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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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渐急得眠食都废,把自己的信背了十几遍,字字推敲,自觉并无开罪之处。
也许她要读书,自己年龄比她大八九岁,谈恋爱就得结婚,等不了她大学毕业,
她可能为这事迟疑不决。只要她答应自己,随她要什么时候结婚都可以,自己一
定守节。好,再写封信去,说明天礼拜日求允面谈一次,万事都由她命令。
当夜刮大风,明天小雨接大雨,一脉相延,到下午没停过。鸿渐冒雨到唐家
,小姐居然在家;她微觉女用人的态度有些异常,没去理会。一见唐小姐,便知
道她今天非常矜持,毫无平时的笑容,出来时手里拿个大纸包。他勇气全漏泄了
,说:“我来过两次,你都不在家,礼拜一的信收到没有?”
“收到了。方先生,”——鸿渐听她恢复最初的称呼,气都不敢透——“方
先生听说礼拜二也来过,为什么不进来,我那天倒在家。”
“唐小姐,”——也还她原来的称呼——“怎么知道我礼拜二来过?”
“表姐的车夫看见方先生,奇怪你过门不入,他告诉了表姐,表姐又诉我。
你那天应该进来,我们在谈起你。”
“我这种人值得什么讨论!”
“我们不但讨论,并且研究你,觉得你行为很神秘。”
“我有什么神秘?”
“还不够神秘么?当然我们不知世事的女孩子,莫测高深。方先生的口才我
早知道,对自己所作所为一定有很满意中听的解释。大不了,方先生只要说:‘
我没有借口,我无法解释,’人家准会原谅。对不对?”
“怎么?”鸿渐直跳起来,“你看见我给你表姐的信?”
“表姐给我看的,她并且把从船上到那天晚上的事全告诉我。”
唐小姐脸上添了愤恨,鸿渐不敢正眼瞧她。
“她怎样讲?”鸿渐嗫嚅说;他相信苏文纨一定加油加酱,说自己引诱她、
吻她,准备据实反驳。
“你自己做的事还不知道么?”
“唐小姐,让我解释——”
“你‘有法解释’,先对我表姐去讲。”方鸿渐平日爱唐小姐聪明,这时候
只希望她拙口钝腮,不要这样咄咄逼人。“表姐还告诉我几件关于方先生的事,
不知道正确不正确。方先生现在住的周家,听说并不是普通的亲戚,是贵岳家,
方先生以前结过婚——”鸿渐要插嘴,唐小姐不愧是律师的女儿,知道法庭上盘
问见证的秘诀,不让他分辩——“我不需要解释,是不是岳家?是就好了。你在
外国这几年有没有恋爱,我不知道。可是你在回国的船上,就看中一位鲍小姐,
要好得寸步不离,对不对?”鸿渐低头说不出话——“鲍小姐走了,你立刻追求
表姐,直到——我不用再说了。并且,据说方先生在欧洲念书,得到过美国学位
——”
鸿渐顿足发恨道:“我跟你吹过我有学位没有?这是闹着玩儿的。”
“方先生人聪明,一切逢场作戏,可是我们这种笨蛋,把你开的玩笑都得认
真——”唐小姐听方鸿渐嗓子哽了,心软下来,可是她这时候愈心疼,愈心恨,
愈要责罚他个痛快——“方先生的过去太丰富了!我爱的人,我要能够占领他整
个生命,他在碰见我以前,没有过去,留着空白等待我——”鸿渐还低头不——
“我只希望方先生前途无量。”
鸿渐身心仿佛通电似的发麻,只知道唐小姐在说自己,没心思来领会她话里
的意义,好比头脑里蒙上一层油纸,她的话雨点似的渗不进,可是油纸震颤着雨
打的重量。他听到最后一句话,绝望地明白,抬起头来,两眼是泪,像大孩子挨
