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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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笑的美满结婚照相,全不是当时照的。”
“大发现!大发现!我有兴趣的是,苏小姐当天看你怎么样。”
“我躲着没给她看见,只跟唐小姐讲几句话——”鸿渐的心那一跳的沉重,
就好像货车卸货时把包裹向地下一掼,只奇怪辛楣会没听见——“她那天是女傧
相,看见了我,问我是不是来打架的,还说行完仪式,大家缶新人身上撒五色纸
条的时候,只有我不准动手,怕我借机会掷手榴弹、洒硝镪水。她问我将来的计
划,我告诉她到三闾大学去。我想她也许不愿意听见你的名字,所以我一句话没
提到你。”
“那最好!不要提起我,不要提起我。”鸿渐嘴里机械地说着,心里仿佛黑
牢里的禁锢者摸索着一根火柴,刚划亮,火柴就熄了,眼羊没看清的一片又滑回
黑暗里。譬如黑夜里两条船相迎擦过,一个在这条船上,瞥见对面船舱的灯光里
正是自己梦寐不忘的脸,没来得及叫唤,彼此早距离远了。这一刹那的撙近,反
见得暌隔的渺茫。鸿渐这时只暗恨辛楣糊涂。
“我也没跟她多说话。那个做男傧相的人,曹元朗的朋友,缠住她一刻不放
松,我看他对唐晓芙很有意思。”
鸿渐忽然恨唐小姐,恨得心像按在棘剌上的痛,抑止着声音里的战栗说:“
关于这种人的事,我不爱听,别去讲他们。”
够了。这时候海风大得很回舱睡罢,明天一清早要上岸的。”说时,打个呵欠。
鸿渐跟着他,刚转弯,孙小姐从凳上站起招呼。辛楣吓了一大跳,忙问她一个人
在甲板上多少时候了,风大得很不怕冷么。录小姐说,同舱女人带的孩子器吵得
心烦,所以她出来换换空气。辛楣说:“这时候有点风浪,你晕船不晕船?”孙
小姐道:“还好。赵先生和方先生出洋碰见的风浪一定比这个利害得多。”辛楣
道:“利害得很呢。可是我和方先生走的不是一条路,”说时把手鸿渐一下,暗
示他开口,不要这样无礼貌地哑默。鸿渐这时候,心像和心里的痛在赛跑,要跑
得快,不让这痛赶上,胡扯些不相干的话,仿佛抛掷些障碍物,能暂时拦阴这痛
的追赶,所以讲了一大堆出洋船上的光景。他讲到飞鱼,孙小姐闻所未闻,见过
大鲸鱼没有。辛楣觉得这问题无可猜的幼稚。鸿渐道:“看见,多的是。有一次
,我们坐的船险的嵌在鲸鱼的牙齿缝里。”灯光照着孙小姐惊奇的眼睛张得像吉
沃吐(Giotto)画的“○”一样圆,辛楣的猜疑深了一层,说:“你听他胡说!
”鸿渐道:“我讲的话千真万确。这条鱼吃了中饭在睡午觉。孙小姐,你知道有
人听说话跟看东西全用嘴的,他们张开了嘴听,张开了嘴看,并且张开了嘴睡觉
。这条鱼伤风塞鼻子,所以睡觉的时候,嘴是张开的。亏得它牙缝里塞得结结实
实的都是肉屑,否则我们这条船真危险了。”孙小姐道:“方先生在哄我,赵叔
叔,是不是?”辛楣鼻子里做出鄙夷的声音。鸿渐道:“鱼的牙齿缝里溜得进一
条大海船,真有这事。你不信,我可以翻——”
辛楣道:“别胡闹了,咱们该下去睡了。孙小姐,你爸爸把你交给我的,我
要强追你回舱了,别着了凉——”鸿渐笑道:“真是好‘叔叔’!”辛楣乘孙小
姐没留意,狠狠地在鸿渐背上打一下道:“这位方先生最爱撒谎,把童话里的故
事来哄你。”
睡在床上,鸿渐觉得心里的痛直逼上来,急救地找话来说:“辛楣,你打得
我到这时候还痛!”
辛楣道:“你这人没良心!方才我旁观者看得清清楚楚,孙小姐——唉!这
女孩子刁滑得很我带她来,上了大当——孙小姐就像那条鲸鱼,张开了口,你这
糊涂虫就像送上门去的那条船。”
鸿渐笑得打滚道:“神经过敏!神经过敏!”真笑完了,继以假笑,好心里
的痛吓退。
“我相信我们讲的话,全给这女孩子听去了。都是你不好,嗓子提得那么高
——”
“你自己,我可没有。”
“你想,一个大学毕业生会那样天真幼稚么?‘方先生在哄我,是不是?’
