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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春秋大义-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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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动用全国的宣传力量来大张旗鼓地渲染一番。史书里常有这样的场面:皇帝只是抽了一小会儿工夫摆摆样子,上上下下一班人马就得跟着折腾好几个月,对了,别忘了前期还得准备好几个月和后期收拾好几个月。当然,皇帝的小小辛苦通常都不会白费,老百姓们再一次由衷感受到皇恩浩荡,遥向金銮殿磕头谢恩。——时至近代仍有此风,幸好是在外国:钱单士厘女士(钱恂之妻,钱玄同的大嫂,娘家姓单)旅经俄国,慨叹那里的仁政,说水灾、旱灾的时候发粮食救济灾民这本是政府的分内之事,可在俄国这却成了朝廷对老百姓的恩惠,让听者感觉俄国老百姓遭灾受难才是天经地义的,一旦衣食有点儿着落,那便是国政仁厚——所以俄国算不上是文明国家呀!385
    观察外人的眼光总难免掉进“乌鸦站在猪身上”的窠臼,我们不妨参照一下黑格尔耳闻当中几乎是同时代的中国的样子——对于这同一个问题,钱单士厘的着眼点在政府那里,而黑格尔的则是在老百姓身上:“皇帝对于人民说话,始终带有尊严和慈父般的仁爱和温柔,可是人民却把自己看作是最卑贱的,自信生下来是专给皇帝拉车的。逼他们掉进水深火热中去的生活的担子,他们看作是不可避免的命运,就是卖身为奴,吃口奴隶的苦饭,他们也不以为可怕。因为复仇而作的自杀,以及婴孩的遗弃,乃是普通的、甚至每天的常事,这就表示中国人把个人自己和人类一般都看得是怎样轻微。”386
    钱单士厘和黑格尔各自所说的无非是一件事情的两面,这“两面”之间互相影响是勿庸置疑的,但是,究其原委的话,哪一面才更加本质呢?或者说,这“两面”之间有没有因果关系,如果有,谁是因,谁是果?
    钱单士厘这次旅行既看到了俄国的“仁政”,也看到了俄国的愚民——这可是一次难得的近距离观察“异于文明国”的专制政权的愚民手段,内容可比秦汉魏晋的史料清晰多了:火车在阿臣斯克停下了,下车去找吃的,发现吃的东西还真不少,车场中间有卖书的,可全是宗教书,奇怪的是,居然没有报纸卖,大概因为俄国教育不普及,识字的人太少,加之政府报禁太严,既不许刊载开启民智的文章,也不许刊载外交内容,还有种种数不清的禁区,这就造成写文章的人处处需要顾忌,简直无从下笔,而读者也觉得文章乏味不值一看,所以报业在俄国是断然不会发达的——钱单士厘最后归结了一句:“此政府所便,而非社会之利也。”387
    这句话正可以做姜太公愚民主张的注解,交代清楚了一个大前提:政府利益和社会利益是两回事,统治者经常混淆这两个概念,强调一个“我们”或“咱们”而使大家发生错觉,比如乾隆皇帝在搞文字狱的时候在上谕里说:“夫谤及朕躬犹可,谤及本朝则叛逆耳”,388玩的就是这个手段。——其实钱夫人对俄国的议论还真刻薄了些,就在她的《癸卯旅行记》的另外一处,写托尔斯泰的小说被俄国政府严厉查禁,又说俄政府对托尔斯泰极其残酷,不但“剥其公权”,还把他“摈于教外”,但最终还是碍于托尔斯泰是位国际名人,又只是在纸上散布邪说,却从未亲自做过任何一件,于是,政府虽然恨之入骨,却也终究不敢杀他。389——这些内容也是钱夫人亲手所记,托尔斯泰以一代文宗之身份,著作遭受查禁,人身安全却能保全,这难道还不够说明俄国的“文明”么,这要是换在康乾盛世,早就被抄家灭族了。
