可以说,姜太公开的药方是一张具体而微的愚民计划书,这里值得我们特别留意的是,这张计划书虽然打着《老子》的旗号,其中却融合了儒、道、法三家的愚民思想精粹。——说儒家提倡愚民可能会引起一些人的不快,的确,《论语》里边关于这个问题的最有名的一句话“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解释历来都是争论不休的。杨伯峻的翻译是:“老百姓,可以使他们照着我们的道路走去,不可以使他们知道那是为什么。”(杨伯峻《论语译注》)如果杨老师的解释成立,孔子毫无疑问是主张愚民的。
再听听钱穆的,他老人家在这句话上真可谓苦口婆心,大意是说:老百姓的天性都是善良的,但其中也有一些人IQ不高,领导人如果在每次政令发布之前都得给大家讲明白这政令是什么意思,那就什么事都干不成了。诗和礼乐的教化之功也是要靠这个“由”字的,让老百姓“由之而不知,自然而深入”,最后总有一天他们会明白的。(钱穆《论语新解》)
钱老师话说得非常委婉,立场也站在孔子一边,但说来说去还是不脱“愚民”二字。这种观点其实是万古长青的,即便在现代,还经常看到国外新闻报道说某某地方长官高瞻远瞩,不顾当地所有老百姓的反对,毅然搞了个什么什么工程,最后事情办完,老百姓获益良多,这才一致认同了领导人的英明远见。——这种例子如果有闲心去查的话,能查出一大堆来,但如果想让例子变得对论点有支持力的话,就应该拿出符合规范的统计数据,看看一定地区、一定时间之内,地方长官“不顾当地所有老百姓的反对,毅然搞了个什么什么工程”之类的事,到底有多少最后变成了“高瞻远瞩”,又有多少最后变成了“绝口不提”?再有,地方长官这等权力的发展趋势和连带影响都是什么?
这些事情恐怕不是两千六百年前的孔子所能想到的。但是,孔子毕竟是位圣人,圣人似乎是不该鼓吹愚民的,于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自然也有一些好心肠的解释。
单从断句来说,有人断成:“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还有人断成“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愚民思想这就变成民本思想了。谁让《论语》是语录体呢,简单交代一句话,却不提供环境背景,也难怪历代对《论语》中的几乎任何一句话都有好几种解释,更难怪历代中央政府总得规定惟一的一种官方注本。我们可以设想这样一句话:“孔子对老婆曰:‘等回了家,看我怎么收拾你!’”——如果没有背景材料,我们怎么能知道孔子这是对老婆发脾气了,还是小两口打情骂俏呢?事实上,这类事情在孔子死后没多久就已经出现了,曾子和有若几个同学为孔子一句话到底作何解释争执起来,还好有的同学记得孔子说话时的语境,这才争出了一个结果来371。
考古发现给了我们一点儿参考,定州汉墓竹简《论语》虽然残缺得很,却正好也有这句话:“可使由之不可使智之”,很可能前边原本有个“民”字,现在看不见了。
其实我们还有另外一条路可走,不必一直在这句话上纠缠不休。我倒觉得,《论语》当中相对来说无可争议的愚民思想是在这句话里:“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论语·八佾》)杨伯峻的翻译是:“孔子祭祀祖先的时候,便好像祖先真在那里;祭神的时候,便好像神真在那里。”这话背后的意思是:我知道祭祖的时候祖先是不在的,我也知道祭神的时候神仙也是不在的,可我还是照祭不误,我就假装他们都在呢。
能给孔子这个思想作证的,最好的证人就是儒家的头等反对派——墨家。用反对派来作证是比较可靠的,因为词语和概念经常一个人一个用法——常见两人争辩,一个说儒家如何好,一个说儒家如何坏,其实这两人头脑里的“儒家”很可能根本就是不一样的,拿一本《论语》就说这是影响了中国历史两千多年的儒家经典,其实未必如此。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想搞清一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得看看它“不是什么”,还得听听它的反对派攻击它什么——没办法,这就是语言的一个特殊性——墨家就大力攻击孔门这种鬼神观,说很难想像一个无神论者居然一本正经地教育大家求神拜鬼,这分明是口是心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