”——辛楣逼尖喉咙,自信模仿得维妙维肖——“我才不上她当呢!只有你这傻
瓜!我告诉你,人不可以貌相。你注意到我跟她说你讲的全是童话么?假使我不
说这句话,她一定要问你借书看——”
“要借我也没有。”
“不是这么说。女人不肯花钱买书,大家都知道的。男人肯买糖、衣料、化
妆品,送给女人,而对于书只肯借给她,不买了送她,女人也不要他送。这是什
么道理?借了要还的,一借一还,一本书可以做两次接触的借口,而且不着痕迹
。这是男女恋爱必然的初步,一借书,问题就大了。”
鸿渐笑道:“你真可怕!可是你讲孙小姐的话完全是痴人说梦。”
辛楣对舱顶得意地笑道:“那也未见得。好了,不要再讲话了,我要睡了。
”鸿渐知道今天的睡眠像唐晓芙那样的不可追求,想着这难度的长夜,感到一种
深宵旷野独行者的恐怯。他竭力寻出话来跟辛楣说,辛楣不理他,鸿渐无抵抗、
无救援地让痛苦蚕食虫蚀着他的心。
明天一清早,船没进港就老远停了。磨到近中午,船公司派两条汽船来,摆
渡客人上岸。头二等跟一部分三等乘客先上第一条船。这船的甲板比大轮船三等
舱的甲板低五六尺,乘客得跳下去,水一荡漾,两船间就距离着尺把的海,像张
了口等人掉进去。乘客同声骂船公司混帐,可是人人都奋不顾身地跳了,居然没
出岔子。跳痛了肚子的人想来不少,都手按肚子,眉头皱着,一声不响。鸿渐只
担心自己要生盲肠炎。船小人挤,一路上只听见嚷:“船侧了,左面的人到右面
去几个。”“不好了!右面人太多了!大家要不要性命?”每句话全船传喊着,
雪球似的在各人嘴边滚过,轮廓愈滚愈臃肿。鸫渐和人攀谈,知道上了岸旅馆难
找,十家九家客满。辛楣说,同船来的有好几百个客人,李和顾在第二条船上,
要等齐了他们再去找旅馆,怕今天只能露宿了。船靠岸,辛楣和孙小姐带着行李
去找旅馆,鸿渐留在码头上等李顾两位,辛楣住定了旅馆会来接他们。辛楣等刚
走,忽然发出空袭警报,鸿渐着急起来,想坏运气是结了伴来的,自己正在倒,
难保不炸死,更替船上的李顾担忧。转念一想,这船是日本盟邦意大利人的财产
,不会被炸,倒是自己逃命要紧。后来瞧码头上的人并不跪,鸿渐就留下来,侥
幸没放紧急警报。一个多钟头后,警报解除了,辛楣也赶来。不多一会,第二条
船黑压压、闹哄哄地近岸。鸿渐一眼瞧见李先生的飙失箱,衬了狭小的船首,仿
佛大鼻子阔嘴生在小脸上,使人起局部大于全体的惊奇,似乎推了几何学上的原
则。那大箱子能从大船上运下,更是物理学的奇迹。李先生脸上少了那副黑眼镜
,两只大白眼睛像剥掉壳的煮熟鸡蛋。辛楣忙问眼镜哪里去了,李先生从口袋里
掏出戴上,说防跳船的时候,万一眼镜从鼻子上滑下来摔破了。
李先生们因为行李累赘,没赶上第一条船。可是李梅亭语气里,俨然方才船
上遭遇空袭的恐怖是代替辛楣等受的;假如他没把大菜间让给辛楣们,他也有上
摆渡船的优先权,不会夹在水火中间,“神经受打击”了。辛楣俩假装和应酬的
本领到此简直破产,竟没法表示感谢。顾尔谦的兴致倒没减低,嚷成一片道:“
今天好运气,真是死里逃生哪!那时候就想不到还会跟你们两位相见。我想今天
全船的人都靠李先生的福——李先生,有你在船上,所以飞机没光顾。这话并不
荒谬,我相信命运的。曾文正公说:‘不信天,信运气。’”李先生本来像冬蛰
的冷血动物,给顾先生当众恭维得春气入身,蠕蠕欲活,居然赏脸一笑道:“做
