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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春秋大义-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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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就大力攻击孔门这种鬼神观,说很难想像一个无神论者居然一本正经地教育大家求神拜鬼,这分明是口是心非的伪君子!由此可见,先秦儒家的鬼神观是确乎如此的。
    前文讲过,墨家是很拿鬼神当回事的,认为有了鬼神的监督,大家才不敢为非作歹。其实在这点上墨家真是错怪了儒家,儒家的那个“假装”其实大有深意,这层深意在《论语》里没有挑明,在《孟子》里也没有挑明,这都是心照不宣的东西,挑明了就不好了。但在先秦的儒者当中,最后是由荀子打开天窗说亮话了,这一说还就说得非常透彻,见于《荀子·礼论》:
    祭者、志意思慕之情也。愅(ge…2)诡唈(yi…4)僾(ai…4)而不能无时至焉。故人之欢欣和合之时,则夫忠臣孝子亦愅诡而有所至矣。彼其所至者,甚大动也;案屈然已,则其于志意之情者惆然不嗛(qie…4),其于礼节者阙然不具。故先王案为之立文,尊尊亲亲之义至矣。故曰:祭者、志意思慕之情也。
    忠信爱敬之至矣,礼节文貌之盛矣,苟非圣人,莫之能知也。圣人明知之,士君子安行之,官人以为守,百姓以成俗;其在君子以为人道也,其在百姓以为鬼事也。故钟鼓管磬,琴瑟竽笙,韶夏护武,汋(zhuo…2)桓箾(shuo…4)简象,是君子之所以为愅诡其所喜乐之文也。齐(zi…1)衰(cui…1)、苴杖、居庐、食粥、席薪、枕块,是君子之所以为愅诡其所哀痛之文也。师旅有制,刑法有等,莫不称罪,是君子之所以为愅诡其所敦恶之文也。卜筮视日、斋戒、修涂、几筵、馈荐、告祝,如或飨之。物取而皆祭之,如或尝之。毋利举爵,主人有尊,如或觞之。宾出,主人拜送,反易服,即位而哭,如或去之。哀夫!敬夫!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状乎无形影,然而成文。
    第一段是强调祭祀要表达真情实感,像忠臣怀念去世的国君,孝子怀念去世的双亲,这些感情都是自然而然的,需要渠道来表达出来。先王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才制定了祭祀的礼仪制度。
    第二段就说上后台的话了:感情的表达和礼仪的反复,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只有圣人才明白。圣人心知肚明,士君子安然施行,当官的把这当作自己职责的一部分,老百姓把这当作风俗习惯。在君子眼里,祭祀是在尽人事;在老百姓眼里,祭祀就是和鬼神打交道。所以,各种名堂的音乐都是君子们表达感情的工具,各种形式的服丧礼节都是君子们表达哀恸的手段,就好比军队有军纪,刑罚有尺度,君子感情的发泄一样是有规则和尺度的。虔诚地奉献祭品,如同鬼神真的前来享用似的;主人脱下祭服,换上丧服,送走客人之后回到原位哭号,如同鬼神真的离去了似的。悲哀啊!虔敬啊!对待死者如同对待生者,侍奉亡人如同侍奉活人,这就是礼仪。
    这个问题依然具有普世意义,伏尔泰曾经调侃过孟斐斯神圣的阿庇斯牛,说善男信女们把它当神,头脑清明的人只把它看作一种单纯的象征之物,至于愚夫愚妇,便对它顶礼膜拜了。后来。暴君冈比西征服埃及,亲手杀了这头牛,让愚民们好好看看,他们的神也是可以被插到烤肉叉上的。(伏尔泰《哲学词典》)
    这个故事再次验证了前文中希尔斯讲过的道理:即便真要破除旧有的“愚昧的”传统,也要马上搞出一个更加富于神奇魅力的新传统来取而代之。——在这里,冈比西这位精力充沛的暴君或许正是这个“更加富于神奇魅力的新传统”,因为暴君往往是极有领袖魅力的家伙,就像撒旦一样,英俊潇洒,雄辩滔滔,正是韦伯所谓的“卡里斯玛型”领袖。
    《荀子·天论》还有另一段泄漏天机的话:
    “雩而雨,何也?”