了打骂,咽泪入心的脸。唐小姐鼻子忽然酸了。“你说得对。我是个骗子,我不
敢再辩,以后决不来讨厌。”站起来就走。
唐小姐恨不能说:“你为什么不辩护呢?我会相信你,”可是只说:“那么
再会。”她送着鸿渐,希他还有话说。外面雨下得正大,她送到门口,真想留他
等雨势稍杀再走。鸿渐披上雨衣,看看唐小姐,瑟缩不敢拉手。唐小姐见他眼睛
里的光亮,给那一阵泪滤干了,低眼不忍再看,机械地伸手道:“再会——”有
时候,“不再坐一会么?”可以撵走人,有时候“再会”可以挽留人;唐小姐挽
不住方鸿渐,所以加一句“希望你远行一路平安”。他回卧室去,适才的盛气全
消灭了,疲乏懊恼。女用人来告诉道:“方先生怪得很站在马路那一面,雨里淋
着。”他忙到窗口一望,果然鸿渐背马路在斜对面人家的篱笆外站着,风里的雨
线像水鞭子正侧横斜地抽他漠无反应的身体。她看得心溶化成苦水,想一分钏后
他再不走,一定不顾笑话,叫用人请他回来。这一分她好长,她等不及了,正要
分付女用人,鸿渐忽然回过脸来,狗抖毛似的抖擞身子,像把周围的雨抖出去,
开步走了。唐小姐抱歉过信表姐,气愤时说话太决绝,又担忧鸿渐失神落魄,别
给汽车电车撞死了。看了几次表,过一个钟头,打电话到周家问,鸿渐还没回去
,她惊惶得愈想愈怕。吃过晚饭,雨早止了,她不愿意家里人听见,溜出门到邻
近糖果店借打电话,心乱性急,第一次打错了,第二次打过了只听对面铃响,好
久没人来接。周经理一家三口都出门应酬去了,鸿渐在小咖啡馆里呆坐到这时候
才回家,一进门用人便说苏小姐来过电话,他火气直冒,倒从麻木里苏醒过来,
他正换干衣服,电话铃响,置之不理,用人跑上来接,一听便说:“方少爷,苏
小姐电话。”鸿渐袜子没穿好,赤了左脚,跳出房门,拿起话筒,不管用听见不
听见,厉声——只可惜他淋雨受了凉,已开始塞鼻伤风,嗓子没有劲——说:“
咱们已经断了,断了!听见没有?一次两次来电话干吗?好不要脸!你捣得好鬼
!我瞧你一辈子嫁不了人——”忽然发现对方早挂断了,险的要再打电话给苏小
姐,逼她听完自己的臭骂。那女用人在楼梯转角听得有趣,赶到厨房里去报告。
唐小姐听到“好不要脸”,忙挂上听筒,人都发晕,好容易制住眼泪,回家。
这一晚,方鸿渐想着白天的事,一阵阵的发烧,几乎不相信是真的,给唐小
姐一条条说破了,觉得自己可鄙可贱得不成为人。明天,他刚起床,唐家包车夫
送来一个纸包,昨天见过的,上面没写字,猜准是自己写给她的信。他明知唐小
姐不会,然而希她会写几句话,借决绝的一刹那让交情多延一口气,忙拆开纸包
,只有自己的旧信。他垂头丧气,原纸包了唐小姐的来信,交给车夫走了。唐小
姐收到那纸包的匣子,好奇拆开,就是自己送给鸿渐吃的夹心朱古力糖金纸匣子
。她知道匣子里是自己的信,不愿意打开,似乎匣子不打开,自己跟他还没有完
全破裂,一打开便证据确凿地跟 他断了。这样痴坐了不多久——也许只是几秒
种——开了匣盖,看见自己给他的七封信,信封都破了,用玻璃纸衬补的,想得
出他急于看信,撕破了信封又手指笨拙地补好。唐小姐心里一阵难受。更发现盒
子底衬一张纸,上面是家里的住址跟电话号数,记起这是跟他第一次吃饭时自己
写在他书后空页上的,他剪下来当宝贝似的收藏着。她对了发怔,忽然想昨天他
电话里的话,也许并非对自己说的;一月前第一次打电话,周家的人误会为苏小
姐,昨天两次电话,那面的人一听,就知道是找鸿渐的,毫不问姓名。彼此决裂
到这个田地,这猜想还值得证实么?把方鸿渐忘了就算了。可是心里忘不了他,
好比牙齿钳去了,齿腔空着作痛,更好比花盆里种的小树,要连根拔它,这花盆