大事业的人都相信命运的。我这次出门前,有朋友跟我排过八字,说现在正转运
,一路逢凶化吉。”顾先生拍手道:“可不是么?我一点儿没有错。”鸿渐忍不
住道:“我也算过命,今年运气坏得很,各位不怕连累么?”顾先生头摆得像小
孩子手里的摇鼓道:“哪里的话!哪里的话!唉!今天太运气!他们住在上海的
人真是醉生梦死,怎知道出门有这样的危险。内地是不可不来的。咱们今儿晚上
得找个馆子庆祝一下,兄弟作小东。”大家在旅馆休息一会,便出去聚餐。李梅
亭多喝了几杯酒,人全活过来,适才不过是立春时的爬虫,现在竟是端午左右的
爬虫了。他向孙小姐问长问短,讲了许多风话。
辛楣跟鸿渐同房间,回旅馆后,两人躺在床上闲话。鸿渐问辛楣注意到李梅
亭对孙小姐的丑态没有。辛楣道:“我早看破他是个色鬼。他上岸时没戴墨晶眼
镜,我留心看他眼睛,白多黑少,是个淫邪之相,我小时候听我老太爷讲过好多
。”鸿渐道:“我宁可他好色,总算还有点人气,否则他简直没有人味儿。”正
说着,忽听见隔壁李顾房里有女人沙嗓子的声音;原来一般中国旅馆的壁,又薄
又漏,身体虽住在这间房里,耳朵像住在隔壁房里的。旅馆里照例有瞎眼抽大烟
的女人,排房间兜揽生意,请客人点唱绍兴戏。李先生在跟她们讲价钱,顾先生
敲板壁,请辛楣鸿渐过去听戏。辛楣说隔了板壁一样听得见,不过来了。顾先生
笑道:“这太便宜了你们,也得出钱哪。啊啊!两位先生,这是句笑话。”辛楣
跟 鸿渐同时努嘴做个鬼脸,没说什么。鸿渐晚没睡好,今天又累了,邻室虽然
弦歌交作,睡眠漆黑一团,当头罩下来,他一忽睡到天明,觉得身体里纤屑蜷伏
的疲倦,都给睡眠熨平了,像衣服上的皱纹折痕经过烙铁一样。他忽然想,要做
个地道的失恋者,失眠绝食,真是不容易的。前天的痛苦似乎利害得把遭损伤的
情感痛绝了根,所有的痛苦全提出来了,现在他顽钝软弱,没余力再为唐晓芙心
痛。辛楣在床上欠伸道:“活受罪!隔壁绍兴戏唱完了,你就打鼾,好利害!屋
顶没给你鼻子吹掉就算运气了。我到天快亮才睡熟的。”鸿渐一向自以为睡得很
文静,害羞道:“真的么?我不信,我从来不打鼾的。也许是隔壁人打,你误会
我了。你知道,这壁脆薄得很。”辛楣生气道:“你这人真无赖!你倒不说是我
自己打鼾,赖在你身上?我只恨当时没法请唱片公司的人把你的声音灌成片子。
”假使真灌成片子,那声气哗啦哗啦,又像风涛澎,又像狼吞虎咽,中间还夹着
一丝又尖又细的声音,忽高忽低,袅袅不绝。有时这一条丝高上去、高上去,细
得、细得像放足的风筝线要断了,不知怎么像过一峰尖,又降落安稳下来。赵辛
楣剌激得神给它吊上去,掉下来,这时候追想起还恨得要扭断鸿渐的鼻子,警告
他下次小心。鸿渐道:“好了,别再算账了。我昨天累了,可是你这样不侥人,
天罚你将来娶一个鼻息如雷的老婆,每天晚上在你枕头边吹喇叭。”辛楣笑道:
“老实告诉你,我昨天听你打鼾,想到跟你在船上讲的择配标准里,该添一条:
睡时不得打鼾。”鸿渐笑道:“这在结婚以前倒没法试验出来,——”辛楣道:
“请你别说了。我想一个人打鼾不打鼾,相貌上看得出来。”鸿渐道:“那当然
。娶一个烂掉鼻子的女人,就不成问题了。”辛楣从床上跳起来,要拧鸿渐的鼻
子。
那天的路程是从宁波到溪口,先坐船,然后换坐洋车。他们上了船,天就微
雨。时而一点两点,像不是头顶这方天下的,到定晴细看,又没有了。一会儿,