    曰:“无何也,犹不雩而雨也。日月食而救之,天旱而雩,卜筮然后决大事,非以为得求也,以文之也。故君子以为文,而百姓以为神,以为文则吉,以为神则凶也。”
    先是一个设问:“搞雩祭求雨,结果真就下雨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回答是:“不为什么,你就算不搞雩祭,到下雨的时候自然下雨。日蚀、月蚀发生的时候,人们敲锣打鼓想把日月救出来,天旱的时候人们搞雩祭来求雨,有了疑难问题就占卜决定,这些事情道理都是一样的。难道搞雩祭、占卜什么的真就管用么,不过是个幌子罢了。君子知道这些都是幌子,可老百姓却以为是神灵的作用……”372
    想起康德的话:“有两件事物我愈是思考愈觉神奇,心中也愈充满敬畏,那就是我头顶上的星空与我内心的道德准则。”康德说这话的时候恐怕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两件事物”都对社会有益,可较起真来的话,哪样都靠不住。荀子这就是欺负老百姓不识字,所以公然出来蒙骗傻小子:上流社会的深层用意不足为下层人民道。373——彭尼·凯恩曾经以《荀子》这段文字来论证“随着时间的推移,把饥荒视为一种超自然力量的人越来越少了,特别是在孔夫子时代的知识分子,他们‘没有意识到宗教在社会管理中的价值,而是将他们置于宗教之上’”,374但彭尼·凯恩明显是搞错了,这些儒家知识分子恰好是“意识到宗教在社会管理中的价值”,所以才从实用性的意义上来宣扬“封建迷信”,在一本正经的脸孔之下藏着一颗偷着乐的心。就这样,两千多年来,那些在儒家思想指导下恭敬地相信祭祀是真的在和鬼神打交道的人全都受骗了,看来学习儒学切不可只读一部《论语》就算完了。^_^
    在这个问题上,伏尔泰说得虽然不够准确,却很是有趣:“中国的儒生崇拜一个惟一的上帝,但却听任人民受和尚的迷信行为的蛊惑。他们接受道教、佛教,以及其他几种教。官员们认为人民可以信奉跟国教不同的宗教,就像食用一种比较粗糙的食物那样。”(伏尔泰《风俗论》)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愚民之道和说谎骗人其实都是一个道理,骗来骗去很容易把自己也骗进去——儒家还就真出了这个问题,宗师开创的骗人之术原本只瞒着老百姓,可传了几代之后,自己人也相信了,前文讲过的董仲舒的《春秋》灾异理论就是最好的一个例子,后来搞到整个儿两汉时期谶纬流行、祥瑞遍地、灾异满天,真真假假的谁也说不清楚了。
    这里有一个问题是绝对应该留意的:但凡这种自欺欺人的事情,之所以能行得通,除了行骗者的个人原因之外还少不了另一个同样重要的条件,那就是:受骗的人期待着受骗。——这其实只是个很简单的道理,看看当代“大师”们的故事,大多都是这么回事。而在一个“足够大”的社会里就更是如此,勒庞为我们阐述的“集体无理性”在此每每发挥催化剂的作用,骗子会在狂热的期待气氛中首先迷失了自己,使自己成为了自己的第一个受害者,在这个过程中,社会和骗子一起互动,很快把骗局推上了高潮。
