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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曾国藩 第二部 野焚-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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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整数。又考虑皖北尚在捻军控制之下,其应试秀才不能前来江宁,特为安徽省留下四成名额。
  曾国藩的这些话引得老儒们万千感激,纷纷称赞此举是为江南读书人所做的第一大善事,功德无量。一个老头子颤巍巍地当众跪下,给曾国藩磕头,涕泪满面地说:〃中堂大人,你是活佛活菩萨,我为我祖孙三代人向你磕头祝福。我从咸丰三年起,整整盼了十三年,终于盼到了今天。十一月我要带着儿子、孙子,祖孙三代前来应试。中堂大人,从明天起,我每天三炷香,对着你的长生牌位磕头行礼,托你老人家的福,我李老头子还能活着看到这一天的到来。〃老头子趴在地上,唠唠叨叨地说了许多,说得曾国藩又欢喜又酸楚。
  这百余个老儒们回去后四处传扬,把江南两省的举子们喜得心花怒放,感激的信件成百上千地飞向总督衙门,使久处忧郁之中的曾国藩略感一丝欣慰。这天上午,曾国藩照例来到签押房,审批案头上堆得高高的文书。首先打开昨夜送来的几份廷寄,刚读到第一句话,曾国藩就惊呆了,照例的〃准兵部火票递到议政王军机大臣字寄〃套话中赫然缺了〃议政王〃三字。他顿时诧异万分,连下文都无心看下去,便打开第二件,也没有〃议政王〃三字,再打开一份仍没有。昨夜收到的三份廷寄,均无〃议政王〃三字,他觉得此事非同小可,赶紧招来赵烈文、杨国栋、彭寿颐三个心腹幕僚看后也深为不解。
  曾国藩忧虑地说:〃自同治元年来,军机处发出的文件,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即使恭王生病期间,'议政王'三字亦冠在前,这次若不是有生死大变,则一定有非常大事。〃
  〃事情来得突然。〃赵烈文沉思着说,〃不过卑职早就听人说,蔡寿祺的那份劾折,原不是冲着中堂、九帅和其他湘军统帅来的,矛头指的是恭王,说恭王是湘军的靠背山、保护伞。〃
  〃这话我也听说过。〃杨国栋说。
  〃蔡寿祺一个小小的御史,哪会有这样大的胆子,必定有人在后面指使他。〃彭寿颐托着腮帮子,深思熟虑地说出这句话来。
  〃长庚说得极有道理。〃赵烈文说,〃这个人八成是西边的太后。〃
  在曾国藩的密室里没有禁忌,上至皇太后、皇上,下至督抚两司都可以直言明说,但出门则不能妄说一句,而进得这个密室的也只有少数几个心腹幕僚。听着他们的分析,曾国藩觉得事情比自己所想的还要严重得多。假若恭王不是猝然去世,而是被罢黜的话,那最主要的一定是因为他和湘军的缘故。想到这一层,曾国藩心里恐惧起来。他端坐在太师椅上,右手不断地捋着长须,面色凝重,一言不发。
  〃中堂。〃赵烈文轻轻叫了一声,〃我们在这里议论,好比瞎子摸象。这样一件大事,震动中外,这两天必有京报来,我们看到京报后再说。〃
  正说话间,荆七捧来一大堆从京师来的函件,彭寿颐急忙从中挑选京报。找到了!京报在首要位置上登载明谕:〃谕在廷王大臣等同看:朕奉两宫皇太后懿旨,本日据蔡寿祺奏恭亲王办事循情贪墨,骄盈揽权,多招物议,妄自尊大,诸多狂傲,倚仗爵高权重,目无君上,视朕冲龄,诸多挟制,往往暗使离间,不可细问,若不及早宣示,朕亲政之时,何以能用人行政。恭亲王着毋庸在军机处议政,革去一切差事,不准干预公事。特谕!〃