就得碎。唐小姐脾气高傲,宁可忍痛至于生病。病中几天,苏小姐天天来望她陪
她,还告诉她已跟曹元朗订婚,兴头上偷偷地把曹元朗求婚的事告诉她。据说曹
元朗在十五岁时早下决心不结婚,一见了苏小姐,十五年来的人生观像大地震时
的日本房屋。因此,“他自己说,他最初恨我怕我,想躲着我,可是——”苏小
姐笑着扭身不说完那句话。求婚是这样的,曹元朗见了面,一股怪可怜的样子,
忽然把一个丝绒盒子塞在苏小姐手里,神色仓皇地跑了。苏小姐打开,盒子里盘
一条金挂链,头上一块大翡翠,链下压一张信纸。唐小姐问她信上说些什么,苏
小姐道:“他说他最初恨我,怕我,可是现在——唉,你这孩子最顽皮,我不告
诉你。”唐小姐病愈姊妹姊夫邀她到北平过夏。阳历八月底她回上海,苏小姐恳
请她做结婚时的傧相。男傧相就是曹元朗那位留学朋友。他见唐小姐,大献殷勤
,她厌烦不甚理他。他撇着英国腔向曹元朗说道:“Dash it! That girl is fo
rget…me…not and touch…me…not in one; a red rose which has somehow turn
ed in to the blue flower。”曹元朗赞他语妙天下,他自以为这句话会传到唐小
姐耳朵里。可是唐小姐在吃喜酒后第四天,跟她父亲到香港转重庆去了。
第四章
方鸿渐把信还给唐小姐时,痴钝并无感觉。过些时,他才像从昏厥里醒过来
,开始不住的心痛,就像因蜷曲而麻木的四肢,到伸直了血脉流通,就觉得剌痛
。昨天囫囵吞地忍受的整块痛苦,当时没工夫辨别滋味,现在,牛反刍似的,零
星断续,细嚼出深深没底的回味。卧室里的沙发书桌,卧室窗外的树木和草地,
天天碰见的人,都跟往常一样,丝毫没变,对自己伤心丢脸这种大事全不理会似
的。奇怪的是,他同时又觉得天地惨淡,至少自己的天地变了相。他个人的天地
忽然从世人公共生活的天地里分出来,宛如与活人幽明隔绝的孤鬼,瞧着阳世的
乐事,自己插不进,瞧着阳世的太阳,自己晒不到。人家的天地里,他进不去,
而他的天地里,谁都可以进来,第一个拦不住的就是周太太。一切做长辈的都不
愿意小辈瞒着自己有秘密;把这秘密哄出来,逼出来,是长辈应尽的责任。唐家
车夫走后,方鸿渐上楼洗脸,周太太半楼梯劈面碰见,便想把昨夜女用人告诉的
话问他,好容易忍住了,这证明刀不但负责任,并且有涵养。她先进餐室,等他
下来。效成平日吃东西极快,今天也慢条斯理地延宕着,要听母亲问鸿渐话。直
到效成等不及,上学校去了,她还没风鸿渐来吃早点,叫用人去催,才知道他早
偷偷出门了。周太太因为枉费了克己工夫,脾气发得加倍的大,骂鸿渐混账,说
:“就是住旅馆,出门也得分付茶房一声。现在他吃我周家的饭,住周家的房子
,赚我周家的钱,瞒了我外面去胡闹,一早出门,也不来请安,目无尊长,成什
么规矩!他还算是念书人家的儿子!书上说的:‘清早起,对父母,行个礼,’
他没念过?他给女人迷错了头,全没良心,他不想想不靠我们周家的栽培,什么
酥小姐、糖小姐会看中他!”周太太并不知道鸿渐认识唐小姐,她因为“芝麻酥
糖”那现成名词,说“酥”顺口带说了“糖”;信口胡扯,而偏能一语道破,天
下未卜先知的预言家都是这样的。
方鸿渐不吃早点就出门,确为了躲避周太太。他这时候怕人盘问,更怕人怜
悯或教训。他心上的新创口,揭着便痛。有人失恋了,会把他们的伤心立刻像叫
化子的烂腿,血淋淋地公开展览,博人怜悯,或者事过境迁,像战士的金疮旧斑
,脱衣指示,使人惊佩。鸿渐只希望能在心理的黑暗里隐蔽着,仿佛病的眼睛避