雨点密起来,可是还不像下雨,只仿佛许多小水珠在半空里顽皮,滚着跳着,顽
皮得够了,然后趁势落地。鸿渐等都挤在船头上看守行李,纷纷拿出雨衣来穿,
除掉李先生,他说这雨下不大,不值得打开箱子取雨衣。这寸愈下愈老成,水点
贯串作丝,河面上像出了痘,无数麻瘢似的水涡,随生随灭,息息不停,到雨线
更密,又仿佛光滑的水面上在长毛。李先生爱惜新买的雨衣,舍不得在旅行中穿
,便自怨糊涂,说不该把雨衣搁在箱底,这时候开箱,衣服全会淋湿的。孙小姐
知趣得很,说自己有雨帽,把手里的绿绸小伞借给他。这原是把有天没日头的伞
,孙小姐用来遮太阳的,怕打在行李里压断了骨子,所以手里常提着。上了岸,
李先生进茶馆,把伞收起,大家吓了一跳,又忍不住笑。这绿绸给雨淋得脱色,
李先生的脸也回黄转绿,胸口白衬衫上一摊绿渍,仿佛水彩画的残稿。孙小姐红
了脸,慌忙道歉。李先生勉强说没有关系,顾先生一连声叫跑堂打洗脸水。辛楣
跟洋车夫讲价钱,鸿渐替孙小姐爱惜这顶伞,分会茶房拿去挤了水,放在茶炉前
面烘。李先生望着灰色的天,说雨停了,路上不用撑伞了。
吃完点心,大家上车。茶房把伞交还孙小姐,湿漉漉加了热气腾腾。这时候
已经下午两点钟,一行人催洋车夫赶路。走不上半点钟,有一个很陡的石子坡,
拉李先生那只大铁箱的车夫,载重路滑,下坡收脚不住,摔了一交,车子翻了。
李先生急得跳下自己坐的车,嚷;“箱子给你摔坏了,”又骂那车夫是饭桶。车
夫指着血淋淋的膝盖请他看,他才不说话。好容易打发了这车夫,叫到另一辆车
。走到那顶藤条扎的长桥,大家都下车步行。那桥没有栏杆,两边向下塌,是瘦
长的马鞍形。辛楣抢先上桥,走了两步,便缩回来,说腿都软了。车夫们笑他,
鼓励他。顾先生道:“让我走个样子给你们看,”从容不迫过了桥,站在桥堍,
叫他们过来。李先生就抖擞精神,脱了眼镜,步步小心,到了那一头,叫:“赵
先生,快过来,不要怕。孙小姐,要不要我回来搀你过桥?”辛楣自从船上那一
夜以后,对孙小姐疏远得很。这时候,他深恐济危扶困,做“叔叔”的责无旁贷
,这侠骨柔肠的好差使让给鸿渐罢,便提心吊胆地先过去了。鸿渐知道辛楣的用
意,急得暗骂自己胆小,搀她怕反而误事,只好对孙小姐苦笑道:“只剩下咱们
两个胆子小的人了。”孙小姐道:“方先生怕么?我倒不在乎。要不要我走在前
面?你跟着我走,免得你望出去,空荡荡地,愈觉得这桥走不完,胆子愈小。”
鸿渐只有感佩,想女人这怪东西,要体贴起人来,真是无微不至。汗毛孔的折叠
里都给她温存到。跟了上桥,这滑滑的桥面随足微沉复起,数不清的藤缝里露出
深深在下墨绿色的水,他命令眼睛只注视着孙小姐旗袍的后襟,不敢瞧旁处。幸
而这桥也有走完的时候,孙小姐回脸,胜利地微笑,鸿渐跳下桥堍,嚷道:“没
进地狱,已经罚走奈何桥了!前面还有这种桥没有?”顾尔谦正待说:“你们出
洋的人走不惯中国路的,”李亭用剧台上的低声问他看过《文章游戏》么,里面
有篇“扶小娘儿过桥”的八股文,妙得很。辛楣笑说:“孙小姐,是你在前面领
着他?还是他在后面照顾你?”鸿渐恍然明白,人家未必看出自己的懦无用,跟
在孙小姐后面可以有两种解释,忙抢说:“是孙小姐领我过桥的。”这对孙小姐
是老实话,不好辩驳,而旁人听来,只觉得鸿渐在客气。鸿渐的虚荣心支使他把
真话来掩饰事实;孙小姐