  曾国藩看完这道特谕,半晌作不得声,他轻轻挥手,示意赵烈文等人退出。自己独自坐着,忡忡然仿佛呆了似的。不知过了多久,荆七在他的耳边说:〃大人,天已黑了,要掌灯吗?〃
  〃什么?天黑了,我坐了多久了?〃曾国藩如同睡梦中醒过来一般。
  〃有一个时辰了。〃荆七轻轻地说。
  〃好吧,掌了灯后,你告诉厨房,今晚不要送饭,叫他们煮一碗新鲜青菜汤,再打两个鸡蛋就行了。〃待荆七出门后,曾国藩的脑子才开始转动过来。
  宫闱事秘,详情莫知,但有一点已很清楚了,恭王的确是因蔡寿祺的弹劾而被罢黜的,且上谕写得明白,是奉两宫太后懿旨。所谓两宫太后,实际上是西太后的代名词,这点曾国藩早已知道。事情完全如赵烈文等人所分析的,西太后指使蔡寿祺上奏,又亲自下令革去恭王的一切差事,措词如此严厉:〃目无君上〃〃诸多挟制〃〃暗使离间〃,竟类似三年前指责肃顺的口气。
  天气尚只是初秋,曾国藩已觉冷得发抖。他叫荆七找出一件棉褂来,穿在身上,还冷不过,于是又要荆七干脆生一盆炭火。曾国藩深知,在他离开京师,创办湘军到现在十余年间,恭王一直是他在朝廷中最强大的支柱。文宗在日,恭王以皇弟之亲贵,力劝文宗信任他,重用他,尽管遇到多方掣肘,满蒙猜忌,甚至文宗本人亦不甚放心,只因有恭王这座大靠山在,曾国藩始终还是受到器重的,当然,那时还有肃顺的大力支撑。文宗归天后,肃顺被处决,但恭王拥戴功勋巨大,位居议政王,朝廷一切大事,皆出于恭王一手。恭王将曾国藩引为腹心,给予完全信任,直至节制四省兵力,成为三藩之乱后军权最大的第一个汉人。后来,曾国藩渐渐看出西太后叶赫那拉氏是一个权欲极强,心机极多,手段极狠的女人,她不甘于大权旁落,与恭王常有龃龉,太后与恭王之间的不合,使朝中有识之士为之担忧,处于军事最前线的曾国藩则更是忐忑不安。
  现在,曾国藩终于明白了,攻克金陵后所遭遇的一切不愉快之事,如富明阿的暗访,三御史的参劾以及沸腾人口的物议,很可能都是西太后这条线上生的事。是不是西太后害怕恭王利用湘军这支军队,作为日后重演辛酉政变的工具?抑或是西太后讨厌恭王过于重用汉人,使湘军坐大,成为满人江山的最大隐患?不管怎样,恭王的被罢黜,在曾国藩看来,是这十余年间所受到的打击中最为致命的一次。
  皇上的亲叔,在辛酉年起了旋转乾坤作用,近年来外抚诸夷,内平战乱的议政王,无论从亲,从贵,从功,从哪方面来讲,都是当今天下第一臣。就是他,都被这个西太后弄了下去,此人之手腕心肠可想而知!曾国藩想起前朝的吕雉、武则天,莫非大清王朝也要女主临朝了。牝鸡司晨,国之不祥,恭王已被先行开刀,接下来大概是自己和自己的兄弟了。
  曾国藩由恐惧慢慢转到绝望,木然坐在椅子上,仿佛身子正在被人推向黑暗的深渊。
  第二天一早,他把曾国荃、曾纪泽叫进内室,关起门窗,向他们谈了自己对时局的分析。叫儿子立即离开江宁回荷叶塘,取消原定全家迁居江宁的打算,并转告四叔要事事谨慎,勿再招惹是非。也要弟弟对奏请开缺一事作好心理准备。倘若太后温词慰留,当此时势,勿再固请,以保存实力;倘若太后同意开缺,要坦然接受,接旨后立即启程,在家养病读书,不涉及湖南官场丝毫。一向我行我素、不畏人言天命的曾国荃,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也大为震惊,不免冒出一股灰溜溜的心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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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浩明 






 






八 秦淮月夜,
曾国藩强作欢颜,为开缺回籍的弟弟饯行 