    钱夫人所处的时代,正是中国千年未见之变局,所以用不了多少时候,她在俄罗斯冷眼旁观的托尔斯泰的遭遇便一般无二地降临到她一位同胞的头上——民国十八年是个战事频仍的一年,罗隆基却把目光特别关注在“一件小事”之上:“我预料后人在民国十八年的历史上,除了俄人侵入满洲这奇辱极耻外,定还可以寻得这样一段故事:十八年时有胡适其人,做了《知难,行亦不易》,《人权与约法》一类的文章,批评党义,触犯党讳,被党员认为侮辱总理,大逆不道,有反革命罪……”这个逻辑能够成立吗?罗隆基搬出了孙中山:“孙中山先生是拥护言论自由的。压迫言论自由的人,是不明了党义,是违背总理的教训。倘使违背总理教训的人是反动或反革命,那么,压迫言论自由的人,或者是反动或反革命。这些话不是杜撰的。在党义上确有证据。清光绪三十年(1904),孙先生曾做过《中国问题真解决》一篇文章(见中山书局出版的《中山全书》第四卷)。这篇文章,孙先生把满清的罪孽宣布于世界。他举出满清罪状十条,内有这两项:
    “第二条  抑遏吾人智识之发展
    “第六条  禁止言论自由……”390
    这些事情越是玩味,就越是觉得涵义无穷:“抑遏吾人智识之发展”和“禁止言论自由”竟然贯穿了专制时代之始终,《淮南子》所描述的姜太公主义虽然已经换过了数不清的马甲,可真实面目却历两千年而不变,这总该让人吃上一惊吧?谁是始作俑者?是黄老一派还是董派儒家呢,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人和什么原因?
    我们把姜太公的愚民主张对照一下董仲舒的“天人感应”,咦,很奇怪哦,这两者之间竟似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只不过董仲舒说得含蓄一些,姜太公的话却是赤裸裸的。这倒真是让人生疑:董仲舒到底是哪一派的,《淮南子》到底又是哪一派的?
    换一个思路,看看贝格尔这句描述:“例如在中国,甚至极富理性的、实际起着世俗化作用的‘道’(指事物的‘正常秩序’或‘正确道路’)的概念的非神话化形式,也认可了把制度结构视为宇宙秩序反映的延续下来的概念。”391你能说出贝格尔这里说的“道”是儒家的“道”呢,还是道家的“道”,是董仲舒的“道”呢,还是《老子》的“道”?
    ——动动脑筋,先看一副对联:
    上联是:无始无终先作形声真主宰;
    下联是:宣仁宣义聿昭拯济大权衡;
    横披:万有真元。
    这副对联应该是挂在哪儿的呢?乍看之下,挂在道观里比较合适,太上老君的塑像前边来这么一个,应该合适;可转念想想,又是仁,又是义,应该挂在孔庙才对吧?——开拓思维:挂在佛寺里难道就不可以吗?
    事实上,这副对联是康熙皇帝赐给在北京的传教士的,被刻在天主教堂里。——伏尔泰在《风俗论》里以这副对联为例,驳斥一些西方人认为中国是个无神论国家的“轻率举动”,原编者注给出了这副对联的出处,其记载见于霍尔德的《旅华实录》。
    很多思想都是这样,一旦流行开来之后,就会枝繁叶茂,四下蔓延,虽然名目还是原先的名目,可距离发源地却渐行渐远了,正如无神论的佛教最后变成了鬼神的世界,强烈抵制偶像崇拜的基督教最后也到处是对基督的膜拜,这几年祭孔争议不断,这么多人争来辩去,可其中能有几个是真正学习过孔子的“教义”的,有几个真正了解过“儒家传统”的?正如孔子和荀子的先见之明:祭祀的仪式才是重要的,内容只是幌子。是呀,在这类问题上,形式永远大于内容,这是个不争的事实。相对于内容来说,人们真正需要的似乎只是图腾,只是仪式,是越来越精美的图腾,是越来越雕琢的仪式,这是从原始部落时代就表现出来的人的本性,迄今不变。百年前,法国的东方学会邀请郭嵩焘写个论文,有个题目很有趣:“老子的学问和今天的道士截然不同,可道士们为什么尊老子为祖师爷呢?”(郭嵩焘《使西纪程》)——只要仔细观察一下,我们会发现同类的问题在历史上随处可见。
    这一怀疑,我们就该想想汉武帝了,他老人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当真把“百家”都“罢黜”了么?他所“独尊”的当真是“儒术”么?表现在汉武帝和窦太后之间的儒学与黄老之争当真像看上去的那样胜负分明么?——好像很可疑哎!