光,破碎的皮肉怕风。所以他本想做得若无其事,不让人看破自己的秘密,瞒得
过周太太,便不会有旁人来管闲事了。可是,心里的痛苦不露在脸上,是桩难事
。女人有化妆品的援助,胭脂涂得浓些,粉擦得厚些,红白分明会掩饰了内心的
凄黯。自己是个男人,平日又不蓬首垢面,除了照例的梳头刮脸以外,没法用非
常的妆饰来表示自己照常。仓卒间应付不来周太太,还是溜走为妙。鸿渐到了银
行,机械地办事,心疲弱得没劲起念头。三闾大学的电报自动冒到他记忆面上来
,他叹口气,毫无愿力地复电应允了。他才分付信差去拍电报,经理室派人来请
。周经理见了他,皱眉道:“你怎么一回事?我内人在发肝胃气,我出门的时候
,王妈正打电话请医生呢。”
鸿渐忙申辩,自己一清早到现在没碰见过她。
周经理器丧着脸道:“我也开不清你们的事。可是你丈母自从淑英过世以后
,身体老不好。医生量她血压高,叮嘱她动不得气,一动气就有危险,所以我总
让她三他,你——你不要拗她顶她。”说完如释重负的吐口气。周经理见了这挂
名姑爷,乡绅的儿子,留洋学生,有点畏闪,今天的谈话,是义不容辞,而心非
所乐。他跟周太太花烛以来,一向就让她。当年死了女儿,他想娶个姨太太来安
慰自己中年丧女的悲,给周太太知道了,生病求死,嚷什么“死了干净,好让人
家来填缺,”吓得他安慰也不需要了,对她更短了气焰。他所说的“让她三分”
,不是“三分流水七分尘”的“三分”,而是“天下只有三分月色”的“三分”
。
鸿渐勉强道:“我记着就是了。不知道她这时候好了没有?要不要我打个电
话问问?”
“你不要打!她跟你生的气,你别去自讨没趣。我临走分付家里人等医生来
过,打电话报告我的。你丈母是上了年纪了!二十多年前,我们还没有来上海,
那时候她就有肝胃气病。发的时候,不请医生打针,不吃止痛药片,要吃也没有
!有人劝她抽两口鸦片,你丈母又不肯,怕上瘾。只有用我们乡下土法,躺在床
上,叫人拿了门闩,周身捶着。捶她的人总是我,因为这事要亲人干,旁人不知
痛痒,下手太重,变成把棒打了。可是现在她吃不消了。这方法的确很灵验,也
许你们城里人不想信的。”
鸿渐正在想未成婚的女婿算不算“亲人”,忙说:“相信!相信!这也是一
种哄骗神经的方法,分散她对痛处的集中注意力,很有道理。”
周经理承认他解释得对。鸿渐回到办公桌上,满肚子不痛快,想周太太的态
度一天坏似一天,周家不能长住下去了,自己得赶早离开上海。周经理回家午饭
后到行,又找鸿渐谈话,第一句便问他复了三闾大学的电报没有。鸿渐忽然省悟
,一股怒气使心从痴钝里醒过来,回答时把身子挺足了以至于无可更添的高度。
周经理眼睛躲避着鸿渐的脸,只瞧见写字桌前鸿渐胸脯上那一片白衬衫慢慢地饱
满扩张,领带和腰带都在离桌上升,便说:“你回电应聘了最好,在我们这银行
里混,也不是长久的办法,”还请他“不要误会”。鸿渐剌耳地冷笑,问是否从
今天起自己算停职了。周经理软弱地摆出尊严道:“鸿渐,我告诉你别误会!你
不久就远行,当然要忙着自己的事,没工夫兼顾行里——好在行里也没有什么事
,我让你自由,你可以不必每天到行。至于薪水呢,你还是照支——”
“谢谢你,这钱我可不能领。”
“你听我说,我教会计科一起送你四个月的薪水,你旅行的费用,不必向你
老太爷去筹——”
“我不要钱,我有钱,”鸿渐说话时的神气,就仿佛国立四大银行全他随身
口袋里,没等周经理说完,高视阔步出经理室去了。只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