  一连几天,曾国藩无心治事、读书,早早晚晚和赵烈文等人围棋。下棋的时候,有时会偶尔想起康福来,心里无端冒出一种亏欠的疚意。京师再无重要消息传来,案桌堆积的事情又一桩桩压头,曾国藩自我嘲弄地作了一副对联:养活一团春意思,撑起两根穷骨头。无可奈何地打起精神来办事。 
  上午,汪增甫、钱密之等三圣七贤结伴来到总督衙门,对今年江南乡试事又提了许多建议:一是为隆重起见,今年甲子科乡试请总督大人亲自入闱监临;二是内帘十八房,请于科第出身实缺州县中考充,如实缺人数不敷,即于安徽江苏两省候补之即用大挑拣发各班中挑选;三是咸丰九年借杭州乡试时,因实到考生少,曾留下四成三十六名,请奏准列入今年中试名额;四是重建被长毛破坏后又遭兵火焚毁的夫子庙。这些建议,除第一点曾国藩表示要按旧章办事,两省巡抚轮流监临,今年由江苏巡抚李鸿章充任外,其他的都欣然采纳。三圣七贤满意告辞。临出门时,汪增甫将近日所作《不动心赋》交给曾国藩,说〃请中堂赐教〃,曾国藩连说两声〃拜读拜读〃,将它放在桌上。
  下午,他又带着一班幕僚查看市面恢复情形,见四处都在兴建修缮房屋,街道已清理好,商贾也开始营业,城外的人都纷纷进城做生意,心中略感安慰。傍晚时回到书房,想起汪增甫日间所送的《不动心赋》还没看,便信手拿着读起来:〃使置吾于妙曼蛾眉之侧,问吾动好色之心否乎,曰不动。又使置于红蓝大顶之旁,问吾动厚禄之心否乎,曰不动。〃曾国藩嘴角边泛起一丝微笑,正要继续读下去,猛然见旁边有人批了几行字:〃妙曼蛾眉侧,红蓝大顶旁,尔心都不动,只想见中堂。〃这分明是赵烈文的笔迹。曾国藩生气了,吩咐亲兵火速将赵烈文叫来。四处找不到人,一直到深夜,赵烈文进来了。
  〃惠甫,这是你批的?〃曾国藩扬起《不动心赋》,沉下脸问。
  〃是卑职一时兴起,胡乱写的。〃赵烈文爽快地承认了。
  〃汪增甫是江南头号名士,你怎能在他的手迹边批上这样不客气的话?〃曾国藩显然不高兴。
  〃中堂,我看这个头号名士是个口是心非的假道学,有意刺他一下。〃赵烈文似乎不在乎。
  〃惠甫呀!〃曾国藩的脸色稍霁,但神情依然是严肃的,〃此辈皆虚声纯盗之流,言行不能坦白,我亦知之,还要你来提醒吗?汪先生几十年来周旋于官绅之间,靠的就是这种虚名假学。你如此不礼貌地揭穿他,坏了他的名声,损了他的形象,他不恨死了你?他有不少朋友、弟子,这些人都会成为你的对头。说不定日后的杀身之祸,就埋在今日这几句打油诗里。〃
  赵烈文听了悚然变色,知曾国藩这番教导用心深长,便恳切地说:〃是卑职不对,卑职阅世太浅,险些惹了祸,今后再不敢了。〃
  〃明天他一定会做出一副讨教的样子,来接受我对他的称赞,然后再把我的话拿出去四处吹嘘。我早知他的用意,心中虽极不情愿,但又不能得罪他,我要靠这班人来争取江南士子呀!可惜,我明天不能在这页纸上批字了,只得另写。〃
  〃都怪卑职见识浅陋。〃赵烈文心中惭愧。
  〃惠甫。〃过一会,曾国藩又问,〃今下午四处寻你不见,你到哪里去了?〃
  〃卑职访一个朋友去了。〃赵烈文答,脸上不自觉地泛起一阵轻红。曾国藩盯着他的脸,看出了这一丝小小的变化,微笑道:〃我看你不是去访友,而是去寻欢去了吧!〃
  〃中堂明察。〃赵烈文忖度曾国藩已经知道,便红着脸承认,〃卑职今下午跟一个朋友到秦淮河上听曲子去了。卑职今后再不去了。〃说完低下头等着训斥,他知道曾国藩素来恨听曲狎妓的文人。
  〃秦淮河上又有人在唱曲子了?〃
  谁知曾国藩非但没有训斥,反而面有喜色。赵烈文很奇怪,答话的兴致提高了:〃早就有了,近半个月来更热闹,老金陵人都说,只要再有半年安宁日子,秦淮歌舞就可以与咸丰二年之前相比了。〃
  〃金陵人对此看法如何?〃
  〃那还用问。〃赵烈文高兴起来,〃金陵人都说,这秦淮歌舞是金陵城的象征,没有秦淮歌舞,金陵就不算金陵了。我的朋友也这样对我说。就冲他这句话,我犯了大人的禁忌,在秦淮河上听了半天曲子。〃
  〃上秦淮河听曲子不算犯忌。〃曾国藩捋着长须,若有所思,声音轻轻地,仿佛自言自语。