(十一)于吉之死的三个版本——小说是如何做到“比历史更真实”的
    我们先来就法国东方学会的问题看看道家的动静。
    如果不提“道家”,只说“道教”,那么,形成于两汉之际的《太平清领书》应该是他们最早期的经典之一。《太平清领书》,看这个书名我们就能模糊猜出它的年代——想想前文讲过的汉代纬书,《易纬乾凿度》、《尚书璇机钤》、《河图括地象》、《春秋命历叙》,感觉很像是吧?好在《太平清领书》还有一个简明的别名:《太平经》。
    《太平经》的内容可比《老子》丰富多了,而且论事极为具体,这倒是便于理解了,可书中内容,如果抽掉那些过于玄玄虚虚的东西,再抽掉个别反对一言堂的议论,和董仲舒的《春秋繁露》也没有多大的区别。《太平经》和《春秋繁露》一样,大讲祥瑞和灾异,通篇的阴阳五行,还讲人分几等(神仙也分几等),大家都要各安其份,不过也可以通过个人努力而迈上社会等级的一个台阶。两书之间的另一个重要共同点就是都善于把基础理论发挥成繁复的技术——比如董仲舒的求雨仪式,这可不是随便什么人到龙王庙里上上供那么简单,非得受过专业训练的人才做得了。种种对“高深”理论的实用化和技术化常常会令我们现代人瞠目结舌,比如《太平经》阐发《易经》的哲理,说阳爻和阴爻一奇一偶,所以阴阳配对就得是一个男人配两个女人,这才是符合自然法则的,大家如果都这么做了,“太皇天上平气”就会受到人类行为的感应而降落下来,人间就是太平盛世,反之,如果世间实行的是一夫一妻或者一夫多妻(两个以上),老天爷就会生气,后果很严重。392
    以我们现代人的眼光来看,“一男二女法”和“天人感应”都是一种货色,其间的区别只是技术层面的,而整体来看,这道教理论和儒家学说竟没有什么不同?!但汉朝人却不这么看,结果汉顺帝的时候,有官员奏称《太平经》“妖妄不经”,皇帝也就把这书“收藏之”了。
    ——此事见于《后汉书·郎顗襄楷列传》,其中还提到了《太平经》神奇的来历,说汉顺帝的时候,琅琊人宫崇到朝廷献书,说这书是他的老师于吉在曲阳泉水上所得的神书。这书的外表看上去也确实够神的,“皆缥白素朱介青首朱目”,反正就是说装帧极其精美,怎么看怎么都像是仙界的东西,这就是《太平清领书》——看来汉朝人就已经重视起书籍装帧了。
    这位获得神书的于吉可不是个普通人,而他的一段经历正好又能说明儒、道、法这些学派在专制体制内的一致性,我们就详细来看看好了。
    《后汉书》李贤注引《江表传》说琅琊道士于吉跑到南方去了,烧香读道书,还以符水给人治病。江南这时候正是孙策的地盘,孙策有一回在郡城楼上宴请宾客,这位于吉身穿盛服不期而至。于吉这一来,立时引发了全场的大地震,正在吃吃喝喝的宾客们有一大半马上放下了碗筷,下楼去拜见于吉,管宴会的人怎么呵斥都没一点儿作用。
    孙策可不干了:这江东是我的地盘哎,这些宾客都是我的人哎,有不少都是我手下的将军,怎么于吉这小子倒成了老大了!
    孙策立即下令,把于吉收押,准备处斩!
    于吉可能还不明白呢:我犯什么法了?
    孙策手下的小弟们当然要救于吉,这些人还真有主意,自己不出面,让家中女眷去求孙策的母亲,搞起了夫人外交。老太太这一了解情况,也觉得儿子过分,对孙策说:“干先生助军作福,医护将士,对我们有这么大的帮助,怎么反倒要杀了人家呢!”