    所以说,《荀子》这篇“礼论”称得上是理解儒家鬼神观和愚民思想的关键——这毕竟是一篇冷静的文字,由此而前窥春秋、战国,后观西汉、东汉,就如同拥有了一把万能钥匙。但是话说回来,孔子和荀子在这个问题上未必就是错的,至少在他们那个时代里,这样的观念绝对是无可厚非的,即便在现在看来,也有着相当程度的合理性(想想勒庞吧)。有多少事情都是“可为智者道,难与俗人言”(韩愈《送陈秀才彤序》),现代也依然如此,只要看看每年的畅销书排行榜就能知道一二了。
    “愚民”并不完全像字面上看上去的那样充满贬义,梁启超就曾经揣测说:以孔子那样的高智慧,不可能真相信那些灵异事件的,他当时想要推行“小康社会”的主张,可要搞这套东西就必须依托一国之君自上而下地施行,孔子顾虑到不受限制的君权会导致暴君肆虐的结果,这才巧设鬼神计,在《春秋经》的文本上特意“以元统天、以天统君”,给国君找婆婆,这其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呀。董仲舒也是明白这层深意的,所以“天人三策”才大谈君权神授和灾异祥瑞。汉儒大多都明白的,只是越往后糊涂人就越多。375
    梁启超的观点看上去过于前卫,而且是有硬伤的(后文再说),这就是他的历史局限性了。不过以梁启超当时的时局,对古人“以常情揣度之”,也自有当时的一番道理。
    从另一方面来看,把愚民的源头追溯到孔子也未必就是合情合理的,儒家的这套愚民方式或许有其更为古老的渊源。设想一下,如果这世上当真没有鬼神的话,鬼神观念又是如何产生的呢?尤其重要的是:鬼神观念是在怎样的“现实意义”上被延续下来的?——社会学家布迪厄为我们指出了“欺骗”在原始部族社会当中的重要意义:部族是通过仪式化的敬拜鬼神而紧密团结起来的,即便是明眼人也有义务把事实真相当作义务来严加保守;马凌诺斯基则强调了原始仪式的许多积极意义,诸如增进集体团结、熏陶道德意识、提高个人信心等等,虽然先民们做着那些很不着调的事情,可个人和群体确实都从中获益匪浅。看来,孔子和荀子在这个问题上可比布迪厄他们早了两千多年,呵呵,这可不算是给老祖宗脸上贴金。另外给我们启发的是:不但科学是一把双刃剑,迷信同样也是一把双刃剑,再者,把旧有的社会习俗全部推倒重来,这既是孔子一派所反对的,也是老子一派同样反对的,他们都认识到大范围的一破一立会对社会造成伤筋动骨的损害,而无论这“破”掉的是多么愚昧,这“立”起的是多么先进。
    就是这样,仪式和人造的鬼神都是维护社会稳定的有效手段,一个社会群体通过庄严的仪式来敬拜一个共同认可的神圣的人造物,从仪式过程中体会到一种社会认同感——每一个个体都融入到一个群体当中去了,这满足了人天生的一种心理属性。这很原始吗?我们现在升国旗、奏国歌,其实都是一样的道理。(可参看涂尔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有一个例子虽然有些极端,却很能说明这个问题——这是近代中国《醒狮》周报上的一篇颂国旗的文章,周作人把它分行打了回车,就成了一首“很好的诗”:
    这是何等的伟大!
    何等的神圣!
    何等的可敬!
    何等的可爱!