  〃什么?大人说不犯忌!〃赵烈文简直怀疑耳朵听错了。
  〃惠甫,你大致说说,秦淮河两岸现在情形如何。〃
  〃是。〃赵烈文乐得手舞足蹈,兴致勃勃地说了起来,〃秦淮歌舞这十多年来,因长毛的禁止而绝迹了。又因这次攻城,战火猛烈,秦淮河两岸楼房也焚毁多半。刚进金陵的那半个月,秦淮河依旧是条死河,两岸黑灯瞎火,没有一点生气。慢慢地,过去操此业的人又回来了,在两岸修楼建房,造船漆桨,据说做的多是吉字营弟兄的生意。〃赵烈文偷眼看了看曾国藩,只见他脸上并无反感之色,便又乘着兴致继续说下去,〃这一个多月来,秦淮河两岸与河面上的生意是越做越红火了。从聚宝门到通济门一带,游客天天增多,房屋也三成恢复两成,尤其是桃叶渡更是热闹,酒楼妓馆一座接一座,卖小吃小玩意儿的叫声喧天。入夜则各色花灯、琉璃灯、纸灯、绢灯又都挑出门外,这一带的画舫,少说也有百把只,都雇了绝色女子、上等琴师,只只船上都坐满了听曲子的游客,一个个都听得如醉如痴,不知今夕何夕。〃
  秦淮河自通济门进城,西行五六里后,折转而南向聚宝门方向流去,转弯处有一个渡口。相传东晋大书法家王献之常在这里接爱妾桃叶,以后这个渡口便叫桃叶渡。如果说秦淮河是温柔富贵之乡、诗酒繁华之窟的金陵城的代表,那么桃叶渡便是胭脂花粉秦淮河的代表,怪不得赵烈文说到桃叶渡时,更是眉飞色舞,不觉得自己也迷迷糊糊了。
  〃你今下午就在桃叶渡?〃曾国藩脸上微笑着,心想:看不出来,这赵惠甫还是一个风月场中的人物哩!
  〃卑职正是在桃叶渡听了两个时辰的曲子。卑职十多年没有听过这么美的吴曲了,真个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赵烈文还没有从桃叶渡画舫上解脱出来。
  〃惠甫,我请你办一件事。〃曾国藩停住了捋须的右手,一本正经地对赵烈文说。
  赵烈文一听有事,脑子立刻冷静了:〃请问大人要叫卑职办件什么事?〃
  〃你就负责秦淮河的修复事,抢在十一月乡试前,把聚宝门至通济门一带的秦淮河,恢复成咸丰二年前的模样。〃
  赵烈文又惊又喜,他作梦都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美差落到自己的头上,乐不可支地说:〃谢中堂大人青睐,我明天就走马上任!〃略停片刻又说,〃离十一月乡试只有一个多月了,要把秦淮河完全恢复过来,时间太短了。〃
  〃全部恢复过来,怕也是不行。〃曾国藩换了左手捋胡须,思考一下说,〃这样好了,你只把桃叶渡上下一带恢复过来就行了。古人说六朝金粉,十里秦淮,秦淮河最热闹之处也不过十里,我现在只要你建五里就行了。〃
  〃卑职遵命,卑职一定把桃叶渡修建得比十多年前还要好。〃赵烈文雄心勃勃,隔一会,他又说,〃不过,卑职还要向大人借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借大人一纸告示。〃赵烈文说,〃请大人出一张修复秦淮河的告示,鼓励酒肆茶馆、勾栏瓦舍,各行各业在秦淮河两岸兴建,三年不纳税,与历代鼓励开生荒的措施同。〃
  〃亏你想得出,把修复秦淮河与开生荒相提比论。〃曾国藩不无赞赏地说,〃好吧,就依了你。〃
  曾国藩对恢复秦淮旧迹如此感兴趣,使赵烈文大为惊讶,他终于忍不住发问:〃大人,这秦淮河素来被人贬为轻薄子弟的游玩之所,卑职不明白,大人为何对此事这般重视?〃
  〃你要问这个么!〃曾国藩微微一笑,〃三十年前,我是心向往游冶而不敢游冶;三十年后,我是心不想游冶而不禁别人游冶。三十年前血气方刚,声色犬马,常令我心驰神往,但我求功名,求事业,不能沉湎此间。我痛自苛责,常不惜骂自己为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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