    孙策这回可没听劝,说出了一番道理:“当初南阳张津为交州刺史,抛弃了圣人的教诲,废除了汉家的法律,常常奇装异服,读些邪俗道书,说是这些书有助化之功。可结果呢,张刺史却被蛮夷所杀。于吉这些人搞的东西绝对没什么好处,只是大家现在还被蒙在鼓里罢了。”
    于吉算是没救了。孙策出刀之快,简直能赛过李寻欢:“即催斩之,悬首于市”。393
    “即催斩之,悬首于市”——这八个字是意味深长的,孙策杀于吉刻不容缓,随即挂出于吉的人头,警示众人。
    这件事乍一看还真让人看不太懂,按说《太平经》和《春秋繁露》能有多大的不同呢?董仲舒主义和于吉主义又能有多大的不同呢?为什么这两者的命运遭际却有如此的云泥之别呢?
    按照孙策的说法,促成他这个毅然决然的决定的是这样一个逻辑:于吉“抛弃的圣人的教诲”,搞的是一些“邪俗”。——乍听之下,孙策确实言之成理,想想西方历史上的教派之争,各自都坚持自己所持的宇宙之间的惟一真理,而对方的“邪俗”必须要予以铲除。可是,问题是,这正是东西方的一个极大差异所在:中国历史上对“教义”的信仰经常都是一团糨糊,如果从“儒教”394的意义上来看儒家,信奉儒教的人在祭祀祖先和祭祀古圣先贤之余也并不介意烧个香、拜个佛什么的,民间就更没的说了,关公居然成了财神,大户人家办道场的时候也往往是和尚、道士一起请,整天念经拜佛的人不一定就对佛教教义真有多少了解,黄鼠狼大仙可以和太上老君一起享受供品……法国汉学家谢和耐在谈到宋朝士大夫的排佛态度的时候,很到位地说过中国的这种信仰特色:“士大夫们的这种排佛态度,在大多数场合下只涉及到个人信仰问题。事实上,官方祭祀偶尔亦有向佛教神灵祷求保护的。如果这在我们西方人看来有点匪夷所思,那唯不过是因为西方在宗教领域划分了门户森严的教派,各有各的教理和信条罢了。然而在中国,教义的分野从来就无关宏旨。惟一的区别只在于各种宗教在社会中的不同地位,即看它是官方的还是家庭的祭祀,或者地方的、地区的、村落的祭祀,要不就是行业神的崇拜。而在所有这些情境中,教义都居于次要的地位。”395
    这样看来,问题的答案就有可能在马克斯·韦伯那里:“……一般也没有由于纯粹的宗教观点招致的迫害,除非巫术的原因(类似希腊的宗教裁判)或政治的观点要求这种迫害。不过,政治观点总是要求相当残酷的迫害。”396
    ——孙策杀于吉的理由不再那么冠冕堂皇了,事实上,于吉的“教义”就算再“邪俗”一万倍,也不干孙策什么事,可是,不管有意还是无意,于吉挑战了孙策的政治权威,这却是绝对不能容忍的。设想另外一种情况,盛装出席宴会的不是于吉,而是董仲舒,甚至是孔子或者孟子,结果会如何呢?这些人不仅没有“抛弃圣人的教诲”,甚至自己就是如假包换的圣人,孙策难道就会换一副毕恭毕敬的面孔,和他手下那些小弟们一起下楼拜见么?如果马克思出现在斯大林时代,呵呵……
    说到这节,有人可能会不以为然:“从孙策母亲的话来看,于吉当时肯定尽搞一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儒家说到底毕竟是搞政治学问的,这两者之间有着本质的不同,所以说,如果真是孔子、孟子、董仲舒参加宴会,肯定不会落得于吉那样的下场。”
    ——孔孟暂且不论,董仲舒搞的那套和于吉还真没有本质区别,如果说有区别的话,那可能就是:于吉会给具体的某个人治病,而董仲舒的法术玩的则比较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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