    所以我每次见到
    五色国旗的时候,
    恨不能呼她为我的母亲,
    恨不能叫她做我的爱人,
    当我这样默想的时候,
    我的生命已经与
    可敬可爱的五色国旗
    起了共鸣,
    熔而为一了!376
    我们很容易理解的是:仪式越复杂,庄严程度也就越高——就像订立一个协议,拉钩儿就是最简单的仪式。庄严和神圣总是离不开仪式的,小男孩把心爱的橡皮送给了邻居小女孩,小女孩怕小男孩哪天反悔,会把橡皮要回去,于是两人举行仪式——拉钩儿,并伴以仪式化的语言:“拉钩儿上吊,一百年不许要”。——这很可能就是诗歌的源头,正如法国人类学家葛兰言所谓:“诗歌语言是与特殊活动相对应的一种特殊的表达形式。诗歌表现总有一种强制性的敬重。这是与宗教活动相适合的:诗歌是先知的语言。《左传》和《史记》中记载的预言几乎无一例外地采取了童谣的形式。”(葛兰言《古代中国的节庆与歌谣》)这类仪式化的特殊语言形式原本应该另有一种重要的功用:使很多人可以按照一个固定的节奏一同发出声音——这就好像小学生一起朗诵课文一样,四平八稳的节奏使课堂上的每一个个体都消失掉了,个体会从中产生出一种融入集体的感觉,这感觉既如此的自然,又如此的神秘,这就是仪式的力量所在。(我小时候就总和大家念不到一起去,为此没少挨老师的批评。我那幼小的心灵充满疑惑:正常人怎么可能把书读得那么慢呢?——也许正是因为对仪式的天然迟钝,这个小孩子直到长大以后还一直对人群抱有一种疏离之感。^_^)
    人天生就是需要仪式的,更需要神圣的敬拜物。有些聪明人觉得这是不对的,是迷信,真正的信仰应该是对教义的信仰,是内心的,而不是流于形式。我曾经很欣赏弘一法师李叔同的一句话:“敬神佛而不拜神佛”(大意如此,记不清了),但后来发现事情可能不是这样,形式应该是重于内容的——不但“应该”如此,而且事实一直如此。
    康德是站在李叔同一边的,据麦克斯·缪勒说:“康德认为那种靠没有道德价值的行为,靠仪式即外在的崇拜来取悦神灵的,不是宗教而是迷信。我看不需要再引用站在相反立场上的观点了,即认为内心默祷的宗教,哪怕它在公众生活中是积极活动的宗教,如果没有外在的崇拜、没有僧侣、没有仪式,那就什么都不是。”377——是的,世界永远是站在李叔同和康德他们的“相反立场”上的,即便古往今来的老百姓们远不如这几个聪明人高明,但他们就是这样,永远如此。
    当然,另有一些聪明程度不亚于李叔同和康德的家伙也是和他们对着干的——社会发展了,文明进步了,孔子和荀子这样的聪明人发觉了其中的欺骗和奥妙,却从现实意义出发,认为老百姓们还是继续愚昧下去的好——嗯,这个出发点倒也不坏,如果现在就能用上董仲舒“原心定罪”那个理论的话,这两位儒家先贤应该不会为愚民思想担上什么罪名的。
    但同样一个愚民思想,拿到黄老一派那里性质好像就变了。
(十)青蛙国王
    青蛙没有首领,觉得不痛快。他们派代表去见宙斯,要求给他们一个国王。宙斯看他们太天真,就扔一块木头到池塘里去。
    最初,他们听见“扑通”一声,吓了一跳,都钻进池塘底下去了。后来,木头停住不动了,他们又钻出来,觉得它没有什么了不起,就爬上去坐着。对这第一个国王,他们很不满意,于是又去见宙斯,说这个国王太迟钝,要求换一个。宙斯生了气,就给他们派去一条水蛇。水蛇便把他们抓来吃。
    这故事是说:迟钝的国王总比捣乱的国王好得多。
    这是《伊索寓言》里的一则故事,最后那句小结论如果换成中国风格的语言就是:无为的皇帝总比有为的皇帝要好。但这个故事有一点显然与历史常规不符:青蛙们一致觉得需要一个国王,所以求宙斯给他们派一个来,这虽然也说得上是“君权神授”,但显然是民本主义的(尤其考虑到青蛙们在对第一任木头国王不满意之后还能要求宙斯再换一个),而“无为”思想开始流行的时候,世界已经变成“君本主义”了。
    于是,既然事事都要以国君为本,“无为”就变了味道:只有广大青蛙们一同变傻,国王的政权才能稳定,国王才能高高在上地轻松享福。所以,不要想当然地认为“无为之治”之下的老百姓是有着充分的自由发展空间的——统治者只有“省心”才能“无为”,而“省心”的前提是:老百姓必须被驯化成老实听话的乖孩子。正是在这层意义上,《淮南子》才借姜太公之口向帝王传授着愚民的不二法门。(虽然《老子》文本中的“愚”字未必是一个贬义词。)
    “蒙住老百姓的眼睛,堵住老百姓的耳朵”,这看上去并不像一件很容易的事情。的确,如果还是在春秋战国时代,这个办法根本是行不通的,因为老百姓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自由流动,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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